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的雾气攀上了不死地那轮血月,赤红色的天幕逐渐变暗,万妖宫正门的哨口到了换岗的时辰,几个人面蛇身的守卫从淤泥地里冒出了头。
  不过是魔界极为寻常的一天。
  倏地,一道电光从蛇鳞上掠过,守卫们旋即蜷缩在地,支支吾吾,不敢轻易抬起头来。
  万妖宫的后殿正是笙歌乐舞,女妖们曼妙的身姿如同娇艳盛放的曼陀罗,点缀在这满眼春光之中。后座上无数玉体横陈,浓醇的酒酿肆意飞溅,落在欲念之人的舌尖,被卷噬殆尽。
  柳琴瑟慵懒地伸出两根手指,挑逗地托起一头男狐年轻俊美的脸,醉意迷上那小狐妖的双眸,他禁不住渴求什么,正值殿内的靡靡之音奏至酣畅处,殿门却“吱呀”一声动了——
  强大而低敛的魔气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眨眼间便将满殿的妖气从殿里驱逐了出去。
  曼陀罗瞬间凋零,众妖即刻匍匐在地,弦断琴裂,余音却还绕梁不绝。男狐的吻顿在半空,柳琴瑟只掰过狐妖的唇,肆无忌惮地咬上一口。
  “别怕,”她抚摸着怀里瑟瑟发抖的新宠,“咱们的魔君大人虽说情窦未开,却也不是小孩子了,对这些风月之事一向是见多识广的——”
  妖后故意扬起尾音,戏谑地向外瞥了一眼,风醒端正地立在门前,笑意似有似无,勉强在这眼花缭乱之中留住了一派清明,只平心易气地迈开步子:“哦?柳姨又怎知我情窦未开?”
  柳琴瑟笑眯眯地拨开身边人,从旁取下风衣披在肩上,“那真是稀罕呐,哪个小妖精这么有本事,能让我们家醒儿给惦记上?”
  风醒缓步走上前来,身后一众噤若寒蝉的小妖忙不迭退了下去,殿内转眼就变得冷清许多,妖后脸上揶揄的神情也随之冷却,如同换了个人。
  她禁不住咳嗽一声,从爱宠手上接过一碗血红色的汤水,吹了吹,一饮而尽,即刻将碗砸在了地上:“怎么还是这么难喝!”
  所有宠妖都骇破了胆,瑟瑟缩缩地趴在地上,碎屑四处飞溅,风醒一侧身,恰好躲开一片。
  妖后没好气地擦了擦嘴:“君上怎地有空回来?难不成是找到魔引石的下落了?”
  风醒摇摇头:“赤魈的旧部老的老、死的死,不指望能问出什么来,今后怕是免不了要将人界翻个底朝天,我今日回来,只是想向柳姨讨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柳琴瑟自然地接过话来,可越是泰然自若,心里越发撞得厉害。
  她当初载着满腔的恨,将这枚棋子从荒岭上救了回来,只愿那是一束深渊里的光,能助她劈开多年寄人篱下的被动局面,眼下愿望达成,棋子却发生病变,开始失去控制——
  “《千诀录》。”
  风醒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有所预期,果不其然,妖后的脸色刹那就变了:“你从何知晓?”
  “上古奇书,闻名遐迩……”
  “我是问你如何得知《千诀录》在我这里的!”柳琴瑟倏地站起身来,步步逼近,“是不是涯月那个贱丫头告诉你的?她人在哪儿?”
  风醒瞬间被庞大的妖气裹挟,稍稍敛去了笑意:“一本书而已,柳姨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柳琴瑟心有不甘,扭过头痛骂道:“你可不知道,那丫头的父亲伤我有多深!”
  风醒瞥了眼妖后背后那帮男宠,心道,伤得是挺深的,枕边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没剩几个眼熟的。
  “旧事已去,”风醒顺着她的意说,“况且如今那小猫女在人界过得穷困潦倒,四处流浪,身上妖气稀薄,怕是命不久矣,柳姨不值得与一个将死之人置气。”
  柳琴瑟哼了一声:“这就是她不肯回万妖宫的后果!死前还不忘出卖我,可真是她爹的好女儿!”
  风醒深吸一口气,耐心地解释道:“怎地还用上了出卖二字?此书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落在柳姨手中,想必要办的事也都办完了,与其闲置,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侄儿了。”
  “要办的事……还早着呢!”柳琴瑟怒气未消,转身坐回软榻,“换我说,你也别在人界浪费时间了,魔引石不翼而飞乃是天赐良机,我妖魔两族屈居在这暗无天日的不死地,早就受够了!”
  一语立毕,妖后惊觉失言,慌忙看向风醒,他却是岿然不动。
  天赐良机……
  暗无天日……
  受够了……
  风醒沉寂片刻,忽地大笑起来:“原来找不到魔引石,不死地上升,直至冲破人魔边界,让妖魔全族涌入人界,大肆戮杀抢掠,建立新的家园,早就是妖后志在必得的事了?”
  “你这是什么话!”柳琴瑟大叱。
  风醒禁不住反问:“我可有说错?”
  一来二去,殿内肃杀之气渐起,柳琴瑟当即语塞,只觉今日的风醒与往日截然不同——
  过去,哪怕是死亡将至,这孩子也绝不会有一丝动容,好似他的生命从来都是一池古潭,没有任何人能掀得起波澜,生死亦不能。
  今日,他偏偏故作姿态,越往后竟越发放肆了起来。
  有鬼,并且不屑遮掩。
  “我差点忘了,君上贵为魔君,今日大驾光临,绝不是来嘘寒问暖的,”妖后平复了一口气,只忿忿地摊开右手,脚边匍匐的小妖便匆忙进了内室,将一块黄布包裹的东西呈了出来。
  妖后一把抓过,当着风醒的面将其拆开,露出深蓝的书封和一本小册子:“书里面都是古文字,我试着让人抄了小半本译文,可惜魔界识得古文字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故而抄得不完整,君上需要那便拿去吧!”
