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不掉的人
  陆由一看书就犯困的显性基因无论是在哪张床上都表现得格外突出。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下雨泛潮,连带着房子都有些阴森森的。
  陆由揉了一把头发,身体醒了可神志却仍不清楚,整个人如同误闯网络屏蔽区,满是信号不足的卡顿。
  他使劲眨了眨眼,脑袋在软枕头上蹭了几下,正要掀开被子,就听见旁边有人问:“醒了?”
  陆由扭头去看,林间靠在床头,也正看过来。
  “我开灯了?”林间没等陆由回答,倾身打开了床头灯。
  灯泡瓦数很低,灯光又因为一层竹编的灯罩而持续减弱,饶是这样,陆由的眼睛也被猛一刺激,他翻掌用手背挡住。
  空气很好。
  窗户估计是被林间留了个小缝,草木的清新分子像彼得潘,蹦蹦跳跳地涌来,再横冲直撞地飞到陆由身边。
  陆由渐渐适应光线,移开手掌去看林间。
  还是刚才那一身家居服,林间手里拿着自己睡前看的英文书,食指卡在书里,估计是正在看那一页。
  只是林间头发还是湿的,让陆由有点疑惑。
  “你没洗澡吗?”
  “洗了啊。”林间起身,绕床走到另一侧去拿陆由用完没收的吹风机,“看你睡着了我就没吹,怕吵醒你。”
  “哦——”
  陆由盘腿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被罩上的格纹,又陷入了发蒙的状态,片刻后才想起去拿手机,看时间已经是晚上11点。
  林间把头发吹了个半干,踩上陆由刚刚穿过的,家里唯一一双拖鞋往厨房去:“饿了吧?我煮个面,吃了继续睡。今天就别回去了。”
  屋子很静,衬得林间在厨房翻箱倒柜的声音都明显许多。陆由能从不同的音色中判断出林间做到哪一步了,但是他并没有留宿或是吃饭的打算。
  “你别忙了,我回家吃。”陆由走到厨房门口说。
  “回去你不还得开火?我这里什么都有,就住一晚,你怕什么?”
  林间动作很快,方便面已经煮好出锅,里面加了鸡蛋和青菜,闻着还凑合。
  陆由最受不了激将法,林间屡试不爽。
  “行吧——”
  他被林间指挥着从电视柜后面去拿折叠桌,又折回来帮林间切了个咸鸭蛋,蛋黄流油,把下面垫着的厨房用纸都染黄了。
  两个人一人端了一碗面,对坐在餐桌两侧,没有综艺或电视的背景音,显得有点冷清。
  林间指了指面碗,对陆由说:“陆大厨尝尝,点评一下。”
  陆由默认了大厨这个称谓,夹了一筷子面,吹散了热气,吸溜一大口,把嘴里的面嚼完又喝了一口汤才说:“还成吧。和我比起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还得继续努力。”
  “那还是要请陆老师多给机会,多多指导。”
  “一定一定。”
  两个人说完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林间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陆由也抖着肩笑了几声。
  “晚上怎么睡啊?”陆由吃了口面又问,“你这儿也没个沙发,咱俩手长脚长,睡一张床太挤了。”
  “足够了。”林间回头看床估摸了一下,“你刚刚不是睡得挺踏实的吗?也没觉得挤。”
  “……”
  不知道什么时候林间又把拖鞋让给了陆由,他左脚摞在右脚背上,勾着脚尖一晃一晃地问陆由:“再过一周就是运动会了,你想参加吗?”
  一到四月,十中的学生就开始跟校领导打听运动会的具体日期。运动会意味着撒欢,意味着没人管,意味着胡作非为。
  每个班领有一片领地,搬着板凳沐浴春风,怎么吃怎么聊都不会被管。什么时候班里有人上场了,就放下手里的零食、小说,围到跑道边上大喊加油,以体现闪闪发光的集体荣誉感。
  也多亏运动会,这几天,从上午十一点到晚上零点,陆家烤肉的生意都会特别好。
  运动员拿了名次,就顺理成章地拿着班费来烤肉店搓一顿,算是庆功。运动员没拿名次,也会组个精神文明建设局,十几个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点看不出悲伤来。
  “不去。”陆由干脆地说,“那几天最忙了,我得做生意。”
  林间:“那张强还跟我说开幕式上会有学生表演,让我代表咱班拉个琴,你陪我呗?”
