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尤风风正坐在桌边喝鱼汤,看见他愁容满面便问:“这么快就回了?我当你又要趁机在外面多野一阵呢。”
  “那哪成啊,我得陪你。”他换了鞋,走到水池边洗手,脑子里想起尤叙的话。
  “怎么,看见人家神仙眷侣幡然悔悟了?”
  “风风,我出门之前怕你着急没告诉你,其实是因为盹儿他们出了个小车祸我才去的。”
  尤风风把勺子丢进碗里,清脆一响,愤怒道:“出车祸?那你不早告诉我!严不严重啊!”
  “不严重,盹儿没事,何犀腿上破了点,有点发热。”
  “哦……那现在呢?你就直接回来了?何犀有没有人照顾啊?”
  “我跟何犀一块儿回来的,这不刚把她送回家嘛。”
  “回来也好,那种地方她呆久了也没劲……”她吐了根鱼骨头,“那你干嘛这副表情?”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感觉我造孽了。”他坐下来,也弄了一碗汤。
  尤风风一愣,试探问:“分手了?谁提的啊?何犀受不了那闷葫芦了?”
  袁野泉摇摇头,吃了块豆腐:“盹儿可真狠啊。前脚刚跟我交了底说喜欢且心疼何犀,后脚就快马加鞭把她送到了机场。何犀也是个聪明人,到安检口就感觉不对了,攥着他手说伤愈了就来看他。盹儿说用不着,他工作起来还是自己一人方便,何犀立马又说可以等他。”
  “这场面不挺感人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上前线了。”
  “你听我说完啊,我当时也觉得可歌可泣,没成想,盹儿直接说不用等他了,他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何犀当场那表情就变了,本来都虚弱成一根杨柳枝了,忽然就从轮椅上一跃而起,五官都拧在一处,脸白的跟纸一样,我看着都疼。”
  尤风风几乎能依据她弟的性格料想到后面的发展了,“尤叙那个死小子呢!”
  袁野泉又叹了口气,放下勺子。
  “他往后退了两步,说何犀就是一时兴起,悲天悯人又置身事外的态度只会让受访者更加抗拒,让她不要再打扰他工作,也别再找他。然后就走了,任她在原地打颤,头都没回一下。”
  “那何犀怎么说啊?”
  “我以为她怎么也得哭一鼻子或者骂两句,没想到她一句话都没说。从他转身那一刻开始,到我送她进家门,楞是没说一个字啊。”
  ☆、23-自媒体时代
  阴雨天,何犀在昼夜不分的房间里裹着被子,身体忽冷忽热,鼻息断断续续灼烫着人中,鼻塞,反胃,泛苦,脑中黑沉沉一片,没有翻身的力气。
  何母端着水和药走进来时,还不忘坐在床沿补刀:“怎么?学人家私奔吃到苦头了?讲实话,不这么灰溜溜地跑回来才是怪谈一则了。”
  那杯水就像救命稻草,何犀是溺水的人,热手从大洋深处奋力一伸,何母抡起镰刀手起刀落,割了稻草。
  “慢点,先把药放舌头下面。”
  何犀闷声去拿药,发现是两个陌生的纸盒,才开口:“我带回来的药呢?”
  “那个药都不知道正不正规,扔了,这是在附院新配的药。”
  她披头散发地坐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跑,嘴里问着:“扔哪了?”
  “你脑子坏掉了啊!”何母在后面惊呼,眼看着何犀像恐怖片鬼魂一样,浑浑噩噩,神神叨叨。
  何犀在厨房找到那两个药盒,正在垃圾桶里被挂着蛋清的蛋壳覆盖着。她徒手抓出来,凑到水池边冲了冲,擦干,放进画室,关门,最后踉踉跄跄又倒回卧室。
  何母就坐在她床边的扶手椅上眉头紧蹙:“你也不是十六七岁,怎么还跟个少女似的?”
