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雄空进门之后,众人顿觉有无名火扑面而来,熏得大气不敢出,那愠怒从老爷子脸上纵横的纹路里蔓延开来,勾至眉梢时,已将两条浓眉倒吊起来。
  宇文海不仅顶着“宇文”这么个招摇的外族姓氏,还敢只身来闯将军府,这般“孤胆”已在下人堆里传得不成样子。
  有说这位北原王世子是皇帝派来向墨家人示威的,也有提及数十年前墨家人挂帅北征,不小心得罪了宇文氏族,如今隔了几代,便要来“秋后”算账的。
  “父亲。”墨黎微微躬身,将上座腾给了墨老将军,可老爷子不曾搭理,昂首扩胸地站在宇文海跟前,用刀刃般的眼神压住他,想看看刀口之下,这位“胆大包天”的年轻人要如何应付。
  宇文海从小到大没少趟过尸山血海,前一个月的暗无天日还架在他伤痕累累的肩膀上,不到北落城重现昨日辉煌的那天,绝无卸下的可能。
  他最后的一封信是在决战前夕写的,那时的西宇文犹如困兽,败北是唯一结局,而他作为东宇文的统率,在迎接黎明曙光的一刻,不自觉地浮想起了那触手可及的光明未来。
  在浩瀚的光亮里,他始终记得自己在日出时分唱一曲情人歌时,身边坐着的那位姑娘。
  风醒在他提笔之前曾清楚地警告过他,当这场仗一结束,这封信一寄出,你就不得不日夜兼程地投向另一片沼泽,并且在奔赴之前,你还必须要为这场山盟海誓作好受挫的准备。
  宇文海思索良久,终是舍不得过去相逢的光景,决意一试——北原平定之后,他奉命南下,以堂堂正正的北原王世子的身份,面见中原皇帝。
  然而,当他重新踏上天鸿城这片土地,心中难免有所动摇,因为他确实没什么把握。
  会不会太过突兀?
  会不会太强人所难?
  她明明才逃过一劫……
  直到前几日,骄阳明媚,他被几名官员带着在皇宫闲游,无意望见进宫面圣的墨倾柔,她看起来病恹恹的,不曾注意到他。
  但这短瞬的重逢足以宇文海拥有成百上千的理由说服自己,于是他向皇帝坦诚,不日赶赴东原,并提前向墨家递了一封信说明来意。
  此事一波三折,却都是墨倾柔不知道的,让几个当家主事的人隐瞒了下来。
  “你若改变主意,老夫可视作年轻人的唇齿之戏,就此作罢。”墨雄空不等宇文海开口,率先表明了立场。
  墨黎不慌不忙地端起一杯茶来,颇有看热闹的闲情雅致——热情招待来客是他这个二当家的本职,但对客人唱白脸的事,还是家里这位凶神恶煞的老爷子比较擅长。
  宇文海目光低垂,尽可能显得恭谦:“十年隐忍换得一场生死之战,晚辈方才得知‘珍重’二字的无价,将军戎马半生,想必比晚辈体悟更深。”
  墨雄空闻言目光一偏,背过身去:“正是体悟更深,才不可儿戏!”
  “世子,”墨黎用茶盖轻拨杯口,与老将军的话无缝衔接,“恕我不识好歹地问一句,如世子这般英武神俊,又是北原王唯一的嫡子,将来继任王位,鹏程万里,不知有多少窈窕淑女倾慕,我那小侄女怕是没有这个福分。”
  墨家父子俩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地加以阻扰,宇文海不免听得心焦,墨黎也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又道:“倘若世子当真下了些工夫,就应当知道,小柔儿她前两日才与洛水江氏的少盟主解除婚约,这转眼再嫁,怕是会让人家误以为我们北墨一族寡义廉耻,只懂攀高结贵。”
  这些话语铸就了一堵铜墙铁壁,宇文海左右绕不开,当即哑然。
  他感到惭愧,即便自己有一腔的真心可以掏出来如数家珍般地倾诉,可现实的阴云一旦密织起来,就会将这些真心碾得分文不值。
  墨黎说得游刃有余,在瞥见宇文海失落的神情后,便幽幽地叹了一句:“难啊……”
  “晚辈斗胆,”宇文海赫然抬起头来,显然不太甘心,“想要知难而进。”
  墨倾柔忐忑地躲在门外,下人们相互传递眼色,不敢应声。
  她的身后还站着云清净和风醒,更有一只大白鹤傲立梁上,看上去气势汹汹,却都无一例外地停住了脚步,站成一尊尊雕像,各有所思。
  墨倾柔手里握着那枚骨哨,不断在指间摩挲,当宇文海说出一句“知难而进”,她的大脑陡然放空——刹那间,她一失神,骨哨从掌中滑落,发出脆响。
  “谁!”墨雄空大声呼喝,墨倾柔忙不迭拨动轮椅,却不小心撞在门上,当众摔了一跤,只好顺势跪在地上:“爷爷,是我!”
  宇文海险些冲了上去,在意识到不合时宜之后,才硬生生地克制住脚步,逼成了一个顺拐。
  堂堂千金大小姐,在上门求亲的客人面前摔得灰头土脸,墨老将军眉头一皱:“你、你……”
  “这是怎么搞的!”墨黎匆匆走上前来想将她抱起,却被墨倾柔婉拒。
  “爷爷,二叔,你们可否……不要再为难殿下?”墨倾柔双手枕在额前,整个人躬伏在地,“倾柔有自知之明,从来不曾妄想什么,想必是误会了。”
  宇文海心头骤凉,与此同时,门外的吃瓜群众险些连呼口气都能被呛死。
  云清净恨铁不成钢地摁住眉心,心想这小丫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竟然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误会了!这不缺心眼儿么!完蛋!