  “啊?”
  陆由在十中待了两年多,第一次听说运动会学生表演是拉琴,一般不都是穿着校服举牌子绕操场走一圈吗?
  “在哪儿拉琴啊?操场?”
  “这个倒没说。”
  “你长个心眼,别是张强推你出去献丑……两个年级一千多号人围着你,到时候尴尬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那要不你和我参加项目?就一个趣味项目,不花多少时间的,也不累。”林间提出第二个方案。
  “什么项目?”
  “两人三足。”
  陆由吃完最后一口面,端着碗猛喝了两口汤,抽了张餐巾纸,擦了嘴,还是那句话:“无聊,不去。”
  “陆由——”林间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臂看着面前的人。“别人说什么你是不是都拒绝啊?”
  “也不是——”陆由起身收拾碗筷,把两个人的面碗叠在一起,进了厨房才继续说:“陪你去挑窗帘,还有在你家留宿,都算是我破例了。”
  林间住的老房子户型不怎么好,厨房拥挤狭长,再加上一体橱柜,两个人并肩都走不过去。
  厨房沿街,窗外偶尔有汽车驶过湿滑路面的声音,橡胶滚过柏油,声音拉长。
  林间看着洗碗的陆由问:“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陆由手里动作没停,依旧埋着头:“没什么特别,就是打架打的。”
  “打什么架能打成这样?”林间抓到把柄,声音里带着严肃,“那可是刀伤,严重的刀伤,我扫一眼就看出来了。”
  “不用你管。”陆由说完便闭嘴,手上反复搓洗那一只碗。自来水的冰凉冲过皮肤,洗洁精的湿滑被冲走了,陶瓷开始显现涩手的感觉。
  林间盯着陆由,向前靠近了一些,用行动进行逼迫,似乎陆由不讲下去,他就会一直这么在咫尺之间贴着他。
  洗碗的过程被陆由拖得很长,又过了十分钟,直到他把最后一个盘子清洗干净放在沥水架上,才终于在喟叹中开口——
  “因为钱,高利贷。”
  林间没说话,但稍微转身,背靠在洗菜池台边,侧头看着陆由,示意他继续。
  深夜昏黄的路灯从窗外照进来,照亮林间的侧脸,而陆由则站在林间的影子里。
  “别人问高利贷借钱,还不上了就推我出来抵债。凌晨三、四点,店门口来了五个人,每人手里一把长刀,说是一条胳膊抵十万。”
  “我用尽全力拉上铁门,拖延了一点时间。我往房子里跑,在后厨摸到那把天天用来切肉的刀。那种拼了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感受,我这辈子都不想在体验第二遍了。”
  “你知道西安冬天很干,很少下雪。可偏偏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就下了鹅毛大雪。”陆由冷笑一声,也转过身半坐半靠在洗菜池边,很疲惫的样子,好像每说一个字都很累,再说一个字就要倒在林间身上了。
  “那天睡衣外面我套了一件羽绒服。他们的刀很锋利,轻轻一带就划破了我的衣服。那些羽绒散出来,白色的飘向天空,沾了我的血的,落在地上。”
  陆由说到这里有些发抖,不知是带着气愤还是后怕的情绪,连着声音都不再平稳。林间看出来了,犹豫着握了一下陆由抱拳的手,然后又在下一秒分开,说:“不怕了。”
  陆由抬着下巴,看着林间的眼睛,带着玩笑的口吻:“那天我真以为我得交代了。”
  厨房的白炽灯发出滋滋的声音,灯泡太老旧了,像是下一秒就要坏掉。
  两个人都静静地站着,各怀心事。但陆由却觉得林间脸上的表情更冷了,身上的肌肉也紧绷起来。
  林间皱着眉,一直紧抿的唇张开,说:“那人是谁?”
  “嗯?”陆由看林间的表情看得失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间又说:“借高利贷的人,是谁?”
  “不重要——”陆由轻轻摇头,“反正是甩不掉的人。”
  “什么叫甩不掉的人?”
  陆由耸耸肩,“就是或许还是会再找来的人。”
  “陆由——”林间偏头叫他的名字,隔了几秒又说,“你搬来我家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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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5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