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撞钟长鸣。
  耀眼的天光铺满宴桌,掌权者依次列席,末端的蓬莱之位空缺。
  惊雷穿过森严的守卫进入宴场,目光平视前方。长桌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彼岸无人可及。
  对此,惊雷早已习惯,用一贯冷静的姿态,向上行礼。
  “可是有决议了?”惊雷问。
  天柱异动伊始,他就被九重天派去了望台驻守,满腔心思都系在一根不安分的柱子上,奈何防不胜防,他拦不住纰漏,更堵不住,只盼九重天能尽早商议出办法,让他不至于像无头苍蝇,整天围在天柱左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下沉。
  一盼就是数月。
  “为今之计,只有率军下至不死地,捣毁魔引石,方能保住整个仙界,惊雷,你可明白?”
  惊雷稍有诧异:“捣毁魔引石?魔界绝无可能应允此事!”
  “此事不需要应允,因为这是一场战役。”长桌尽头沉声阵阵,“惊雷,你是九重天第一神将,也曾亲赴不死地,统帅之位非你莫属,事不宜迟,明日就出征。”
  “等等!”惊雷惶然道,“怎会如此突然!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仙魔两族贸然开战,后果根本不堪设想!二十年前的事诸位都忘了?”
  “九重天已下沉数丈有余,不尽早解决此事,才是不堪设想。”
  “尽早?明明已拖延至今,诸位却只商量出了这个结果,还不如直接断了天柱!”惊雷振声那刻,两侧的守备齐齐降下长戈,用尖锐的刃尖威胁于他。
  惊雷不得不缓和语气:“抱歉,但恕惊雷无法接受此事。二十年前仙界牺牲了那么多人,也不过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如今老将折损大半,新秀尚且稚嫩,靠什么去赢这场仗?”
  “魔界亦是如此。”
  惊雷四肢紧绷,在长桌那头肃穆的注视下,险些要挣断了。
  “天柱,引石,乃至九重天,皆为神赐,不容擅动,唯有此法能最大限度保全一切。”
  “惊雷,你没有选择,除非你能找到替代你的主将,否则你只剩下一天时间说服你自己。”
  惊雷的神志被打得涣散,他在令人窒息的审视中退出了宴席。
  尽管他在愤怒和无奈之间徘徊不定,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当年若非乌渺上仙主动请缨,被推在最前面送死的仍然是他。没想到今时今日,苦差事还是轮到了他。
  惊雷一点也不同情魔族人,只是他没想到九重天最后商定的竟是这种可能带来更大伤亡的办法,简直就像以毒攻毒。他怀里一直揣着一枚白玉手镯,惊雷将其握在掌心,当年仙魔大战的伤疤又被撕开少许。
  九重天没有任何人比他更能体会,二十年前的血肉冢一役究竟有多痛。惊雷甚至有种自负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失去的远比九重天失去的更多。
  苦恼之余,他忽然意识到方才在长桌边有一个空缺的席位。
  蓬莱没有来赴宴。
  小仙主被贬之后,这些琐事一直由灵上尊者代管。不过君家人一贯识大体,就算偶尔犯倔,也不至于随手撂挑子,若是有事耽搁,君袭也应当让净莲尊者替他才是,怎么会……
  惊雷没好气地拍着脑袋,倏忽又想,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见到君袭了。
  想罢,他转身去了蓬莱。
  .
  云清净望着苍穹殿外发愣,此时已是数九寒天,可他似乎已经无力感受身外的寒意。
  苏云开已然知晓他们这一趟离奇的经历,此刻正独自站在神像跟前,用自己涨红的目光直视无神的铜像眼眸。原来当初掌门师兄对神像施下的术法根本就不是为了降妖伏魔,而是一种存放记忆的“溯归”之术,可惜斯人已去,世上恐怕再无人知晓这术法是如何运转的。
  也许掌门师兄当年是为灵荡峰的师弟们留下的,只是最后让云清净误打误撞闯了进去,也许根本没有巧合,冥冥中就是为了等待命定的人。
  何谓缘份使然,一环套一环,大抵如此。
  灵力散尽,神像只是普通的神像,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苏云开抚过这铜铸的一寸寸,逐渐释怀,转身不住地点头:“掌门师兄会如此选择,未尝不是一种圆满,倒也让人安心了。”
  云清净沉寂片刻,缓缓起身,看向苏云开时已没有往日那般骄躁或犹疑,道:“开叔叔,既已耽搁了这么久,我便不再多留,这就动身回蓬莱去了。”
  “你找到回去的路了?”苏云开迎向他,叔侄二人一齐走出苍穹殿。
  云清净道:“我尚未出生之时就吸噬了娘亲不少灵力,所以她过世之后,一些记忆顺道留在了我身上。此番来到人界,这些记忆逐渐被唤醒,我也得知了许多过去的事。无名崖应当藏着一处山洞,可以回到蓬莱,爹娘就是在那里相遇的。”
  苏云开叹道:“没想到兜兜转转大半年,最后却是近在咫尺。”
  “若非有山下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回想到这个份儿上。”云清净露出无奈的笑,“对了,这几个月可有发生什么事?”
