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净刚一伸手,那竹篾子“啪”的一声打在手背,只听那书贩嚷嚷道:“哎哎,翻书得先给钱!”
  云清净觉得莫名其妙,捂着手不服气道:“这是什么歪道理?不看看怎么知道你卖的是真是假?”
  “嘿,瞧你说的,买下来不就知道了?”书贩盘腿而坐,说得理直气壮,一边摆弄着光脚丫,一边上下打量着云清净,“一本也就十文,又不贵,看你衣冠楚楚的,还没这点钱?”
  “你!”云清净倒没气这赖皮书贩强词夺理,而是他还真没这点钱……
  “行了行了,要买就赶紧的,不买就别挡着我做生意了啊!”书贩将竹篾一挥,又开始吊着嗓子吆喝起来,引来不少围观的路人。
  祥瑞垂下脑袋埋进胸口,眼看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头一次觉得丢脸丢大发了——主上也真是的,这种小地摊能卖出什么货色?指不定里面包着七十二路春宫图呢!
  云清净始终放不下那本《千诀录》,不管真假,起码能求个心安理得,于是百般纠结之下,转头望向风醒,底气不足地问:“你……你……能不能……”
  风醒悠闲地抱臂在旁,难得遇上云清净主动搭话,兴奋地对他眨了眨眼:“仙尊这是……想要那书?”
  云清净内心煎熬,堪比上刀山下火海,还在油锅里炸了个全透,才磕磕绊绊地“嗯”了一句,总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低三下四的事。
  风醒见他这般赴死的模样,禁不住笑道:“区区小事,仙尊以后不妨直言,小的虽然武功不济,但这等身外之物还是有的,稍等片刻。”
  路人们探头探脑,云清净涨红了脸,眼见风醒还不紧不慢地掏出钱袋,磨磨蹭蹭的,忍不住低声催促道:“你、你搞快点!”
  “好好好……”风醒假意在空荡荡的钱袋里找了半天,趁云清净没注意,指尖聚气,在钱袋里凭空捏出几十枚铜钱来,随后哗啦啦地倒在掌心,恭敬地递了出去。
  云清净精挑细选地捡出十个,正要递给书贩,忽听人群中响起一个铿锵的女声:“商贾之道,以诚为利,你这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径,不引以为耻还敢如此嚣张跋扈?”
  人群的目光游移片刻,终是落到一名玄衣女子身上——约莫二十岁,明眸皓齿、清丽端庄,流苏髻衬得两颊清瘦,周身布料是上好的织锦,想必来自某户富贵人家,却坐在轮椅上,双手自然交叠,瞧上去并无恶意。
  只听她说了一句,云清净就打消了买书的念头,转手将这烫手山芋似的铜钱还给了风醒,生怕欠下什么人情债。
  那玄衣女子随行的还有一名黄衣小丫鬟,不习惯人多眼杂,担忧道:“小姐,天快黑了,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吧,不然二当家又得操心了!”
  玄衣女子微微颔首,可书贩子也不是个软柿子,被一个有腿疾的小姑娘公然拆了台,怒道:“我呸!哪儿来的臭丫头,说话可得负责了!”
  云清净二话没说拔出剑来,“咣当”一声砸在地上示威,吓得书贩子闭上了嘴,云清净转而问那玄衣女子:“敢问姑娘何出此言?”
  玄衣女子面不改色,成竹在胸地指着地摊上的书:“且不论别的,光是这《浣花心经》《星璇剑谱》《墨坤》之类的江湖名典就不可能出现在这儿,就算要卖,十文钱也只是暴殄天物。”
  云清净琢磨着她的话,又听那书贩子心虚地叫道:“怎么就不可能了!凡事都有可能!我卖十文钱还不是为了薄利多销!去去去!一边去!”
  “问你话了么!闭嘴!”云清净当即一声暴喝,书贩子骇然噤声,处境逼仄。
  那玄衣女子不禁被逗乐了,继续道:“比如这本《星璇剑谱》,乃是盟主世家——也就是洛水江氏的祖传之物,不可能流落在外。至于这本《墨坤》,我想你大约并不知道,这可是东原北墨一族献给当今圣上的兵书,是皇家之物,你光明正大地在此叫卖,若是让官府的人见了,恐怕小命难保……”
  东原北墨一族?
  云清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遂盯向那本破破烂烂的《墨坤》。
  “不卖了!不卖了!真是倒霉!”书贩子从屁股底下扯出一口大麻袋,火急火燎地将地上的书都塞了进去,当着众人的面扛起大麻袋一溜烟儿地跑了。
  众人当即拍手叫好,玄衣女子稍显羞赧,隐隐松了口气,回头对黄衣丫鬟道:“实在对不住啊,涯月,我们这就离开吧!”
  那个被称作涯月的丫鬟见惯不怪,展出一张干净的笑颜,一边推着玄衣女子没入人群,一边安慰道:“涯月怎么会怪小姐呢?这可是小姐头一次出远门……”
  掌声变得稀稀拉拉,人群也各自散去,云清净将佩剑收回剑鞘,本想向那玄衣女子询问北墨之事,然而主仆二人早被拥挤的人潮冲走,眨眼就没了踪影。
  云清净四处张望,却被陈清风等人抓了个正着:“天州城鱼龙混杂,云师兄别再擅自行动了!”