  她闭着眼回话:“我本来就是少女,你也是少女,外婆就算活到一百岁也是少女。”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你跟那人断了是不是?”
  何犀不说话。
  “断了好,等你病好了就去相亲,我小姐妹给我发了好几个,条件都很靠谱的。你要不要先看看照片?”
  “不看,不去。”
  何母冷笑一声:“你现在脑子烧得糊涂,过两天再说。”
  何犀用力闭上眼睛,思绪失重,飘浮在真空里,耳边又响起袁野泉临走时说的话:“何犀,你别怪他。拍独立纪录片的,就得做好一辈子清贫寂寞的准备。”
  这种旷日持久的道路,她改变不了,尤叙也改变不了。她不能一昧付出得让尤叙总对她抱有负罪感,也不能影响他追求自己的理想,可她真想和他并肩。
  一周后,尤叙收到一个巨大的扁平包裹。外面的蛇皮包装拆掉之后是好几层安全气囊和油皮纸,细麻绳又细致地系了一围。
  拆到一角就看见那三条波纹和rhinos的签名。
  她画了卫珥的肖像,夕阳下,远处是大片荒芜,越近越郁郁葱葱,整幅画像蒙了一层雾。
  标签上手写的标题是《苍洲》,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风沙太大,所以失真。”
  尤叙拿出手机,打开置顶对话,最后一个对话框是他收拾何犀的行李时,她发的“别着急,小心开车”。
  他对着键盘发了会儿呆,又放回口袋里。
  2017年9月,城西一隅。
  露天的厨房架着一口铁锅,油烟在简易抽油烟管道上积聚成黑绿色,青黄的油污像冰凌一样挂在铁皮边缘,摇摇欲滴。
  混凝土地面上积着前夜的雨水,其上漂浮着彩虹波纹的气泡,下水道常年堵塞,污水四溢,散发出排泄物和霉菌混合的臭味。
  火苗跃动,热油滑锅,青椒滚刀,五花翻炒,豆豉提香,淋入生抽,鲜香四溢。
  小三轮从巷口晃进来,穿军绿色胶头鞋的大爷见灶边装菜的人,问道:“小何,今天做的什么菜?真香。”
  何犀咧嘴一笑:“小炒肉,您吃吗?”递出塑料饭盒。
  “那……谢谢了啊。”指甲里钳着黑泥,他接过饭盒,灰白的胡茬跟着脸上的纹路一起耸了耸。
  “不客气。”她收好剩下的菜,穿过晾衣杆和电线错落的黑巷,走上二楼的出租屋。
  房间极其狭小,天花板上拉了根绳挂着衣服,床边堆着纸盒,阴影杂乱。
  何犀上铺的女孩染了黄头发,做了离子烫,一只脚垂在床边,另一只脚曲在身前涂指甲,护发素的香味和指甲油的化学味掺杂着。
  “杨栢,你吃完的饭盒赶紧扔出去,不然会招虫子。”何犀翻开小桌板,把午饭放上去。
  “我等会儿去上班的时候带下去,”她扇了扇指甲,跳下床,在塑料布包裹的简易衣柜里翻来翻去,“何犀,你那工作能赚多少钱,怎么过日子啊?”
  “我开销也不高。”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班?你挺好看的,可以试试,我跟经理说一声就行,工资真不低,还有好多小费。”
  “工资高你为什么住这里?”