  风醒倚在他身侧,心血来潮地问:“若换作仙尊你,要如何回答?”
  云清净与小丫头相处数日,情谊颇深,一时极为入戏:“当然是努力争取啊!两人既然已经互通心意,何必要装瞎扮聋,不是浪费时间么!”
  “互通心意……谈何容易?”风醒笑得勉强,“仙尊难道不曾想过,有时候装瞎扮聋,或许是不得已呢?”
  云清净急着看戏,只回头瞪了他一眼:“等你后悔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
  风醒怔然,这还是他头一次没能接上话来,落了下风。
  墨倾柔话音一落,墨雄空只觉“自知之明”四个字狠狠地扇了他一张老脸,烙下几道鲜红的指印,一如当初他打在墨洄脸上的那一耳光,感同身受。
  当年墨洄执意要娶那个北原奴女的时候,可从未这么说过啊。
  那孩子几乎将一生的执拗和傲气都用尽了,哪怕要断绝父子关系,也绝不松开妻子的手,同样也是“知难而进”,为何到了这丫头,偏偏就怕了?
  “你把头抬起来。”墨雄空命令一出,倾柔只得徐徐仰起一张泪眼婆娑的小脸:“爷爷……”
  墨黎捡起地上的骨哨,认出是北原之物,似乎明白了什么,尤其是转过身来,察觉到宇文海焦灼的视线落在了这个骨哨上。
  墨黎摇摇头,将骨哨还给了小丫头。
  墨倾柔怯怯地接了过来,攥在手心的一刻,她便有些后悔了。
  或许她应该争取一下的……
  “罢了,”墨雄空两眼一闭,“你嫁不嫁,嫁给谁,嫁去哪儿,都是你的事,但是——”
  倾柔惶恐地望着爷爷,只见老爷子没好气地骂道:“堂堂将门世家出身,再不济也是一府千金,以后再敢自轻自贱,一律扫地出门!”
  墨雄空放下豪言,怫然离去,门外站着的几个小年轻委实吓了一跳,不得不硬着头皮在他老人家面前露出尴尬而不失和善的微笑。
  墨倾柔还没回过神来,墨黎已经将她抱回轮椅:“趁你爷爷没有改变主意,赶紧做决定。”
  “二叔,爷爷他生气了么?”墨倾柔仍然没有摸清状况。
  墨黎慨然,轻轻摸着她的头:“你可知老爷子当初为什么急着将你许配出去?”
  墨倾柔讷然摇着头。
  “那时的墨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老爷子救不了全族,却能以那样的方式救你,等你嫁出去,有了夫家庇佑,便不会怕被娘家牵连了。”墨黎收回手,背在身后,“能庇佑你的,江家是个不错的选择,现在……也一样。”
  墨倾柔眼角的莹莹泪光霎时连成一线,从两颊潸然落下。
  “二当家,大少爷他他他……”一个仆人疾步赶来,墨黎让他不要如此没规没矩,以免惊扰贵客,仆人慌忙闭上了嘴,墨黎转而对宇文海客套几句便跟着离去了。
  人去阁空之际,墨倾柔有些出神,她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总算合上了宇文海的视线——两人对视的刹那,涌动的情绪远比久别重逢更多。
  宇文海辗转松了口气,却愧于方才表现不佳,墨倾柔握紧骨哨,忽然问:“海兄,你现在想去看海么?”
  看海?
  宇文海仿若抽离了魂魄,久久说不出话来,墨倾柔见他呆若木鸡,破涕为笑。
  ——“……你若什么时候想看海了,来我们东原便是,什么时候都行……”
  ——“真的?那……那我可以去东原找你吗?”
  当然可以。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什么?看海?好浪漫哦,我也要去!”装死的祥瑞倏地活了起来,从梁上窜了下来,乖巧地站在地上,宛如一只发情的公鸡。
  云清净白了他一眼:“瞎凑什么热闹!蓬莱顶上那片彩云之海还没给你玩够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一吹就没的云,一个是会淹死人的水!”祥瑞翩然而起,已经迫不及待要展翅高飞。
  云清净:“……”
  “彩云之海是什么?”墨倾柔好奇地凑了过来,宇文海主动在身后推着她,几乎是无言的默契。
  风醒笑盈盈地盯着这两人:“看海的时候介意带上三盏灯笼吗?挂在边上吹风的那种?”
  墨倾柔:“哈?”
  “哈哈哈……”宇文海干笑几声,敷衍地答道,“醒兄这是什么话,天黑自然得打上灯笼。”
  “恐怕不是三盏灯笼,是五盏。”霍潇湘在不远处高喊一声,与江信并肩走来。
  江信的面色被酒灌得绯红,步伐轻飘飘的,见到熟面孔便热情地迎道:“看来我和霍兄快马加鞭来得真是时候!”
  墨倾柔:“???”
  “少盟主,霍兄,你、你们怎么也来了?”墨倾柔问道。
  江信挠挠头:“倾柔妹妹不是说云少侠他们要走了么,所以我想过来再见一见。”
  霍潇湘:“我陪江信一起来的。”
  云清净自诩还有几斤良心在,听了江信的话颇为感动,趁没人发觉,一把抓起地上的祥瑞朝外走:“走吧!待会儿黑灯瞎火就没得看了!等等……往哪儿走?”
  “仙尊,出门往右。”风醒一如既往地像狗皮膏药似的贴在他身后。
  众人应声而去,留下了两个最不该留下的人。
  宇文海:“……”
  墨倾柔:“……”
  “好、好热闹啊。”
  “习、习惯就好,我们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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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其实是一章日常篇,写得迟了。
  下章见,鞠躬。
  丫头:嘤嘤嘤为什么我们落在了最后!
  云崽:因为本座才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