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
  乔慈出去了, 小乔却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抬着眼睛瞅着魏劭,神色淡淡的。
  魏劭摸了摸下巴,朝她走近道:“春娘都与我说了, 不过是表兄见他这几日在校场里摸爬滚打辛苦,叫他过去略微散松散筋骨,吃了两杯酒吗?你至于大动肝火亲自过去叫人,回来了还发这么大的火?”
  小乔注视了魏劭半晌, 方冷笑一声:“原来君侯素日乏了松散筋骨也是去的那种地方?同道中人,难怪开口维护,还不让我教我自己的阿弟学好!”
  魏劭不以为然地道:“我是不大去的。只是你阿弟也不小了, 日后这种场合应酬也是难免。偶尔为之, 怎就不学好了?且这也不算大不了的事,你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他似乎终于留意到小乔盯着自己的眼神看起来不大好, 顿了一顿, 停了下来。
  小乔淡淡地道:“你道我小题大做也是无妨。我不管别人如何,别人如何我也管不了。我自己的阿弟, 如今他还未成年, 我是不喜他出入那种场所的。下回若再有这种事情,望夫君莫再插手。”
  她说到“别人”、“我自己的阿弟”时, 一字一字,语气微微加重。
  魏劭看了她半晌, 忽然朝她凑过去脸些, 平白似地道了一句:“和你处了有些时日了, 我还一直道你性子温柔,头回见你发如此的火……”
  “夫君忘了我的乳名为何?父母取名,总是有它缘由的。”
  小乔淡淡一声,躲开他靠过来的那张脸。
  “我不晓得夫君今晚回,夫君也没派人传个话先。晚饭我自己已用过了。夫君饭吃了没?若没吃,我叫人再预备。”
  “预备下去吧。还没吃。”
  魏劭仿佛没趣了,站直身说道,也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小乔便从他身边走过,打开门吩咐了下去。
  ……
  魏劭先沐浴,换了身衣裳,出来饭也预备好了。
  他应该真的饿了,一口气吃下去了三大碗的饭。
  小乔坐在边上陪伺,等他吃完放下筷箸,给他递过去用以漱口的温水时,感到小腹处起了一阵胀痛,肩膀微微动了动,抬起的胳膊便在空中滞了一下。
  魏劭接过杯子,似乎留意到了她的那点异常,看了她一眼。
  小乔很快就恢复了。等他漱完口,放下了杯,起身走了出去,自己双手才扶着那张食案,撑着上身,慢慢地起来。
  几年前自己来到这里成为小乔后,她就发现现在这个身子,每逢来了月事就会腰膝酸软,不止这样,月事起头的一两天还会腹痛,最严重的一次,痛的小腹犹如抽筋,脸色苍白、额头冒冷汗,人根本就直不起腰,极折磨人。在家时也断断续续有吃一些调理气血的药,但不见什么大效。直到最近这大半年,疼痛倒有所减缓了,但每次来月事,身子依旧不大爽利。
  最近这些时日和魏劭的床事十分频繁。一旦起了个头,以他在床上的那个折腾劲头,她就是想停,也是停不下来。
  起先小乔隐隐担心,唯恐自己现在就受了孕。
  倒不是她拒绝生孩子。而是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现在马上怀孕生孩子,似乎都不是个好时机。别的不论,光从生理角度来说,这身体也没发育完全,并不适合孕育孩子。
  古代女人之所以寿命不长,早早就生孩子也是一个原因。而且即便生了下来,孩子也不好养。
  她担心了些天,昨天终于见到了月事,才松了口气。
  刚才这种名为坐、实际和跪差不多,又要直挺挺地支着腰身伺候别人的身体姿势,平时还行,今天就感觉有点累了。
  春娘知道小乔来了月事,方才又出了趟门,身体想必乏软,一直等在外,见魏劭出去了,急忙进来,见她两手扶着食案要起身,忙上去帮扶站了起来。
  “女君可好?”
  她看了眼小乔的脸色。
  小乔点了点头:“我无妨。”
  “女君回房早些歇下去。”春娘陪着小乔回了房。
  魏劭简单说了声,说自己有事要去衙署,稍晚就回来,
  他说完,看了眼小乔。
  小乔没说什么,只送他到了门口。
  ……
  小乔等到亥时,魏劭还没回来。感到后腰酸胀,整理了下,和衣先躺靠到了床上。
  房里很静。她今天也确实感到有些累了。阖着眼睛,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起来时,春娘推门轻手轻脚进来,叫醒小乔道:“东屋方才打发了个人来,说夫人心口疼痛难耐,问男君回否,婢说男君未回。”
  春娘说这话时,眉头是皱着的,表情有点不高兴。
  小乔揉了揉眼睛,慢慢坐了起来,发了片刻的呆,便穿鞋下地,让春娘给自己换身衣服。
  朱氏是婆母,还这样打发人来叫儿子了,亲儿子不在,她这个儿媳妇,便是腿断了一条,跳也是跳过去的。
  春娘见她神色平静,也不见丝毫怨色,自己嘀咕了两声,无奈取了衣裳帮她换上。
  小乔去东屋前,打发了个人去衙署找魏劭,随后来到东屋朱氏的房。
  朱氏看起来倒不是在装病。头发蓬乱,躺那里捂着胸口哼哼唧唧,眼睛闭着,脸色确实有点白。边上是那个姜媪,斜目见小乔来了,凑到朱氏耳畔道了一声。
  小乔跪拜下去道:“夫君傍晚回来,用过饭又出去,此刻尚未归。我来的也晚了,心内不安。不知婆母如何了?”
