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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母鬼确实是死了,尸体在一个山洞里,离昨夜谢逢殊跟丢的地方不过百里之遥。尸身干瘪,似是被吸走了灵气,只有一张皮包裹着骨头。她肚子被剖开,红衣与血肉相连,经过一夜已经凝住,变成冷硬的一大块褐色。
  三五步之外,是趴在地上的鬼子,头部以一个诡异的幅度弯曲着,嘲溪俯身用手碰了一瞬,随即嫌恶地拿开。
  “也死了。”
  看起来是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一击毙命。
  三人站在山洞里对着两具干尸面面相觑。
  昨夜谢逢殊问子母鬼法器时对方立刻猜到他是仙君,其中必有内情。谢逢殊本想顺此查下去。可如今子母鬼一死,谢逢殊下山来遇到的第一个线索就此断了。
  但事已至此,他倒想得开,只当自己运气不好。
  只是命盘得慢慢找了。
  谢逢殊轻叹了口气,对着绛尘和嘲溪一拱手:“多谢两位相助。”
  嘲溪抱着手倚在山壁之上,冷冷答:“要不是关乎明镜台,谁要帮你。”
  一旁的绛尘未曾答话,他眼睫轻垂,单手对着眼前子母鬼的尸体做了个偈,日光从山洞外投到他半边脸上,照得他眉目深邃。
  一时间几人都安静下来。
  谢逢殊看着绛尘对着尸身行完礼,心里忽地有些触动,刚想说句“修者慈悲”,下一刻,便看到绛尘蹲身把手伸进了鬼母被剖开的肚子里。
  谢逢殊:“……!!!”
  这和尚怎么回事!
  一旁的嘲溪大概也没想到,见状微微站直了身子。
  绛尘在两人目光之下依旧面不改色,右手轻动,似乎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手一停,握住一条暗红色的线,慢慢从鬼母腹中拽出了一个东西。
  谢逢殊心下一惊,此时才发现刚才鬼母腹部的血泊之中居然凝着这条红线,只露出一点线头,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绛尘直起身,谢逢殊立刻靠近半步看过去,连嘲溪都站近了些。
  绛尘拿出来的是一个黑色长形木牌,上面沾满了血污。大小约莫一指长,半指宽,简单用暗红色的线打成结拴着,木牌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黑鹰,也已经被血浸透。下面还有两个字,像是名字,却又不是汉文。
  谢逢殊仔细辨别,还在想典籍里是否有过相关文字的记载,却听见绛尘开口道:“巴音。”
  谢逢殊一愣:“什么?”
  “木牌上的文字翻译过来是巴音,是人的名字。”
  绛尘手上沾了血迹,按理来说是佛家忌讳,他看起来却毫不在意:“这是巫褚的文字。”
  “巫褚?”
  谢逢殊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满脸茫然地看着绛尘。
  绛尘一抬眼便接触到他的目光,顿了顿还是继续道:“巫褚一族久居西南山中,与世隔绝数千年。族中以鹰为图腾,骁勇善战。因为西南猛兽沼泽众多,族人随身系着刻有名字和图腾的沉香木牌,以求所信奉的天神庇佑。”
  “哦?”谢逢殊眼前一亮,“哪位天神?”
  绛尘沉默片刻,答:“蚩尤。”
  “……”谢逢殊也默然了。
  他原以为是如今天上的哪位神仙,能去找找线索,没想到是这位差了万千年的老祖宗。
  上古时期,炎黄二帝与战神蚩尤一战惊动天地,后二帝受女娲相助,诛杀蚩尤于涿鹿,至此统一人界,已经是数万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前人皆已作古,谢逢殊还能上哪儿找去。
  绛尘也不再开口,似乎想把手里的木牌递给谢逢殊,刚伸出手,又突然收了回去。
  刚准备伸手去接的谢逢殊:“……”
  他抬头看着绛尘,一脸疑惑,对方却如同没有看到,只道:“但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自修行以来便没出过须弥,已不知外面的天地。”
  即便这样,谢逢殊也已经对他另眼相看,虚心求教道:“敢问大师已经在贵地修行多少年?”
  绛尘一顿,答:“七百年。”
  语音刚落,后面的嘲溪发出一声嗤笑。
  谢逢殊如遭雷击:“……多少!”
  七百年!!
  七百年对于人间不是小数,已经可使东海扬尘,沧海桑田。修行看重资质,即使灵根稍有欠缺,只需潜心修行,一般四五百年就算够数了,不知眼前这和尚从哪再折腾出两百年——且还没飞升。
  重点是,七百年后,谁知道那个巫褚族还在不在了。
  但谢逢殊转念一想,又觉木牌上的文字总不会骗人,至少能证明现在还有巫褚族人的存在。
  但据和尚所说,巫褚族与世隔绝数千年之久,为何会忽然出山,用来祈福的木牌又为什么会在子母鬼的肚子里?
