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
  沈大人离宫之后,回家备了份薄礼,沈夫人看他忙上忙下,不由得心疼,一口吴侬软语,“又要出去应酬阿,早些归家,回来给你熬醒酒汤。”
  沈大人忙中不忘在沈夫人脸上偷了个香,体贴道:“你早些休息吧,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沈夫人倚在门框上,笑着看沈大人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京城贵妇人之间,数沈夫人人缘最好,为人朴实又有夫君宠爱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这些日子沈夫人的闺中密友,段夫人一直抱怨,她家夫君郁郁寡欢不知怎得开始光顾青楼楚馆。
  沈夫人问了问他家夫君,段殿帅是不是在官场上不顺呐,怎的如此。
  沈方泽用了些心思想了想,太子党的人最近最近在边关立下不少战功,假若段殿帅还想继续往上爬,而不是潦草的结束自己一生的仕途的话,他应该再有些拿的出手的军功傍身才行。
  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是好,却难有建树,但这么好的位置,怕是舍不下。
  那就让他来帮段殿帅一把。
  段殿帅府内少见像沈方泽这样的文官,在朝堂上二人相识但却不相熟。
  段其义心里也直嘀咕,这家伙没事来拜访我干什么,巴结逢迎以对方的官职用不上,还是惹了事想求他遮掩?
  虽然心里嘀咕,面上一点没露,两人寒暄了近小半个时辰。
  诸如“沈大人年轻有为、深得圣心。”
  “段大人劳苦功高真是栋梁之臣······”
  入席,酒足饭饱之后,沈大人主动表明了来意,“段大人,你觉得沈某人如今混的好吗?”
  段其义一听,心里偷笑,合着是在他这里炫耀,他思索了一番,“沈大人从苏州城里的一个小书生,如今依然是朝廷的礼部尚书,说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沈方泽闻言笑了笑,直摆手,笑得段其义心里发怵。
  “段大人,这泼天的富贵我还能享受几年呐?”
  段其义不明就里,“沈大人身体······”突然他明白这不是在说沈方泽自己的问题,他是在暗示朝廷的天可能要变了。
  段其义掩饰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环顾四周,好在除了他俩没别人听到这话。他知道沈方泽别的不说,第一条他是萧定的亲信。
  他压低了声音,“沈大人明示。”
  “段大人,你知道殿前司最大的坏处是什么吗?”,段其义摇了摇头,“那就是随着朝代更替而更替。”
  段其义自己也知道,但是他在这个位子上,保护的是今上的安全,要是让皇帝知道他巴结太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左右就这么几年时间了,段大人何不以退为进,等坐上了枢密院的位子,别忘了回头拉小弟我一把。”
  这话说的含蓄,但意思就是让段其义主动请辞,先去边关呆上些时日,和太子党搞好关系,等到太子登基何愁没有回京的机会。
  段其义面露难色,舍不下京城的富贵,也不想去重温边关的辛苦。
  沈方泽咬了咬牙,“小弟我听说,路从云将军可是准备要回边关督办建筑要塞的事宜,这些功劳落在他头上,段兄你就甘心让一个小辈压在顶上?”
  段其义想起路从云那张春风得意的脸,喘息愈发急促起来,同样都是护国的功臣,路从云得到的恩赐确实比他多得多,从一个岌岌无名的小侍卫到与他平起平坐,让他如何甘心。
  “好,我明日便向陛下请旨。”
  沈方泽举杯敬他,满怀殷切地说:“段兄日后到了太子麾下,可别忘了小弟。”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痛饮。
  段其义的调任书,萧定几乎立刻就准了,顺带赐他黄金千两,晋升了官称,表扬段将军一心为国。
  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太子出面说明当年陈则铭遇袭身亡一事,实则是因为当时边关上混乱不堪,突遇匈奴人偷袭,主帅昏迷误判成死亡。
  好在天佑天朝,休养了一年多,陈将军的伤不要紧了。
  接着朝中有大臣提议,既然陈将军的伤也好了,他本人又是刚过而立之年,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怎能使良将流落在外呢。
  众人提议既然殿前司指挥使的职位空悬正好就交给陈则铭统领,职位虽然低了一点,但是为国效力本就不分俸禄多少。
  更何况陈则铭又有着郡王王位,两相叠加几乎也是位极人臣。
  五日之后 ,礼部择中了这天为平虏郡王陈则铭举行册封大典。
  当日天朗气清,冰消雪融,京城一冬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宫中忙碌的官员、宫人,步履匆匆之中带起轻巧的衣袂随风翻飞,各自忙碌之中,面上却难掩喜悦和期盼。
