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说是问策,也就是考考皇子们对前朝的事务到底如何看待。
  皇太子杨俭按照提前准备好的答案流利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章太傅看着太子欣慰地点头。
  杨俭顺着章太傅欣慰的目光往上追溯,却看见高台上的皇帝正垂着眼盯着杨佑看。
  而杨佑,正对着波斯地毯专心致志地看着,双唇有细微的动作,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可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杨俭因为顺利回答而产生的好心情彻底败坏,他面色不善地坐在蒲团上。
  二皇子杨倜接着回答。
  杨倜的文采极好,洋洋洒洒就道出了一篇华丽的骈文,几乎令众皇子望而生畏。
  此时皇帝睡眼惺忪,杨佑跪在他脚边,头一点一点往下掉,八皇子突然咿咿呀呀地叫着哥哥,被大太监极有眼色地带着出去了。
  尚书房只剩下一位位皇子的回答声。
  轮到杨佑时,他呆呆地看着台下众人,章太傅连着提了三个问题,杨佑连回答都省了,直接说不知道,没听过,不会。
  章太傅从来没见过敷衍都敷衍得这么草草了事的,胡须一翘,差点摔书大骂,他看着皇帝,又突然没了心肠。
  敷衍就敷衍吧,五皇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角色。
  往下的皇子仿佛从杨佑的行为中得到了榜样,纷纷开始展露自己的蒙混大招。
  对于不该展露才华的人来说,贸然展示自己可是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而皇帝,显然也不是唯才是用的人。
  比起展露才华,倒不如生一张好脸蛋。
  最后八皇子也被请进来,一个三岁的娃娃,连话都说不清楚,章太傅装模作样,温柔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得到了一堆咿咿呀呀不知所云的话。章太傅只好自问自答,终于圆满地完成了对策的任务。
  皇帝被他的男宠叫醒,依依不舍地看着杨佑站在众皇子中,行礼离去。
  杨佑习惯性地漠视着别人的目光,抱着杨伭往外走。
  六皇子杨休平日里也是个闲人,是皇子间和他关系比较好的,杨休凑到他旁边,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什么?”
  杨休道:“就是二皇兄吟诗作赋的时候,你低头在看什么呢,还自言自语,我们可都注意到了。”
  杨佑歪着头想了想,他白皙的颈项绷紧一道曲线,杨休紧紧盯着他。
  杨佑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自己在看什么,只是习惯地走神而已,他道:“我在数波斯地毯的花纹到底用了几根丝线。”
  杨休皱着眉头,“几根?”
  杨佑道:“嗯,大概一百五十七根吧。”
  杨休疑惑:“你肉眼看得清?”
  杨佑道:“看不清,所以我说几根就几根。”
  杨休拍着他的肩,怅惘地说:“我说五哥,你这嘴可是越来越溜了,以前的你多好啊,还是老老实实的,小时候咱俩还一块堆过泥巴。可是自从你到了上学的年纪,进了尚书房,就越发油滑了。章太傅教你的?”
  杨佑摇头,“我平时便是吃东西也惯爱吃油炸的,油一点味道好,顶饿。”
  杨休噗嗤一笑,揽着他的肩:“听说狄小将军从塞外带来一只海东青,要去看看吗?”
  杨佑看了看天色,砸吧砸吧嘴,“不去了,我怕我的小娘子被吓坏。”
  小娘子是他养的一只红嘴玉,长得好看就叫小娘子。
  杨休恨铁不成钢:“成天看那些叽叽歪歪的小鸟你也不腻得慌,就跟你的小娘子过日子去吧。”
  杨佑淡然一笑:“我回去喂鸟了”。
  杨伭拍着巴掌像个八哥似的反复叫着:“小娘子、小娘子……”
  他讲话有点大舌头,学说话也比较慢,很多时候都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唯有两个词喊得极为标准。
  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哥哥的小娘子。
  说起来也奇怪,小孩一般都喜欢叫娘,可是杨伭第一个会叫的是哥哥,做什么都会喊哥哥。
  杨休也不强求,他知道杨佑平日里就好拎着鸟四处溜达,便自己去和三皇子套近乎。
  三皇子杨仁和狄小将军是两姨兄弟,正炫耀着自己能出宫去看鸟。
  杨佑看着他们虚与委蛇了好一会,宫里无聊,也就看看这些人演的戏,直到杨伭拉着他的头发催促,他才抬脚往回赶。
  湛芳已经在清芳殿门口等着了,忙催着人去通知丽妃。
  她接过杨伭,问杨佑,“殿下,今日问策如何?”
  杨佑想了想,他不管做什么,凭一张脸,皇帝都会喜欢他,所以要是湛芳问的是通过问策,他在皇帝心里的印象是否好了几分。
  那他大可以回答,自己完全就是皇帝心中的好皇子。
  杨佑点头道:“还行。”
  湛芳笑着将他迎进门。
  丽妃坐在摇椅上,翻着什么册子,三个宫女给她扇风,一个给她捶腿。屋子里有一块雕刻成虎豹的冰雕,水汽和凉意一起扑在脸上,和炎热的室外相比有些突兀。
  她远远地见到杨伭,招招手,湛芳便抱着杨伭走到她面前,她抱着杨伭坐在腿上,点头对湛芳说:“再过几日就是清凉殿那位的生辰,礼物就按我们之前讲的来。”
  湛芳称是。
  但凡是皇帝稍微宠爱一点的男宠,后宫里的人都会知道一点,杨佑没听过清凉殿又进了哪一位男宠,问道:“清凉殿什么时候多了一位?”
