周晏城的心疼得让他几乎要死去。
  他看到何沿为沈群流下眼泪。
  虽然只是那么一瞬的眼眶潮湿,但那确实是泪。
  他们在一起四年, 无论发生任何事情, 周晏城从来没见过何沿流泪。
  何沿还让他去死。
  自重生以来, 周晏城处处受挫, 何沿对他不假辞色, 每日里却同沈群形影不离, 他心急如焚彻夜难安却又无可奈何, 他的心意被质疑, 无论做什么都被扭曲,何沿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说出来的话一次比一次强硬,态度一次比一次伤人。
  周晏城有无限委屈无法倾诉, 对何沿的思念渴望痛悔爱意分分秒秒如烈火熔岩在他胸腔里翻腾咆哮,种种求而不得的愤懑和苦楚快要将他活生生撕裂。
  痛他不怕,苦他也不怕, 可是何沿一次次为了沈群将他剥皮抽筋放血凌迟, 周晏城便是钢筋铁骨, 此刻也承受到了临界值。
  周晏城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沿沿, 你太残忍了……”
  “你不能这么对我,你真的不能这么对我……”
  “我也是人啊……我的心也是血肉做的啊……”
  “你这样对我……我也疼啊……”
  何沿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他给周晏城买了湿纸巾, 把他带到会所一楼角落的沙发上让他坐着, 又买了热饮。
  周晏城像个孩子一样让他牵着, 直到坐上沙发, 他还一只手扯着何沿的衣袖, 把热饮抱在胳膊里,他眼眶通红潮湿,无限委屈地看着何沿。
  何沿把纸巾递给他,他却小心翼翼地凑过脸,何沿无法,只好抽出一张纸给他擦脸。
  明明做错事的是周晏城,怎么最后反倒是自己在照顾他呢?
  何沿为这一天的种种心力交瘁,他对于周晏城带来的这些兵荒马乱,觉得无奈疲惫,又不解茫然。
  周晏城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何沿给他擦着脸,他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凶。
  “你别哭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沿劝道,“大男人哭成这样,难看不难看。”
  “可是你让我去死……”周晏城抽噎着,委屈地控诉。
  “那是你自己做了坏事。”
  “法官都不会判我去死!”
  “法官会判你坐牢啊。”
  “那你也判我坐牢好了,”周晏城湿漉漉的眼睛灼灼地看着他,他的脸上带着孩子气的天真执拗地道,“去你家坐一辈子都行,沿沿,你把我关起来吧,关一辈子好不好。”
  何沿叹气:“周晏城,我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你也认真地听,不要再钻牛角尖,好不好?”
  周晏城迟疑了一下,明知道何沿不会说出让他好过的话,但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周晏城啊,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咱俩真的不可能——”
  “为什么?”周晏城不死心地盯着他,“你告诉我为什么?”
  何沿也坐在沙发上,双肘撑在微分的双腿上,目光平视前方无波无澜,他不答反问:“周晏城,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晏城的目光瞬间柔软下来,连唇角都浮起了笑意:“善良,干净,美好,你特别好,这世上没人比你更好。”
  何沿笑了:“真谢谢你给予我这么高的评价了,那么,”何沿轻声问,“你觉得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周晏城愣住了。
  “这个世上有白就有黑,所有的存在都是造物主的恩赐,有人做天使,有人做魔鬼,本质上没有高低贵贱,飞鸟在天鱼在水,大家各行其道。可是,如果一定要把‘白’和‘黑’放到一起,一定要鸟和鱼在一起,那么白就变成了黑,鸟会淹死,鱼也会干死,你明白吗?”
  “我们的生活背景,朋友圈子,理念信条,为人准则,处事方式……没有一样是相合的,硬要扭转我的观念或者扭转你的,对我们彼此都是痛苦的一件事,周晏城啊,真正的感情不是一见面就天雷勾动地火滚到床上去,它必须建立在一致的三观相同的爱好彼此融入对方的生活却不带给对方伤害的基础上,我跟你,”何沿重重吐出一口气,他交握着的双手发出“咯嗒”的骨节相错声,“不合适。”
  周晏城僵坐着,像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冰雕。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在我们没有遇到彼此之前,大家都过得很好,以后没有彼此同样能过得更好,感情这种东西,你以为它很重要,但真的得不到或者失去了,人也死不了。”
  “你说你现在是真心的,我愿意相信,但是我真的不能接受,你就是再勉强逼迫我,我也是做不到。这个世上多的是喜欢你周晏城的人,你何必要执迷至此呢?”
  “人最辛苦的,就是喜欢一个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人,”何沿的眼睛似是汪着一潭水,里面波光潋滟,爱恨难辨,他重重叹了一气,“你是聪明人,别再自讨苦吃了。”
  何沿自觉把话说得已经十分通透:“我要上去了,我的同学们还在等我。”
  周晏城一直强撑着的希望,在何沿头也不回地离去后,彻底分崩离析。
  何沿很冷静,说话的语气十分平缓,可他越是平静,越让周晏城悚然心惊,那话里的客观和克制如同雷电风暴一般让周晏城的脑袋都轰隆作响。
  周晏城深刻地意识到,何沿所有的拒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这比何沿指着他恶狠狠地让他滚更让周晏城觉得可怕。
  他佝偻着身体,双手交握在一起,两只手背上都青筋暴起,胸肺间的血气在剧烈涌动,他强自按下喉头的腥热之感,那感觉十分熟悉,在何沿死之后的半年里,它三不五时都会造访。
  周晏城按住胸口,努力深呼吸,每次想起何沿的死,心脏连同肺部都会如同被拧成一团疼得他窒息,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坐立不住。
  好不容易止住那天旋地转,当他眼前恢复清明,麻木的心脏渐渐回温,他却油然升起一种庆幸,哪怕沿沿拒他于千里,至少他的宝贝还活着,他还能看到他,还能接近他,这比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却不得不接受何沿已死的事实,让他好过太多太多了。
  周晏城呼出一口气,再痛苦也不会比那个时候更绝望,他连何沿死了都能再追过来,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呢?
