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净仰天咆哮,惊醒了墙边的看门狗,那小东西“嗷呜”一声溜回了狗窝避难,远处回声荡漾,还传来了零零碎碎的骂娘声。
  墨倾柔赶紧往后退去,委屈不已:“我……我……我就是想讲故事嘛!”
  云清净换了好几个持剑的姿势,有气没处撒,干脆背过身去不看她:“想讲故事你怎么不去找别人!我又不想听你讲故事!浪费时间!”
  “你别凶嘛……”墨倾柔瑟缩在轮椅上,明亮的眼眸在月光映衬下越发楚楚可怜,“我从小身边就没有朋友,好不容易遇见有人同我提及我爹,这才情不自禁说多了……”
  “你没朋友,我还没朋友呢!”云清净对着围墙大呼小叫起来。
  墨倾柔见他宁愿对着一堵墙发脾气,也没有回身一剑把自己劈了,深感欣慰:“那……若是云兄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
  云清净将剑鞘砸在墙上,胸中怨愤蓦地染上一抹深灰,他双手握拳抵在墙上,脑海里回忆潮涌,许久之后才道:“我不需要朋友。”
  一望无垠的蓬莱飘浮着九九八十一座星宫,众仙乘风来去,却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云清净身世特殊,能在蓬莱苟活,全凭灵上尊者护佑,故而不受待见,终日只能与山林为伴,仰观天幕,俯饮甘泉,仗着一身惊天动地的灵力,却无处可用。
  他想,蓬莱自古以强者为尊,一定是他还不够强,才会落得孑然如斯,然而当他登上仙主之位,最后被迫身陷万劫不复深渊时,竟无一人援手……
  “我不需要……”
  云清净兀自低声重复了一遍,幸好面前只是一堵灰墙而不是一面铜镜,否则他就会看见一个落魄潦倒、一无是处的自己。
  墨倾柔微微发怔,终是没有接话,转移话题道:“爹爹还有些遗物放在墨云水榭,我回去之后便替云兄仔细找找,若是仍然无果,恐怕……是帮不上忙了。”
  云清净略显恍惚地回过身来,听了墨倾柔的话又稍稍振奋了些,摆出一副要掳人的架势:“那还等什么!我马上就送你回去!”
  “哎!”墨倾柔见他要连人带椅一起扛起来,吓破了胆,“等等!云兄!”
  云清净将剑挂回了腰间,嫌弃道:“还等什么?你们女人怎么这么麻烦!”
  墨倾柔无处喊冤,匆忙解释道:“这……说来话长,方才提及的军师阁是皇家典籍收藏之地,如今一把火烧没了,惹得龙颜大怒,若是我不能在下个月将此事查得明明白白,墨家恐有灭顶之灾,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望云兄见谅!”
  云清净听得糊涂:“等等,军师阁出事不是十年前吗?你们皇帝还喜欢翻旧账?”
  “圣意难测啊……”墨倾神色黯淡下去,双手握在扶手上,幽幽道,“眼下这太平盛世,朝廷重文轻武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前段时间,爷爷在朝会上因为北原一事公然顶撞了圣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凭什么!当权者怎能如此胡来!”云清净打抱不平,墨倾柔却让他小声些,以免隔墙有耳。
  墨倾柔虽与云清净相识不久,但隐约看得出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肚子里并没有什么九曲回肠,因此对他深信不疑,便拿出了她珍藏多年的黑羽毛,递给云清净:“军师阁烧成灰烬之后,我在废墟中捡到了这个,可以肯定的是,东原并没有这种羽毛的鸟类。”
  云清净将借着亮晃晃的月光仔细打量这片黑羽毛,神情倏然变化:“这!”
  墨倾柔心弦一紧:“云兄你认识?”
  云清净想起无名崖上发生的事,咬牙切齿道:“我从不归山下来的时候跟这种毛变的妖魔打了一架!但那畜生太卑鄙,打伤别人之后趁机逃走了!”
  “妖魔?”墨倾柔心中一凛,难怪她四处奔波一无所获,不曾想这事竟然牵扯到了人族之外,“如此说来……云兄,我方才在客栈的走廊上也捡到了一模一样的羽毛!”
  语毕,墨倾柔掏出另外一片,云清净将两片一模一样的羽毛攥在手里,恍然意识到什么:“好啊……竟敢追到眼皮子底下了……”
  云清净当即将黑羽毛递还给墨倾柔,顶着滔天的怒火冲回客栈。涯月赶来之时,正巧与这位仙门子弟打了个照面,下意识退避几步,云清净却没有搭理她。
  涯月去到倾柔身旁:“小姐,发生什么事了?这个人又是谁?”
  “涯月,辛苦你送我回房了。”墨倾柔心中冰火交加,只盼真相能尽早浮出水面,随后,她望向云清净远去的身影,展颜一笑。
  “没事,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
  客栈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云清净掌间聚灵,警惕地环顾四周,没有察觉到任何魔气残留,就在途经风醒门前时,似有一道结界与他感应,其后迅速逃离萎缩,在他触及之前收拢回去,消失得一干二净!
