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开踏入湖畔这片狼藉之中,一步一顿,满眼皆是残破,他越看越觉得疏离。
  “开叔叔……”云清净忍住哽咽,在树下无力地呼唤他。
  苏云开堪堪来到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陈清风登时跪倒在地,只恨不得将心给挖出来,如此便不会痛及脏腑,连累他半句话也倒不出来。
  “掌门……掌门……”沉寂多时的王清水在苏云开归来后终于找回了魂,慌乱拽着苏云开,“救师母……快去神逐峰救师母!”
  苏云开的神情瞬间泛起波澜:“她去了神逐峰?”
  王清水这才硬生生拽回那些可怖的记忆,将黛湖发生的事告知了苏云开,说得磕磕绊绊,却让人犹如亲历,浑身也跟着隐隐作痛。
  云清净得悉来龙去脉,气得一拳砸在树上,震得漫天“沙沙”狂响。苏云开艰难地闭了闭眼,好几次话到嘴边,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悄然攥紧掌门扳指,只觉硌在指间越发冰凉。
  说什么也晚了。
  “你们……”苏云开尽量平复着语气,“你们暂且留下来,将此地收拾干净。这些伤重的同门都先请回灵荡峰去疗伤,再为他们准备些吃食……”
  说罢,苏云开深吸一口气,从腰畔僵硬地拽下钱袋,塞进陈清风手中,师徒二人的手皆是冰凉。
  云清净殷切地望着他,似乎耐不住要随他同去,苏云开明白他的心思,伸手轻轻搭住他的肩:“净儿,你是大师兄,也留下来好好陪着师弟们。”
  云清净本就对此悔恨莫及,眼下更是失了所有气焰,只顾拼命点头。苏云开目光生怜,禁不住将眼前这几个孩子认真瞧了一遍,而后转身离去。
  只听“铮”的一声清鸣,倚泽出鞘,映出沉冷下来的眉眼。
  陈清风见掌门如此坚忍决绝,便也不再哭哭啼啼,赶紧擦干泪站起身来,将清诚从地上抱起,忙让王清水去帮扶其余同门。轮到云清净时,陈清风显然有所迟疑,云清净知他心里还有怨,也不理会,主动去到湖畔,试图用灵力修复原貌。
  陈清风悻悻地盯着他,忆起方才的争执,痛楚又不可遏止地浮上心头。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带着清诚离开的时候,云清净也曾回头来看他,眼圈还红得厉害。
  .
  浮沉堂外,仙门众人拔剑相护,将白姑娘和她脚边两具尸首团团围住。
  雁知秋认出地上死不瞑目的丁朗,心下一阵寒凉,不远处的钟恪当即对他呼道:“雁掌门!此女就是之前在不归山大肆屠戮的凶手,如今又夺了百花门两条人命,还请雁掌门发落!”
  雁知秋骇然望向这名白衣女子,她立于重重包围之下,神情冷漠,如此无谓无畏,激怒了不少仙门中人,他身畔一众掌门纷纷冲她大声呼叱,可此女依旧无动于衷,甚至觉得吵闹。
  “以命抵命,直接动手吧。”白姑娘短暂地开了口,似乎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雁知秋被搅得有些乱:“等等!方才不是还在说灵荡峰出了水妖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钟恪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交代了一番,浮沉堂众人几乎难以置信,竟不敢再轻举妄动。是时,日斜西山,暮风从峰外卷来,吹得众人心尖微凛。
  雁知秋还有些犹豫不决,冲她喊道:“你与灵荡峰的苏掌门是何关系?”
  白姑娘没料到他们会提及恩公,颇为不悦:“你的问题与我杀了人又有何关系?”
  雁知秋一时语塞,正当此时,别的掌门拔剑上阵,打抱不平道:“岂有此理!哪里来的妖女!竟敢对雁掌门如此嚣张!老夫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哎!全掌门且慢!”莫巧急忙拦住这位热血贲张的前辈,又回头对雁知秋说,“灵荡峰不曾收过女弟子,这位姑娘恐怕就是苏掌门的夫人了。”
  雁知秋一皱眉头:“不会的!云开他怎会与这般嗜血无情之人混在一处!”
  白姑娘眉间降下阴翳,立时摊开掌心,落下两道飓风,将尸首猛地掀飞过去,砸在了浮沉堂门外!