  ————
  何沿其实并没有去继续找同学,他进了电梯之后从安全楼梯下来,最后从会所后门走了出去。
  他给林放发了个短信说自己先回学校了,之后便在水静河飞的街道上漫无目的走着。
  他的脑子里混乱一片。
  沈群的哭声,周晏城的剖白,都像一柄柄重锤在不停敲打着他的脑袋。
  前世的沈群对他说:“我跟你在一起没有激情,恋爱不是这么谈的,”今生的沈群为了他,哪怕中了药酒,都能不屈不挠。
  前世的周晏城对他极尽混蛋之能事,可是今生的周晏城愿意向他认错,百般隐忍,甚至在他面前崩溃大哭。他当然知道周晏城做出了多大的让步,周晏城确实有无数的方法可以对付沈群,今天的事情本来也可以隐瞒住何沿,他千方讨好,万般迁就,何沿不是傻子,即便他在感情上迟钝,但是他思维逻辑没有问题。
  何沿只是觉得很悲哀。
  这两个人,但凡前世有一个能够做到如今的十分之一,他都不会走上死路啊。
  是谁说过,迟来的深情和补偿,比草都轻贱。1
  沈群是迟来的补偿,周晏城是晚到的深情。
  如今他们却都站在了情感的高地上,仿佛何沿不要哪个,何沿就是负心的那一个。
  何沿长到这么大,很少主动去要什么。
  小时候跟着爸爸独自生活,邻居的奶奶经常会跟他说,沿沿啊,你爸爸养你不容易,你要好好听话,不然爸爸找了新妈妈就不要你啦。
  何沿特别害怕爸爸不要他,所以他特别懂事,从来不乱要东西,何瑾洺给他什么他就要什么,形成了他被动接受从不索取的性格。
  后来家里条件越来越好,小朋友们都喜欢跟他玩,因为何沿零花钱多,他经常把自己的零食玩具分给别人。
  大人们问孩子最喜欢哪个小朋友,几乎所有的小朋友都说最喜欢何沿,何沿都会特别开心,他从小就乐于付出,因为这能让他收获别人的喜欢,何沿会觉得快乐。
  男孩子进入生理期,他偶有一日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种种不可描述,但是那男子的身躯却格外清晰,何沿彻底被吓到了。
  初中几年他都不怎么敢跟男生接触,少年人以为他倨傲,又觉得他过分干净漂亮,便也没有男生主动搭理他,他孤孤单单过了两三年,有时候站在球场上看别的男生飞奔跑窜,热汗淋漓,眼里都流出深浓的羡慕。
  有一次几个男生留下来打扫卫生,他去洗拖把,回来的时候其他男生正在教室里追逐着,最前面跑着的人一头撞上何沿,何沿被撞得退了好几步,然后看到那个男生手里抓着他的手帕。
  那男生被抓包,讪讪地把手帕还给何沿,说:“何沿你怎么这么娘啊!现在女生都不用手帕了。”
  其他男生都笑起来。
  有人说:“何沿本来长得就比女生还漂亮,还比女生都爱干净!”
  “何沿还会叠许愿星呢,哎何沿,你是不是还会绣花啊!”
  “何沿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们打球啊?”
  “那还用问吗,何沿皮肤这么嫩,碰一碰就会坏啦!”
  ……
  何沿闷着头把地拖干净,又把架在课桌上的每一个凳子都放下来,男生们笑着笑着,都沉默了,默默看着何沿做完一切,背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那天何沿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一下一下把篮球当皮球拍,拍累了,就抱着球,能一个人坐许久。
  男生们并没有什么恶意,何沿能理解,但是何沿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
  格格不入是一个很可怕的词,人是群居动物,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能体会被孤立的那种可怕的荒凉感。
  后来何沿格外珍惜生命里每一个会对他友善的人,如果那个人能陪伴在他身边很久,何沿会衷心感激。
  而偏偏沈群和周晏城都曾经将他从无边的孤寂之海中拯救出来,他们都做过何沿的浮木,可惜后来他们都成了把何沿砸入更深渊处的落石。
  命运啊,总是善待得让人莫名其妙,又总是苛待得让人措手不及。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是程嘉荃。
  明天没有课,这些同学是做好通宵打算的,何沿估摸着小荃子是觉得自己没走远,还想叫他回去,他接起电话:“喂,小荃子?”
  “何沿,何沿!”程嘉荃压抑着声音,火急火燎一般,“你在哪呢到学校没?林放屠鸣他们被警察带走了!”
  何沿一惊:“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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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摘自《最爱你的那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