  从山洞回寺的路上谢逢殊想了一路,直到到了寺前,又收回心神看向绛尘。
  这个和尚居然修行了七百年,真是……持之以恒。
  佛教修行规矩极为严苛,需断十重四十八轻戒,再习得五乘,证得四果后等一朝顿悟,才能西引三重天。眼前这和尚七百年不得飞升,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天资愚笨,修行不成。
  但对方博识多闻,既知山精鬼魅,也知人间风物。法术虽未见识过,但可乘奔御风不落谢逢殊之下,估计也还勉强看得过去。
  二则更严重点,这和尚犯了十业之一。
  若是这和尚犯了业,倒说得通了——不然怎么会七百年还滞留于世,大半夜的还有石佛显灵,问他是否知悔?
  但谢逢殊一抬眼,见对方隔世绝尘的眉眼,心里的猜测又摇摇欲坠。
  这么一个和尚,久居深山七百年,佛堂简陋如此,还能上哪犯业去?
  谢逢殊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大概是对方没什么佛缘,入不了三世诸佛的法眼。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寺,沙沙竹叶声中,绛尘看向谢逢殊:“子母鬼已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逢殊冷不丁被一问,下意识回答:“去西南。”
  “去找那木牌的主人?”
  “正是。”
  绛尘顿了顿,不带感情地客观评价:“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逢殊又何尝不知道呢。他苦笑一声,道:“修者不知道,天界有样法器失窃,恐有大险,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得下海捞去。”
  绛尘反问:“是你弄丢的?”
  “呃,”谢逢殊一愣,“那倒不是。”
  绛尘:“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好的佛修割肉喂鹰,普度众生呢!
  但丢开最后一句,谢逢殊心知绛尘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几百年没下过凡间,方向感又奇差无比,来时差点连东隅都没找到,更别说如今还要去西南山林找个人。
  要是没有绛尘,他连那木牌是什么都不知道。
  啧,难办。
  可偏偏谢逢殊又不甘就此打道回府——在鸣珂那小屁孩儿面前丢了面子倒也算了,若是等哪天其他仙君,特别是那个永远和自己不对盘的裴钰知道了,自己这张脸还往哪搁。
  他一边皱眉一边向前走,抬眼看到前方的和尚。素白僧衣,身姿修长。
  霎时间谢逢殊灵光一闪,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
  这有什么难的,我把这和尚带着一起上路,不就方便多了!
  谢逢殊豁然开朗,感觉所有问题就此迎刃而解了。他几步跟上绛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如修者与我一起出山吧!”
  绛尘刚推开法堂的门,闻言手上动作一停,回头看了一眼谢逢殊。
  他面无表情,谢逢殊却莫名有些心虚了,才发觉自己有些唐突,连忙道:“事关重大,劳烦修者。”
  “我修的是苦道,不该入世。”绛尘语气平静无波,“你还是回去吧。”
  说完,他重新踏入法堂。
  谢逢殊哪能轻言放弃,紧紧跟在绛尘身后。
  “修者,你再考虑考虑,就当为了天下众生积德行善……”
  他像个蜜蜂似的嗡嗡个不停,围着绛尘打转。对方却置若罔闻,坐在蒲团之上,又将左手的珠串取下,在手中一颗一颗捻转儿,一副要入定参禅的意思。
  谢逢殊也跟着坐了下来,左一句“绛尘修者”,右一句“绛尘法师”,还喊得抑扬顿挫,边叫边歪头去看绛尘的神色。
  谢逢殊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得过且过,天塌下来都懒得眨次眼。有时遇事执着起来又到了招人嫌的地步。譬如此刻,叫魂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十几声了连语气都不带重样的,比半夜里会动的石佛还烦人些。
  绛尘大概也觉得烦了,等谢逢殊喊到第十七声,他终于睁开眼。
  谢逢殊正用手撑着脑袋偷看他的脸色,猝不及防被抓了个正着,颇有些尴尬地直起背,轻咳一声,语重心长。
  “修者在此苦修七百年却依旧不改心志,实在让人敬佩。但我听说当年菩萨低眉,因见众生皆苦而生大慈悲心,愿佑世间万物生灵离苦得乐,因此一朝飞升成圣。”
  谢逢殊道:“如今天界法器被妖魔所窃,若因此生祸,人界必然首当其冲。修者即是佛修,慈悲为怀,难道只渡己不渡人吗?”
  谢逢殊这番话听起来字字恳切,绛尘听完,抬眼注视着谢逢殊。
  对视之间,谢逢殊才发现,绛尘的眼睛是稍浅的琥珀色,在日光之下通透如琉璃,又被密长的眼睫挡了些许,显得透净无尘。
  更显清冷寡情。
  仿佛万千世事统统不入他眼。
  不知过了多久,谢逢殊听到眼前人开口,声音低沉,寒如寺外冬雪。
  “我虽修佛,却无慈心。既不渡自己,也不渡众生。”
  绛尘迎着谢逢殊一脸错愕的神色,眼中毫无波澜。
  “仙君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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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的神话传说和佛家知识都为剧情服务,在原有基础上疯狂胡编,切勿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