  丽妃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自己这个两耳不闻红尘事的儿子竟然有一天会关心这些?不过她还是说道:“你今天应该见到了。”
  是那个站在皇帝身后的男人。
  虽然现在的后宫男子最为受宠,可是依旧是几位贵妃把持着权柄,女人们都不屑于和男宠打交道。
  丽妃好像没那么多顾忌,她每次都会和皇帝的男宠处得很好。
  男宠也好,皇帝也好,都是男人,她最擅长的就是处理男人。
  丽妃道:“他是武惠妃家里送来的,说是武惠妃的侄子。”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个不明的笑容。
  武惠妃便是七皇子杨伦的母妃。若是仔细比较,五皇子杨佑和他的两个弟弟——六皇子杨休和七皇子杨伦都是一年生的,大家相隔都不过两三个月。
  今年都是十五岁的人。
  如果不能当上太子,按照本朝的规定,皇子都得外封为王,不得留居京城。
  这是为了防止皇子作乱而制定的规矩。
  但是也有例外,如果皇上宠爱某位皇子,确实可以让他们留在京城,不过这样一来就只有赋税而没有实际的封地了。
  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两种方案各有利弊,留在外地可以有自己的发展空间,而留在京城则更接近权力旋涡的中央。
  再过几个月,便是礼部为他们拟定封号和封地的时间了。这个节骨眼上,武惠妃送来自己的侄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重新获取皇上的宠爱。
  她选择了留在旋涡中心,希望让七皇子留在京城。
  说起七皇子,杨佑愣是没想起来他长什么样子。
  他只能归结为这位兄弟太过低调,将自己掩饰得很好。
  丽妃看着杨佑,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开口,思虑良久,最终还是说道:“佑儿,你若是不想离开母妃,那就留下来吧。”
  杨佑却道:“母妃,听说我的封地好像在海边,到时候我可以接你和弟弟看海了。”
  丽妃眼中的光芒黯淡了点,换了个姿势坐着,将下巴放在杨伭的头顶,道:“你在江南不是经常逃课去看海吗?没看够?”
  杨佑点头:“没看够,海是最辽阔最自由的,看过了海,就会觉得宫室再大,也不过是一个笼子。”
  丽妃道:“笼子里好吃好喝的,还有人伺候,海上什么都没有,还得担心有风浪,有海盗。”
  杨佑道:“小娘子虽然天天在笼子里,可要是不带她出去溜溜,她也是会生气、会生病的。”
  丽妃语气有些严厉,“所以我早就劝你不要养那鸟了,心眼就一点点,却活在最好的笼子里,早晚会死。可是离了你的笼子,它也会死,倒不如让自己心大一点,干脆将笼子看成自家的,自家的东西,怎么使都要得。”
  杨佑笑道:“她就是个红嘴玉,怎么能让她去想海东青的事呢?”
  丽妃沉着脸不说话了。
  杨伭似乎感应到了她周身不悦的气场,开始叫哥哥。
  丽妃低下头训他:“坐好!”
  他眼泪包包地看着杨佑,杨佑抱歉地笑笑。
  湛芳怕他们再说下去不得消停,赶紧叫人传膳。
  丽妃慢慢地抚摸着杨伭锦衣上的花纹,道:“是我将你从海中带到了岸上,你才有了向往海的梦。可是梦只是梦,你在岸上,就得明白,海里的人过的都是漂泊的日子,只有岸上是安稳的。可是岸上的人都是要争要抢的,不争不抢就得做别人刀俎上的鱼肉。”
  杨佑笑笑,“海上的日子未必会苦,岸上的日子也未必有您想的那么好。不想做鱼肉,就得做刀,做了刀,也得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会钝掉,会锈掉,会被丢掉。”
  丽妃看着他,这些年来她也老了,但是美丽的容颜却依旧,甚至还多了几分岁月的韵味,只是现在皇上对女人不敢兴趣了。若非如此,她不会这么辛苦。
  她能从一个妓女进入皇宫,从皇宫中地位卑下的美人变成今日的丽妃,若是没有野心和谋划,早就变成了白骨。可是变成了丽妃又如何呢?别人还是暗地里嘲笑她是乡野草妓,都知道她只是丽妃,所以虽然尊贵,可也就是丽妃而已。
  地位越高,她越发明白一个道理——她永远不可能摆脱束缚。
  唯一的办法是坐上最高的位置。
  她不能,可是她的儿子能。
  孩子是她血脉的延续,必然也要继承她的命运和野心。
  丽妃道:“你和伭儿都是我的孩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们。你不适合海,你终将向往的最高的天空。当你飞到足够高,也就会发现,无论是海还是岸,它们全都在你脚下。”
  杨佑有些头疼,他认为自己已经将这个问题讲了很多遍,回答得足够清晰坚定,可是丽妃却始终很固执,他只能说:“小娘子飞不了太高的。”
  杨伭听到自己熟悉的东西,焦急地在丽妃的怀里扭动,杨佑将他抱起来,安抚着他。
  “哥哥带你去看小娘子咯!”
  丽妃没说话,冷冷地看着他们离去。
  湛芳走进来问:“娘娘,今日在哪里设桌?”
  丽妃着实有些气了,冷笑道:“吃什么饭,看鸟就看饱了!”
  湛芳悻悻地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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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下一章重逢吧。。。说好不剧透的我还是剧透了。。。这篇文真的很难写,应该过几天再放一章。红嘴玉就是相思鸟,是一种家养的宠物鸟,羽毛很好看。它叫相思鸟,传说极为专情,可是这玩意和鸳鸯一样,都是古人的感情附会,其实和专情之类完全不搭边,这里也就是随便用用。因为它是比较常见的家养鸟。如果大家不理解,就把它当成画眉之类的小鸟,反正一个意思。海东青就是鹰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