  云清净执拗惯了,还想一头栽进人堆里找人,风醒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将他的目光吸了回来:“有缘自会相见,仙尊何必急于一时呢?”
  云清净只当他不懂装懂,冷哼一声,扭头朝客栈去了,身后一帮师兄弟也匆匆忙忙拔腿直追。
  风醒留在原地,将一片藏在身后的黑羽毛掸去了角落,装作无事发生地跟去了客栈。
  十三好不容易回到君上身边,转眼就被无辜撇下,顿时心生悲凉——
  人比人,气死人。
  .
  “哟,各位仙爷,打尖儿还是住店啊?”客栈小二热情相迎。
  “来最好的房间!上最好的酒……”王清水的豪言壮语还未说完,一摸腰包,坏了!那枚金锭不见了!
  王清水疯了似的扒开自己的衣服寻找,又笨手笨脚地摸到了陈清风身上,再将所有人的腰包都检查了一圈,除了几枚铜钱,什么都不剩下了!
  “娘诶!肯定是遭贼了!城里就是贼多!”王清水苦不堪言,风醒深知那术法变的金锭撑不了多久,“丢了”是迟早的,只好跟着惋惜道:“哎,我的钱袋也没了……”
  完了,这下连半路上捡到的金主也没了,王清水仰天咆哮:“这挨千刀的贼啊!”
  云清净觉得古怪,追着风醒质问道:“怎么搞的?你方才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挨得这么近,还有贼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动手?”
  风醒愣了愣,痛定思痛道:“也许是……挨得还不够近吧!小的下次一定谨记!”
  云清净:“……”
  小二扫视一圈,想来这帮穷酸的仙门弟子也拿不出什么钱了,勉强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指着门上的告示:“没钱也没关系,仙爷们可以试试这个法子!”
  灵荡峰众人齐刷刷伸长了脖子,王清水离得最近,念出声道:“因北原战乱,本客栈秉持立广厦千万的崇高理想,特于每日戌时召开行酒大会,以酒量决胜负,胜者可免当日所有费用……”
  云清净对此种荒唐行径甚是不屑,“崇高理想”倒是说得好听,只怕天下寒士还没来得及“俱欢颜”,就已经喝死在这儿了!
  陈清风摇头叹气:“走吧,门规禁止酗酒,大不了就去城外的树林将就一晚!”
  师兄弟们面面相觑,一想到要在那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过夜,纷纷怀念起灵荡峰上的大通铺,对苏云开的思念之情刹那间涌至巅峰。
  “我怕黑!”
  “我怕虫!”
  “我怕……怕采花大盗!”
  云清净:“……”
  此时,客栈大堂传出一片欢声笑语,只见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齐聚一堂,觥筹交错,还有鲜香四溢的菜肴接连纷呈,身着桃红色霓裳的老板娘穿行其间,举杯畅饮,与众人谈笑风生,中央一处方形玉台上,歌女怀抱琵琶,歌声悠扬,绕梁不绝。
  盛世繁华,大抵如此……灵荡峰众人眼巴巴地望着里面。
  王清水宁愿豁出性命也不委身于小树林,灵机一动,拉住风醒道:“对了!风公子不是灵荡峰的人,他不用遵守门规啊!不如就让风公子代劳,替我们去一决群雄?”
  众人当即眼前一亮,唯有云清净将信将疑地看着风醒,目光不乏殷切之意,问:“你……会喝酒吗?”
  风醒受宠若惊,反过来试探道:“仙尊你……是想我会还是不会啊?”
  “会就会!不会就不会!跟我有什么关系!”云清净窘迫地骂了一句,风醒立马接过话来:“会会会!承蒙诸位看得起,在下一定不负所托!”
  .
  戌时一到,喧哗散去,客栈所有杂役伙计齐齐上阵,三下五除二将几张雕花木桌一字排开,几十坛招牌陈酿“吨吨吨”地摆了满桌。
  这阵势,就差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然应了客栈的名字——天下第一客栈。
  既然自诩天下第一,那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天下第一”才行。
  别的暂且不提,这天下第一客栈的酿酒技术确实是敢称其二,无人敢称其一,窖藏丰厚,酒香酣纯,入口辛而不辣、滑而不腻,足以让人饱尝“醉生梦死”的滋味。
  楼上的房客也纷纷跑出来凑热闹,借着居高临下的好位置,共赏好戏。老板娘高居玉台之上,先是一番慷慨陈词,称边境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江湖儿女断不能坐视不理,惹得众人神伤,其后才絮絮叨叨地谈到了今夜的比试。
  桌边挤满了各路人士,有虎背熊腰的,也有藕胳膊玉腿儿的,有瘦比竹竿的,还有胖似滚球的,个个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一会儿是催吐把胃清空,一会儿是端来尿壶往胯|下一放,夸张至极,教人不忍直视。
  云清净就没见过这么要钱不要命的场面,眼看比试即将开始,风醒却泰然自若,什么准备活动也没有,正欲往前,云清净一把拽住了他:“哎……不然还是算了!”
  风醒站定,回头瞧见云清净拉着他的衣袖,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安慰道:“大丈夫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仙尊放心,我自会量力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