  自萧定重新登极之后,宫中少有庆典,一直被一种压抑肃穆的气氛笼罩。如今新王册封是难得一遇的浩大盛事,前朝后宫中皆松了一口气。
  皇帝寝殿内的宫女今日一早就准备好洗漱礼服等诸般事务,好伺候皇帝换上繁复的冕服。
  萧定因为陈则铭暂时回府邸准备册封,夜里睡得不是很安稳,醒的也格外早。身边两个大宫女仔细将冕服穿戴整理好。他身量颇高,掌权数十年,淡漠与威仪在他身上融合的恰到好处。
  再加上这身金线密织的玄色龙袍,腰束紫犀、和田玉腰带,头戴冕冠,更加显现出气宇不凡,素日缠绵的病态一扫而空,更是增添几分英俊。
  穿戴完毕的那一刻,他罕见的有些紧张,因为他要主持的可是陈则铭的册封大典。这是在他的能力之内,他能授予陈则铭最大的荣耀,是陈则铭一直想彪炳史册的心愿,也是他留下陈则铭的一点筹码。
  若是当真论起来,比起他年少登基之时要心潮起伏得多。当日他登基,是阴差阳错得登大宝,只当是天意注定,带着阴沉的恨意爬上至高的宝座,并不觉得激动。走投无路之时,唯有向上走,他才能活,也就心如止水。
  如今的情势大不相同,“陈则铭”,轻轻地把他的名字在嘴边转过一圈,满是愉悦地轻笑一声,“你逃不掉了。”
  专心整理的宫女手一顿,陛下,似乎很久没笑过了。萧定抬袖轻拂了一下,示意宫女们退下,唤来曹臣予。
  “王府那边派人去照看一下,切记保护陈则铭安全。”
  言罢,转了转姆指上的扳指,还是止不住的担忧,担心他今天忘记喝药,或是路上遇到刺杀,派人早早地准备好了他平日里爱吃的几样点心,差人送过去,大典毕竟繁琐,吃点点心垫垫也好。
  曹臣予退下,熟练地派人照应去了。
  想着想着不禁自嘲一笑,想起萧谨当日是如何千依百顺,,当日他看不起萧谨身为万尊却伏小做低,如今看来他比萧谨又好到哪里去。
  “罢了,朕真是怕了你了。”
  因着大礼,连平日朴素的寝殿,也特意布置了。指尖轻轻勾勒红烛上描绘的龙蟒金线,萧定忍不住心底雀跃了一下,“不知那人穿红袍又会是何等风姿呢。”
  宁元二年三月十五日,是萧定一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异姓王的册封大典。
  若是问起观礼的官员当日的情形,那些繁琐的礼节,丝竹礼乐之声和礼官的唱赞,他们大抵记不得了,但在这场繁复奢华的典礼之中,最惊艳四座的正是平虏郡王陈则铭本人。
  陈则铭年少时面容俊美,满京城无人不晓。十几年后,当日的少年褪去了青涩与稚嫩,取而代之的是历经沉浮的沉稳和喋血沙场磨砺出的英气,玉簪墨发,绛血色的蟒袍配玉带束腰,更显现出身材精壮修长,九分好样貌和着一分精致的衣饰,干脆凌厉,英气逼人。
  萧定在丹陛之上见了盛装的陈则铭,深深陷在对方漆黑的眼眸之中,十几年了,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他的将军如此夺目。
  那晚,一切礼毕后,皇帝在西宫设下宴席,迎新王,赏百官。一反常态,皇帝亲自出席,皇帝身侧分别是太子和平虏郡王的桌席。
  一轮歌舞暂歇,皇帝侧头瞟了眼将军的侧脸,名宫娥将两人的酒杯倒满,状似无意的 把玩着酒杯,待席上安静下来,皇帝提杯道:“朕今日设宴,第一杯敬王爷,既已封王,日后 便是朕的手足,应当和睦处之。”
  按礼数,陈则铭如今身份金贵,便仅仅起身回礼,一饮而尽。
  暖酒入喉,不由一愣,这酒似乎是萧谨朝爱用的桂花甜酿。色呈琥珀,酒质香醇,带有桂花香气,陈则铭舌尖还弥留着一丝甜味。
  他不知道的是,这酒也是萧定精心挑的,因为知到他有伤,今天又不可避免地要应酬,才选了度数不高的桂花酒。
  他觉得不真实,恍如梦境,他这一辈子本该战死沙场,加官进爵、富贵满身不是他所愿所求。更何况给他这一切的人,竟然是萧定。
  “第二杯敬爱卿,追击匈奴,战功显赫,无人可匹。”
  陈则铭微扬下颌,将酒饮罢,十分放肆地抬头看了萧定一眼,漆黑如墨的眼睛里蕴含着一丝怀疑。十一年前他尚且年少,信以为真,小皇帝敬他重他,自然十二分的忠心,生死关头,力战沙场,不敢有愧皇恩。
  可小皇帝呢,疑心重重,折辱拷问,都不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甚至,甚至是让他亲手杀死了荫荫。
  前车之鉴尚在,陈则铭怎能不怀疑萧定动机不纯。
  萧定倒是面不改色,接着贺道:“第三杯敬将军赤胆忠心,朕必定不会慢待。”
  接着首辅发表贺词,百官共同举杯。
  皇帝才默默把视线移开,酒杯中甜酒微皱,他看不见那个因为几句夸赞又惊又喜,满腔热血的小将军了,那个天真明朗的少年被他一手打磨成了如今阴郁稳重的青年,如今懊悔已经来不及。
  他对陈则铭的脾性、行事所知甚深,因为他二人是君臣更是敌人,陈则铭的一言一行,思维想法或许会对社稷、江山、确切说是对他造成影响。
  在博弈中,身为敌人的他比陈则铭更清楚自身的弱点。
  如果可以,他倒希望自己没有那么了解他,如此,就看不出陈则铭的淡然和不以为意,凭什么他已经深陷其中了陈则铭却又回到了岸边,冷眼看他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