  风醒略过译本,只接过了《千诀录》,从头至尾迅速翻看一遭,笑道:“所剩无几是应当的,毕竟身上流着魔族皇室血脉、修习过古文字的我爹已经死了。”
  柳琴瑟心口一紧,未曾接话。
  风醒小心翼翼将书放进怀中,生怕弄出褶皱,抬起头道:“抱歉,柳姨,今日多有得罪……”
  “君上!”柳琴瑟忽然开口喝斥,“你可别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赤魈被囚,你坐上这个位置,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在风塔底下哭爹喊娘的小毛孩了!你的每个抉择,都担着不死地千千万万族人的未来!”
  风醒平静的身形有了一丝摇晃,妖后趁势又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在人界都听到、看到了什么,但我柳氏所做的一切都是问心无愧!无论你找不找得到魔引石,这片夜空,迟早都会破开,没有人不会在光明面前变得贪婪,你也不例外!”
  “我……当然知道。”风醒的呼吸陡然一偏,下一刻,殿内轰然贯入一众魔兵,脚步声震得大地发颤,妖后及一众小妖被团团围住,柳琴瑟惊退几步:“你这是做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这种贪婪无法遏制,才更不能存有侥幸……”
  风醒眼前无数次浮现出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华丽地撕开不死地无边的夜,透进的光亮能让人挣脱生死束缚,交付一颗纯粹无暇的真心,最后失去了便失去了,无怨无悔。
  然而,得而复失,可比失而复得可怕多了。
  “即便那些天生活在昼夜交替之间的人族,也都将贪字刻进了骨子里,众生何曾例外?既然改变不了这种本能,那就只能改变贪婪的方向,所以最愚蠢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有——不懂白昼为何,才能不惧永夜。”
  “荒……荒谬!”柳琴瑟在对上风醒视线的一瞬,一身的傲气败下阵来,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局面,“你终于还是……要跟我撕破脸了?”
  漫天狂放的魔气猛然压了下来,妖后竭力抵抗,两方剑拔弩张,四周的魔兵都将矛头对准中央,只待一声令下,过去妖魔之间的合盟便会碎得面目全非。
  可风醒并不会这么做。
  “柳姨,”他改回了这个称呼,语气仍然是客客气气,“这里是魔界,不是妖界,结界之上的是人界,也不是妖界,在我摆正……”
  风醒忽然顿住了口。
  心口的痉挛令他在刹那间变得意识不清,眼前顿时生出无数重影。
  “嗬,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妖后注视着他,神情转变成久违的狡黠。
  风醒屏住呼吸,默然闭上了嘴。
  柳琴瑟叹了一声:“我以为,当年我在你体内埋下的那颗蛊,永远也没有唤醒的机会——”
  “可惜,你太让我失望了,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放任那么多杂碎来我这里示威,这里可是万妖宫!不是你魔君的正殿!更不是那破破烂烂的风塔!”
  风醒双拳一攥,火红的电光刹那四溅,将后殿燎起了一片焦火!
  “啊——!”小妖们抱头鼠窜,魔兵各处驱赶,厉声喝斥。
  就在众人以为魔君要怒发之时,风醒恢复了波澜不惊,接着他没说完的话道:“在我摆正身份和态度的同时……柳姨也得摆正自己才对。”
  “你!”柳琴瑟紧盯着他,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会不受蛊虫控制?”
  风醒哑然失笑,只得不予理会,道:“多谢柳姨赠书,侄儿还要回人界去,就先行告辞了。”
  “站住!”柳琴瑟高呼,十指屈张。
  风醒翩然而去的身影显然凝滞了一瞬,可他却飞快掩饰下去,直至周遭的魔兵涌上前来,为首的大声宣道:“妖后近来身体欠安,君上特命我等守在万妖宫尽心看护……”
  好一个名正言顺的看护!
  妖后再也寻不见风醒的身影,气得说不出话来,指节由于过度用力而开始抽搐,气势弱下来的那刻,她又拼命咳嗽起来:“快!快给我药!”
  扑火、煎药,万妖宫旋即忙碌起来,却是处在魔兵重重监视之下的。
  .
  血汤,一日三餐似的疯狂供给,柳琴瑟好歹也是妖族的统领,若不是干了什么,绝不会衰败至此。
  《千诀录》……对,一定与这本书记载的某种术法有关!
  按涯月所说,妖后得到《千诀录》后还曾强迫她做过不少古怪的事,想来与人界各处的妖化异变脱不了干系!
  ……
  疑云丛生,他不得不对万妖宫提防一点,这才派人进驻万妖宫,倒与妖后撕破脸无关,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张笑里藏刀的面皮还能撑多久。
  人心还真是奇怪,只要不明说,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风醒在空中思绪万千,一个不留神,心口猛然刺痛,他闷哼一声,从空中摔了下去,砸在一片花海之中,熟悉的芳馨澎湃而来,冲入鼻尖。
  耳畔喧嚣逐渐退去,他在花香里感到无比平静,憧憧殷红花影入目,他便清晰地知道,他回家了——这是风塔底下的风血花海,是他曾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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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诡变……保重身体!
  (别学我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