  苏云开拢起袖袍,为难道:“要说翻天覆地的大事倒没什么,只是近来怪象频出,让人捉摸不透。”
  “怪象?”云清净与身后的风醒对视一眼,对这个字眼格外警惕。
  苏云开朝苍穹殿后一指,云清净顺势跃上屋顶张望,当即怔在原地——那一边的天幕染出了大片墨色,隐约有星辰闪烁其间,可明明回过头还是晴天暖阳,这是……昼夜共存了?
  苏云开在底下说:“起初只是天际如此,结果没过多久就蔓延至小半边天。除此之外,江盟主前段时日还给各仙门传来消息,称江湖上异变之事骤增,隔三差五就有人或东西离奇失踪,他唯恐是妖魔作祟,让不归山多多提防。”
  云清净终于感到了一股寒意从后脊攀上,他望着风醒,两人默契地交换了眼色,许多事已是不言而喻。
  天地初开,万灵流转,云霄的话犹系耳畔。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使得天地灵力乱了序。
  领悟的刹那,两人仿佛能看见紊乱的灵流如飘絮般在天地间游荡,逐渐汇聚成洪流,不知何时就会猛然倾覆,冲垮这摇摇欲坠的世间。
  .
  火堆中飘出了飞屑,灰沉沉散在半空,被鹤林投下的天光照得煞白。
  宁嗣因神色平静地撕下一页书,丢进了火中,又拿起一本,撕下一页,再冷漠地抛出。
  “宁嗣因!好你个小人,深藏不露!”洞山真人踉跄赶来,在守卫的阻拦下朝前方的人影大叱。
  宁嗣因依旧面不改色,甚至发出了一声轻笑:“什么事让洞山真人生出如此大的火气?”
  “唰!”书页在暗暗加重的手劲之下直接粉碎,宁嗣因搓着指间,碎片哗啦啦飘落在地。
  守卫顺势松开这位年迈的老仙人,洞山真人用笨拙的奔袭姿势扑向他,手中登时闪现拂尘,直往宁嗣因背后一扫——身后凭空绽出花影,瞬间吞噬了拂尘!
  洞山真人一度失神:“你……”
  宁嗣因徐徐转向他,与往常的闲适姿态并无不同,唯有撕碎手中书页之时,一双素眸里含着的点点流光,会随之稍微扭曲。
  “可是蓬莱出事了?”
  洞山真人竟不知他有如此惺惺作态的面孔,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辅尊大人分明才出关,眼下又在闭关,灵阁也不许任何人靠近,各大仙族还莫名丢了自家的少主,而丹隐那厮,不过区区一个鹤林长老,如今突然接管蓬莱的兵权,谁不知道他是你的心腹!如今的蓬莱尽皆落入你手,你还装什么装!”
  宁嗣因紧盯着他,戏谑之意更甚:“所以,蓬莱可出事了?”
  这一声问,瞬间将洞山真人绞住不动。老仙人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莫大的轻蔑意味,就藏在这份平静背后——不,根本不是平静,是极致的紧绷,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全盘扭曲。
  “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洞山真人撑住一口气。
  宁嗣因利落地撕下一页,一步步走向他,洞山真人禁不住惶恐道:“你、你想做什么!”
  “你们这帮人若能安分守己,怎么会出事?”宁嗣因的平静终于露出破绽,“不出事,就不会有人去收拾烂摊子,也就不会……”
  他魔怔似的说着让人不知所云的话,举起书页,洞山真人从排头几行字认出了这是仙族的史书,而这一页恰好在讲仙界千年前的一场天罚。
  天神在上,有天罚也是常事,没什么稀罕的,然而当老仙人的目光落至卒者名录的最末一行,神情僵住如裂开的朽木。
  “万古真人,第九十九任蓬莱仙主,宁姓,生平不详。”短短一行字,瞬间被撕成两半,宁嗣因拎起碎片,当着洞山真人的面扔进了身后的火丛。
  “宁姓……”洞山真人后知后觉,方才咄咄相逼的气势一去不复返。
  “你是谁?他的后人么?”洞山真人难以置信道,“万古他早已身归混沌!你想做什么!”
  宁嗣因看着他在眼前慌乱,不觉收敛起严肃的神情,因为不值当。
  “后人?”宁嗣因讥笑两声,尔后像是打趣似的,故意说,“你们把他还给我,我就不做什么。”
  洞山真人下意识后退半步:“天罚之祸,本就无可挽回!”
  “那就让天神把他还给我。”
  身后火势渐盛。
  洞山真人离去时败得彻底,没过多久,宁嗣因烧完了手头的史书,也灭去了这场火。
  “尊者,惊雷将军没有答应九重天的任命。”仙侍出现在跟前。
  宁嗣因俯下身在池中洗手,不少幼鹤朝他靠拢,他顺手抚过它们,心情倏然畅快不少。
  “他会答应的。”宁嗣因说。
  “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去将玉华叫来,让她在此处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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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辈小贴士】(居然在快完结的时候想起这个东西……)
  在这个形而上学的世界观里,三界没有时差哈。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