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乍现一刻,郊野上鸡飞人跳。几只三黄鸡兵分四路,亡命奔逃,引来旁人侧目。
  “回来!”奉曦顾不上眼前倒霉的少年,一跃而起,追逐抓鸡大业,就在腾空的那瞬,不慎踢到少年人的胳膊,吧唧砸在人家身上。
  众人:“……”
  好一个泰山压顶,少年人四肢轻弹,晕得彻彻底底。奉曦撞鬼似的翻身而起,小心试探他的呼吸,勉强松了口气,忽而又眼疾手快,将竹篾当作飞箭,扔向河畔一只鸡。
  “咯!”鸡登时如打通奇经八脉,奋力展翅,竟飞至对岸!
  云霄尚未回神,眼前就袭来尖嘴豆眼的小怪物,他糊里糊涂向后一仰,鸡横空掠走,奉曦用尽全力大呼:“师父——!鸡——!”
  “能不能不要叫完我再叫鸡!”云霄感到一阵别扭。
  云清净来不及再看风醒,只见云霄抱怨过后,收起琴,将两袖高挽,狰狞地扑向了逃命的鸡。
  云清净:“???”
  “阿天!”真真抱起少年人,慌乱之下只好猛掐人中。张二趁乱拽起身边的兄弟逃之夭夭,郊野上一时之间只余鸡、抓鸡的、旁观抓鸡的几茬人。
  风醒担忧地迈出半步,奈何昨日不欢而散,他不敢轻易靠近,唯有目光敢越过芥蒂,一刻不离地守住云清净。
  眼前,云霄和鸡已追逐远去,云清净酝酿一夜的心思被耳畔的嚣叫磨得所剩无几,挣扎须臾,他避开了风醒的审视,奔向云霄。
  风醒来不及用视线跟上他,奉曦飞扑至跟前,拖住一只鸡从天而降,从坡上滚落河畔。
  风醒:“!”
  碎石滑向流水,奉曦勉强缓过冲力,将自己稳在水边,手里的鸡歪过脑袋,再无力动弹。纤瘦柔弱的少年终于擒住“逃兵”,不顾浑身狼狈,朝岸上的姐姐兴奋地高举起手。
  真真担忧的话哽在了喉咙里,怀中的少年人渐渐醒转,刺眼的光芒里有一位穿百褶裙的姑娘自岸边走来,洋溢着骄傲。
  少年人微微怔住。
  下一刻,骄傲化作了暴戾,奉曦将鸡用绳索粗蛮一拴,仰天高喝,又朝另一只鸡扑了过去。
  “哈哈哈!爷爷来了!”
  阿天:“……”
  “你醒了?没事吧?”真真见少年人神色微滞,急切地问。
  少年人出神地盯着四周,直至打散的神识拼凑回来,他才怵然点头,真真让他在原地歇息,起身赶向正在不远处失魂徘徊的鸡。
  风醒观望各处天差地别的抓鸡光景,少年人亦在观望。
  奉曦几乎抛下了一切包袱,在晨风中恣意妄为,他的呼吸渐渐落后,步伐也大为迟钝,可眸眼里还满是亮光,享受着这般前追后赶。
  此时,真真逮住一只鸡归来,同方才河畔那只鸡系在一处。她起身望向奉曦,那孩子已将鸡逼进墙角,人却佝偻着背大声喘气,与扑腾的鸡两相对峙。
  颇有成王败寇的架势。
  让他过足了瘾。
  又听得几声短促的鸡叫,真真侧过身,云霄已揪住那只“飞鸡”凯旋,三只鸡成功会师,败将败一窝,彼此间也没打招呼,真正安静如鸡。
  云霄拍去身上的鸡毛,长舒一口气。云清净随他一路狂奔,心还蹿得厉害,从云霄身后走出半步,才发觉风醒已是近在咫尺。两人相互凝望,神情不约而同地掀起波澜,忽悲忽喜。
  相望间,身旁的挚亲也对上了视线,真真朝云霄颔首行礼:“给仙爷添麻烦了。”
  “举手之劳。”云霄回得彬彬有礼,两人眼里皆含笑意。
  少年人默不作声来到真真身侧,忐忑地张望远处。倏地传来一声长鸣,最后一只鸡沦陷魔爪,奉曦捏住它的双翼,喘得说不上话,忽而往地上一倒——
  众人皆是惶然,急忙奔向他,却发现奉曦躺在地上无比清醒,正努力瞪大双眸,浸在天边的朝霞里,没来由的,止不住发笑。
  这一天开了个好头。
  漫天风卷,朝霞游散变幻,云清净逆光的侧脸很快覆上明亮,掺杂了鲜艳的霞光,让人心弦微动。这是无论如何也抚不平的心动,尤其在无数次分离之后,方知其深入骨髓的滋味。
  风醒永远也争不过。
  云清净率先摆脱了目光的禁锢,快步上前将他拥入怀中,震颤的胸膛瞬间相抵,碾碎了一切言语。
  “疯子……”云清净用力紧抱,喃喃之际含着些哽咽。
  一声唤,足以丢盔卸甲。
  风醒抚住他的后背,一点点施加气力,云清净忍住发颤的牙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彼此紧紧相拥,一边隐忍,一边宣泄。
  云霄在远处回头,望着这一眼千回百转的光景,不觉莞尔。
  .