  “我每个月都得给家里寄钱,还得省钱打扮,你以为我想住这儿?等我攒够了钱就搬。”
  何犀咬着筷子点点头,在手机上打开自媒体主页,快速浏览新视频下面的评论。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周围的住户也更换了好几轮,杨栢还是上个月刚搬进来的。
  “杨栢,评论区有人夸你的黑底花裙子好看。”
  “是嘛,那我等会儿就穿这个。”杨栢从衣架上拎出那条裙子,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何犀的频道发的都是短纪录片,主要以女性为采访对象,有在戒毒所被强制卖-淫的,有自愿从事边缘工作的,有被施以家庭暴力的,也有被不同程度性骚扰的。为了保护被摄者的隐私,如果对方不愿意就不拍脸、变声。
  她的片子都挺粗糙,类似vlog,如今也不太懂曝光,东西多的时候就不带三脚架,就用手持摄影机和云台,但订阅数一直在上升。
  很实在的客观记录,也不是面对面坐下来正儿八经的采访,就是跟着买菜、散步、化妆、做家务,记录对方的生活状态,在对方熟悉的情境下闲聊,或者干脆她不说话,就听对方倾诉。
  起先何犀住在家里,但很快发现找不到合适的摄制对象,她自己也不够投入,于是干脆搬到人员构成复杂的城中村。此外,还因为她妈的意见太多,关于她的工作和情感,轮番轰炸。
  如果要深究这种行为的动机,一开始应该是为了向尤叙证明就算没有他,她也能吃苦,而且还能做点成绩出来。时间久了,频道订阅人数变多,她又联系不到尤叙(一万条消息石沉大海),便渐渐平和了,这些活计变得好像也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
  何母一直以为何犀这次做的怪事也跟以前的众多尝试一样,不过就是个尝试。其实何犀刚搬到这里,日夜被蟑螂困扰,试图采访却不断吃闭门羹,只零星发了几个视频,观众寥寥的时候也这么觉得。
  可不知不觉就一年多了,虽说不算长,但她目前为止还没有产生放弃的念头。因为这事情对她的主业也很有帮助,这体现在她的速写本里,且她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劳特雷克——倒也不是要和大师画一样的题材,就是想通过生活体验获得一些形而上的东西。
  何犀空下来时依旧常常想到尤叙,她盘算着尤叙某种程度上大概也和她是一类人——独处非常逍遥,钻研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才最快乐,在理想的主心骨面前,其他可有可无的东西都是过客。除了尤叙好看的皮囊,她好像就是因为这种迷人特质喜欢的他——顺口又夸了自己。
  如果不能一起燃烧,那就各自发光。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刷朋友圈动态的时候,她看见尤风风发了张女儿的照片和电影展的海报,配文是:“孩子送到奶奶家,二人世界回来啦!”
  定位是郊区一家影视宫。
  直觉作祟,何犀的心脏突然抽了一下。
  杨栢换好衣服正在往包里装粉饼,见她反常便问:“你怎么啦?突然瞪大眼睛?”
  “没有,就看见一张海报挺好看的。”
  “哦,那我出门了,晚上记得给我留盏灯。”杨栢穿上鞋,跨包出门。
  “好。”
  何犀看着那扇关不拢的红色木门,血管变成赛道,血液像是被猛踩油门的赛车。
  取票,入场,人潮,热血。
  在城中村呆久了,闻惯了水沟味,突然到这弥漫着现代化气息的地方,还挺不习惯。溜回家沐浴更衣的时候,她还特意多喷了点香水,生怕出场不够体面。
  虽然她也不确定尤叙会不会去啦。
  在场区兜了一小圈,何犀有点迷茫,到处都是她不太清楚的电影海报,影展官网上又有非常多可选片目,她随手买了些设计有趣的明信片,不多久就觉得腿酸,便找了个咖啡摊坐下来。
  隔壁是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手里都抓着大炮,讨论得热烈,仿佛要去演唱会直拍。
  “我刚在厕所门口看见他了,真的帅。”
  “啊啊早知道跟你一起去了!几点了,要不要过去了?”
  “还有半个多钟头呢,别急,去早了也不给入场啊。”
  何犀在那喝着冰拿铁听了一阵,忍不住发问:“是哪位演员来宣传啊?”
  “你应该不认识,不是明星。”
  “哦……”听到帅字她还是有点兴趣的,“请问是什么电影呢?”
  其中一个露出不确定的神情,问旁边的人说:“叫啥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