  云清净一脚踹开房门,发现风醒正坐在床畔,便冲上前去拽住他的衣领,一道灵剑横在他眼前,厉声质问:“说!你和无名崖上那头羽毛精到底是什么关系!”
  风醒注视着眼前的灵剑,流光的剑身于黑夜中格外夺目,灵力却是稀薄似云烟。
  他镇定地抬起眸子:“仙尊怀疑我?”
  云清净往前一倾,忿忿地看着他,将灵剑贴得更近,几乎能削去风醒几根睫毛:“方才那羽毛精来过了,是不是?你若问心无愧,在房间内设一道结界干什么!”
  风醒正大光明地迎上了云清净的视线,两人相视良久,云清净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唯有一双眸眼复杂难测,像是两道深不见底的漩涡,正在拼命克制将他吸进去。
  “我问你话呢!哑了吗!”云清净将他的衣领揪得更紧,怒气上涨,灵剑的剑身出现了扭曲的水纹!
  风醒意识到不对劲,担忧地抓着他的手:“不要妄动灵力!”
  “放手!”云清净将他的手猛然掀开,蓦地,他胸前的玉佩跳动了一下,当即气血翻涌,吐出一大口腥咸,而后眼前一黑,晕倒在风醒怀中。
  “仙尊!”风醒脸色骤白,情急之下将云清净打横抱起,放上床榻,把住他左手的脉,又检查了他胸前的蓝色玉佩。
  他倏然间明白了什么,喃喃道:“怪不得……原来是被人封印了……”
  云清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神识却飘得极远,当日在万劫不复深渊,强光之中,他似乎看见灵上尊者将封印后的契石抛下了深渊……
  没有契石,封印将永世不灭,哪怕他穷尽一生将封印捣毁了八|九成,也永远有一部分灵力和记忆再也找不回来。
  遗憾的是,云清净自诩自己除了这两样东西,别的一无所有,灵力就也算了,不知道是哪部分记忆会这么倒霉……
  兴许是强光刺眼,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风醒从来见过这样的他,一时怔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抬手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
  .
  祥瑞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还没来得及在城里溜达上几圈,突然感应到云清净有难,立马良心发现地赶了回来,没轻没重地推开了房门——
  风醒的指尖还流连在云清净的眉眼之间,祥瑞哽了一下,只好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风公子……主上他没事吧?”
  风醒欲盖弥彰地缩回了手,只道:“敢问,仙尊为何会被封印灵力?”
  祥瑞收起翅膀落在床边,毫不设防,直言道:“不止灵力,还有记忆呢!主上在蓬莱杀了人,九重天不肯放过他,灵上尊者就站出来封印了主上,把他送来人界。”
  记忆……难怪他不记得千古源的事……
  风醒得知其中缘由,竟是松了一口气,又装作不明白地问:“可是仙尊看上去似乎并无异样啊?”
  “你可不知道,一年前的主上还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哑巴,什么都不记得,前段时间应当是封印出现了破损,才找回了一部分记忆和灵力,但是封印毕竟还在,若是回想太多以前的事或是过度动用灵力,都是会遭反噬的!”
  风醒哑然,定定地望着云清净一张苍白的脸,心头百味浮沉。
  祥瑞瞥了眼风醒,又瞥了眼主上,那颗不大的脑袋里竟开始浮想联翩,冷不丁地抖了抖,突然干笑几声:“没事!风公子不用担心,只是……我们主上脾气不好,你还是别管他了!他自己多吃几次苦头就该明白了!”
  “他的脾气……确实容易吃亏。”风醒仍是目不转睛,俨然是谙熟于心。
  但凡路一走偏,眼睛便也跟着偏了,这下可好,祥瑞越看越觉得两人不大对劲,赶紧甩了甩脑袋,找个借口溜了出去。
  .
  窗外夜色越发浓郁,转眼已是下半夜。
  风醒索性躺在云清净身侧,毫无睡意,只是凭着微弱的月光,睁着眼凝视他的侧脸,总觉得这位仙尊不生气的时候,似乎少了点什么。
  风醒不禁被自己这番愚蠢的见识给逗笑了,他将视线从眉心移至薄唇,进而沿着下颚精致的弧度到白皙的脖颈,最后落在那枚蓝色玉佩上——
  风醒一时兴起,刚伸出手来就听云清净恍惚地骂了一句:“疯子……你敢……”
  风醒顿住了手,一脸喜出望外,紧接着又听见:“你敢吐我身上……我杀了你……”
  风醒:“……”
  万籁俱寂,屋内落针可闻,风醒枕着双臂望向天花板,嘴边始终含着笑意,眼前仿佛不是梁木,而是记忆里那片灿烂的星空,银河闪烁,夜风轻啸,岁月不再流逝,一念也许就成了永恒。
  云清净似乎陷入梦魇,双肩微颤,无意识抓住了风醒的手,指尖着力,狠压在手背,掐出了红印:“蓬莱……跟我回蓬莱……”
  风醒勾起嘴角,笑着叹了口气,没有挣脱,只是自然地反握住他,掌心透出温暖的红光,滋养心脉,云清净很快就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