  “你们究竟还要耽搁多久!”白姑娘冷着脸冲他们大斥,仙门众人见她如此跋扈,武功又深不可测,皆是惴惴不安,雁知秋当即忿然道:“你说你来自首,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这一问,白姑娘有所迟疑:“我没错,但是杀了人就得偿命。”
  众人相顾茫然,不明白此女在说什么,雁知秋当她胡言乱语,在故意挑衅仙门,又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到不归山来作恶!”
  白姑娘眼神掠过一丝轻蔑:“莫非我回答了你,就可以不用偿命了么?”
  雁知秋忍住一口气:“自然不是!”
  “那你还问什么?”白姑娘驳得直截了当。
  众人:“……”
  雁知秋算是大开眼界:“好!按仙门规矩,杀人者须被罚入四劫阵,然后剔除门籍,你既不是仙门中人,那便没有门籍一说,直接入阵便是!”
  “雁掌门!那些妖魔倒也算了,她可是杀了丁门主啊!怎是一遍四劫阵就能了的!”
  “你可别小瞧仙门的四劫阵,即便是各派掌门持剑入阵,那也是九死一生!”
  “此女根本不知悔改,四劫阵也真是便宜她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还给自己画了张如此好看的皮囊!”
  “不如将此女直接收进锁妖囊,让那些一贯擅长折辱人的妖魔自个儿来讨债!”
  雁知秋见众人议论纷纷,有的竟还剑走偏锋,说起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忍不住斥道:“够了!”
  莫巧见雁知秋心烦意乱,以为他在顾忌与苏云开多年的交情,顺口劝了一句,玩笑话似的:“雁掌门,你可别因为司掌门之前埋怨过你几句就心软了,他老人家毕竟是宅心仁厚,见不得有后辈委屈,可你贵为西峰之首,还得拎得清才是,别因些不值当的旧谊,就偏袒徇私,对这妖女手下留情了。”
  雁知秋斜过眼看她,忽而怒发,振声道:“摆阵!”
  众人应声而动,持剑高扬,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包围圈中现出刺眼的光阵,就在白姑娘身后几米开外,光柱赫然通天,周遭云雾蒸腾,其间隐隐有电闪雷鸣,轰鸣不休。
  不归山已多年未有四劫阵现世,不少年轻子弟都是初次见识,不免绷直了眼。雁知秋从一名弟子手里借来一把铁剑,于众目睽睽之下朝白姑娘走去,将铁剑递了上去,周围人对此颇有微词,可若手无寸铁入阵,几乎是必死无疑,他们也不好将杀意亮得太明显。
  白姑娘察觉到了众人阴恻恻的目光,便拒绝了雁知秋的剑:“我不需要。”
  雁知秋脸色一沉:“你手里可折了两条人命,别太猖狂了!”
  “两条人命,我过两遍阵就是了。”白姑娘淡然说道,仙门众人却是大惊失色,此女恐怕真是疯了!
  雁知秋也不拦着她自寻死路:“等你撑过了第一遍再说吧!”
  白姑娘没有犹豫,径直踏入了四劫阵,身影瞬间被强光吞噬,霎时间风云搅动,阵法向外溅出碎光,众人赶紧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纷纷伸长脖子观望。
  幻觉即刻侵噬入体,白姑娘感到迎面袭来狂风,她站在一片荒芜之中,还未来得及看清地势,倏然间一道天雷劈了下来,砸中她的背脊!
  “呃……”白姑娘当即跪倒在地,双手抓在泥泞里,眼前骤然一白,恍神之余,又有天雷当头袭来,几乎要将肉身撕裂,她又是一声低嚎!
  这还只是四劫阵的开始。
  无数天雷接连落下,荒地上转眼长出丛丛荆棘,生魂死魄从四面八方奔涌前来,浩浩汤汤。
  众人听得阵中惨叫连连,简直快头皮发麻。钟恪心焦不已,忍不住对雁知秋道:“虽说罪大恶极,可毕竟还是个女子,如此当众恶惩,恐怕有失仙门风度……”
  “钟师兄!”旁人不满道,“你怎能如此妇人之仁!惩奸除恶才是仙门本份!”