  歇息片刻,奉曦将救回的鸡们交予阿天,离手时还有些舍不得,学着“咯咯”的叫声逗弄几下,鸡们耸动脑袋,并不想搭理他。
  真真对他已是无可奈何,这孩子昨日就如同在泥泞里滚了一圈,弄得邋遢,今儿个更是翻了天,撞得自己一块青一块紫,也不知待会儿怎么回家见人。
  阿天低头打量手里的鸡,毫无预兆地开口道:“谢谢你,你真厉害。”
  奉曦当即收敛了嬉皮笑脸,露出一丝局促。有人夸他,他还不敢确信。
  他瞥一眼云霄,尽管还留着昨日的胆怯和愧疚,但那向来黏人的目光还是让云霄狠不下心来。
  “不错,有名侠风范。”云霄接着阿天的话,夸得明明白白。
  奉曦顿时有些飘飘然,捧住自己发烫的脸颊,扭捏地傻笑。不过是打了几个混混,抓了几只鸡,梦里一点空白,竟就在今日落下了浓墨一笔,奉曦意识到他要出走的世间,原来已经在足下。
  云霄见他顶着脏兮兮的笑容,倒比之前要讨人喜欢。真真注意到阿天羡慕的神色,还有少年人那极易烧红的耳根,顺势搭住了阿天的肩,将笑容分给了他:“你也做得不错。”
  阿天闭口不应,耳根更是红得发紫。他之前也曾挺身而出,最后却招来了一顿毒打,经真真一番宽慰,他决定听从自己的心,誓要给那帮小混混一个教训,于是早起埋伏在此,本已做好再被群殴的准备,没想到今日,他已不是孤身一人。
  “是啊!你也厉害!被我捅了一下还活着呢!”奉曦开怀道。
  阿天顿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云霄:“……”
  这小子真不经夸。
  “你还敢提那一下?”云霄又忍不住凶他,“若非你是个捣棉花的手劲,就等着人家化成厉鬼来找你索命吧!出去别说是我教的!”
  奉曦白得意一场,耷下眼躲去真真身后,嘤嘤嘤地叫唤起来,片刻后,众人眉开眼笑。
  “公子……”
  家仆们在旁围观良久,此刻才终于忍不住插了句话。
  “公子?”阿天惊异道,真真赶紧捏住他的肩,阿天才不得已闭嘴,用惊恐的目光打量奉曦。饶是他性子再内敛,得知此事也不免在心中搅起巨浪。
  竟、竟是男的!
  奉曦看在他们方才没有多管闲事,扰他抓鸡美梦的份上,应了一声:“有屁快放!”
  家仆们面面相觑,瞬间拧出了哭相:“公子你快回家看看吧!昨日你走后,老爷他气得一病不起,吐了好多血,大夫说恐怕要不行了!”
  奉曦倏地变了脸:“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
  “老爷他平日劳心伤神,身子骨本就不比年轻时硬朗,一时急火攻心,就……”家仆不忍再说下去。
  云霄皱眉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才为何不早说!”
  “难得见公子他这么开心……”
  奉曦忽然乱了心神,真真让阿天先将鸡送回去,又朝奉曦安慰道:“别担心,赶紧回家就是!”
  云清净与风醒只得暂时放下彼此的事,跟随一行人赶回了奉府。
  .
  破门而入之时,奉曦没有在熟悉的地方见到老东西的身影,前厅、书房、药室,皆是空无一人。
  绕去寝屋,门口溅出斑驳的血迹,下人们还在洒水清理,欲盖弥彰。
  “公、公子……”
  下人们不觉停下手头动作,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亏心事。
  只一眼,奉曦几乎就能想象出那个老东西是如何扶在门边,呕出这些鲜血的。一头永远不懂何为妥协退让的狂兽,不服老更不服人,一辈子都在执拗地与那些莫须有的东西较劲。
  奉曦倏地一哽,推开下人撞进门去,声音微颤:“老东西!”
  床帘轻垂,一双灰沉沉的长靴倒在床边,屋内安静得可怕,奉曦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
  云霄和真真赶在最末,停在屋外,听见了奉曦这声呼唤,下人们皆是摇头叹气,自觉走远,风醒望着地上被冲刷过的血迹,默默叹息一声。
  奉曦原以为专横如父亲那般的人是不会倒下的。他确实恼恨这个老东西自作主张,可他从未想过要这么报应回去。血脉相连,无论怎么相斗,最终都会牵连自己。
  甚至,昨夜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奉家的过去竟是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从过去几度浮沉之中拾得体谅和包容。
  真正骗人骗己的是他自己,他根本没资格去苛责别人。
  奉曦跪倒在床前,再也绷不住,大哭道:“爹!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我知道你骂我都是为我好!你是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人!是我不懂事!爹!你起来骂我吧!”
  云清净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同身受,只不过这些深埋在心底的包袱,早已拆散在昨暮的山林里,云清净短暂回溯,转手就将其埋了,同那短命的小鸟一起。
  必要过后,便不再必要。
  于是,云清净撤回了目光,不去深究这份痛楚,一侧眸,却发觉众人的神情都格外怪异。
  “爹!你听到了吗!”奉曦哭得声嘶,要是奉毅真被他这个亲儿子活活气死,恐怕奉家朝夕之间就能在外扬名,成为南原大地上的父子传奇。
  奉曦越想越难受,他平日鲜少对自己的老爹服软卖乖,太过别扭,连哭也几乎是用破喉咙干嚎出来的:“我今年都十五了!本来就离死不远了!爹!你可不能死在我前头啊!”
  一道人影碾进门内,奉曦还在嚎啕大哭:“爹啊——!”
  “哭丧呢你!你爹我还没死呢!”奉毅忍不住在他身后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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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老爷:老子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点!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