  “若她杀死的也是奸恶之人呢?”钟恪原本以为自己还分得清是非,眼下却有些糊涂了。
  雁知秋沉着脸,只道:“丁朗那泼皮,早晚都会自食恶果,但旁人不能因此就僭越这人世间的伦常。”
  “多谢雁掌门教诲。”钟恪琢磨着雁知秋的话,只盼不再动摇。
  白姑娘在撕扯中奋力挣扎,水袖缠紧眼前的桎梏,陡然向外一震,尽皆破开!
  她仓皇起身,奈何无处可逃,炼狱般的劫数朝她袭来,她依稀想起了什么往事,登时怒发,只见四劫阵内掀起一阵动荡,天雷爆裂之中,白光乍泄,发出一连串破碎的声响!紧接着,鲜血浸染的后背竟绽出了两道纤白柔软的蝶翼!
  “这……”雁知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众人也都瞪大双眸,紧盯着她背后那一对泛着光晕的蝶翼,不过须臾,双翼震颤连同最后的天雷叠在一处,四劫阵顷刻碎了!
  “妖、妖物!”有人骇然高呼。
  光芒骤息,白姑娘浑身是血跪在地上,顽强地昂头怒视,眸眼中冷冽如霜,背后一切异样都褪去了。
  她就这样留守在原地,一如被困住的蝶,浑身被晚霞掩映,盖过了夺目的血色。
  “第二遍。”她简明道出三个字。
  雁知秋没有回话,平静地抬手示意,焕然一新的四劫阵再度降临,不带任何生的气息。
  白姑娘缓缓起身,似乎觉得一回生二回熟,神情变得从容,于是她在各色交织的目光里,又一次头也不回地闯进了阵法。
  眨眼间,荒地的苍穹顶上裂开光痕,白姑娘料定是第一道天雷,侧身一闪,被爆开的雷光震退数步,强大的冲击力直逼肺腑,她撑得乏力,也不想再撑了。
  她本不是来求生的,熬过第一遍,只为了证明她可以第二遍再活着踏进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执拗……反正,也死而无憾了。
  白姑娘停在原地,毅然迎向第二道天雷,众人都吊着一口气,刹那间,头顶的光痕被一道崭新的剑光擦过,阵法爆出“嘣”的巨响——
  白姑娘被一道夕阳拖长的人影护在身后,她几近恍惚:“……恩公?”
  苏云开横过倚泽剑,屹立于四劫阵中,转眼又有天雷、荆棘、魂魄倾覆而来,他唇间轻动,剑诀生灵,霎时间光芒笼罩天地,阵中尽皆模糊!
  “云开!”雁知秋惊恐地看向这一片煞白的四劫阵,急着往前冲。
  “雁掌门别过去!危险啊!”
  雁知秋随手拉过一名弟子,慌乱道:“快!快让这阵法停下来!”
  钟恪追上前来劝道:“雁掌门你冷静些!四劫阵一旦成阵,根本无法停下来啊!”
  雁知秋一咬牙,险些失态,岂料北面又传来一声厉喝:“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见状纷纷俯身:“司掌门!”
  “掌门!”钟恪急忙迎上前去,司掌门不理会他,匆忙朝四劫阵去,看着这阵法直贯霄云,如今困了两个人在里面,旁人还事不关己地凑着热闹,倒成了一场仙门盛会,当即恼怒。
  各派掌门彼此使了个眼色,前前后后朝司掌门禀明方才发生的事,好言安慰着。雁知秋也顾不得身后的老爷子怒火烧上了几重天,一心守着四劫阵,未几,浑白的光芒抖出几条裂缝,四劫阵随之覆灭!
  强光四散间,苏云开一剑立在跟前,怀中揽着白姑娘,两人皆是遍体鳞伤,却又都守住了一派风仪,在夕阳中清高如往昔。
  四面八方一度屏息。
  苏云开提起剑来,平静地往前走,众人却鬼使神差地向后退,似乎很是惧怕——此人不仅能从四劫阵里成功脱身,还能维持如此淡定的模样。众人方才意识到,这位苏掌门的修为根本远远超出了他们所以为的那样。
  浮云似的,不伤人也不伤己,可翻腾起来却能遮天蔽日。
  雁知秋不安地望着他,苏云开站定,环视一圈后,禁不住勾动残血的嘴角,露出往常平和的笑容。
  “诸位何时才学得会这基本的礼数——在动灵荡峰的人之前,要先来知会苏某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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