  朱氏不吭声,小乔便一直跪着。半晌,才听她冷冷道:“你身子金贵,如何劳动你来服侍我。”
  小乔道:“婆母言重。婆母身体不适,我身为下辈,但凡能有事孝之处,只要婆母不嫌弃我笨,必定是不敢怠慢的。”
  朱氏道:“我儿呢?去了何处?”
  小乔道:“夫君出门前未曾说与我知道。应当是去了衙署。方才听到婆母身体不适来叫,我便派人去衙署通知了。衙署离家也不远,想必夫君很快就会回了。”
  朱氏盯着跪在地上的小乔。半晌,哼道:“你走吧。我这里不用你服侍。”
  小乔便朝她行了个辞拜礼,从地上爬了起来,退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也了无睡意,靠坐在床头出起了神。约摸两刻钟后,春娘进来了,说男君已经被叫了回来,方才已经去了东屋那边。
  小乔也不再睡了。坐等了没多久,大约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听到门外脚步声起,魏劭回来了。
  小乔扶着床头下了地,如常那样朝他迎了过去。
  魏劭看着似乎不再要出去的样子了,自己解开腰带,随手投掷到了近旁的置衣案上,望着小乔问:“我母亲方才可为难你了?”
  小乔到他身前,接过他自己脱下的外衣,眼睛齐平望着他胸膛道:“未曾。方才你不在,婆母那边打发人叫你,说心口疼,你不在,我去了。婆母也未要我服侍,我不过站了一站,就回来了。”
  她刚才在朱氏面前的那一番应答,听着简单。其实也是考量过的。知道朱氏不喜欢儿子和自己近亲,就说魏劭出门前没告诉自己去向,只猜想他去了衙署。再提到已经打发人去叫,很快就能回来。
  以朱氏的心理,必定不愿儿子回来探望她时,看到儿媳妇也在她跟前“事孝”。果然如她所料,朱氏很快就放了她回来
  “婆母如何了?”
  小乔说完,问了一句。
  “老毛病。方才睡下去了。”魏劭简单应了一句,双目一直停在她脸上。
  小乔点了点头,避开他双目的注视,拿了衣裳转过身要走,肩膀却稍稍一沉,停下脚步,见他抬起手搭在了上头,人也朝自己迈了一步过来。两人距离一下就贴近了。
  “我母亲……”他迟疑了下,“如今性子比从前越发不好相与了。我若不在家,她给了你委屈受,你多担待些。”
  小乔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夫君放心,我有数的。”
  亥时末,这个一天终于得以结束。小乔熄灯后躺了下去,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没一会儿,魏劭果然就又朝她靠了过来,一只手也探进了她的衣裳里。
  小乔闭着眼睛道:“今日别碰我了。我身上不干净。”
  ……
  乔慈被突然而至的小乔这样给叫走,魏俨也无心再留下了,目送那辆马车消失在夜色里,转身进去,和同桌其余人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另有事先行离开,请诸位尽兴,今晚这里由他做东,随后便回了家中。
  载着小乔的那辆马车早已经远去。想必此刻已经将她送回了家中。
  魏俨手里握着一只酒壶,凭栏吹着夜风,眼前总还不停地浮现出方才她在车中露出脸,和自己说话时的模样。
  罗钟坊大门前的那排灯火明亮,照着望窗中她的面庞。不过半张侧脸,她神情中又带着嗔怒,双眉微蹙。但就是这样的一种神情,反令他感到愈发的不可自持。
  直到此刻,闭着眼睛还不停地回想。
  她对着自己时,除了一开始的厌恶,之后每回遇到,便只剩下了冷淡和客气。
  魏俨还是第一回,见到她在自己面前现出她本来的真性情。
  即便她的嗔怒,也令他甘之如饴,甚至如同获得意外之喜。
  ……
  她是自己的弟妹,魏俨也记得这一点。外祖母待他恩比山高,魏劭与他一起长大。
  魏俨其实亦是自负之人。他的才干,也确实不凡。
  他比魏劭年长。魏劭还是个孩童时,成长为少年的他就已经纵马驰骋在魏经之后了。
  但是他一直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就是辅助魏家的继承者成就大业。对此他一直没有任何疑虑。
  直到有一天,那是三年之前的某一天,一个匈奴人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来历。原来他的生身之父,并不是像外祖母告诉他的那样,是个入赘到了魏家,又不幸英年早逝的勇士。
  他的父亲是如今匈奴单于的弟弟,日逐王乌珠屈。他的身体里,除了魏家人的血,还流着匈奴血。而那个日逐王,现在在渴望着他能回去。
  这个认知给他造成的困扰,有一度,曾令他感到痛苦不堪。他敌对了多年,从骨子里仇恨的匈奴人,原来竟是自己的族人。而他一直敬爱的外祖母,却隐瞒了他的身世!
  一段时间的痛苦过后,魏俨终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他不打算认回自己的匈奴父亲。
  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渐渐地感觉到了命运的不公。
  偶尔,他也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仅仅是因为出身的不同,他的弟弟魏劭就注定是魏家家主。而他只能是以魏劭身边的一个辅助者而存在着。哪怕他的能力并不在他之下。
  但很快,他也总是能压下自己心里这种不该有的念头。
  直到现在,他又遇到了这个乔女。
  他接受儒学教育而长大。外祖母当年没有舍弃他,对他有养育之恩,魏劭更是他处了多年的兄弟手足。
  一个女子,如何抵得过兄弟之情?
  但是魏俨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
  他为此感到过羞愧,但与此同时,心底里,因为爱慕这个不能得到的女子,又令他有一种自己根本无法能抑制的住的快感。
  夜已经深了。或许是不断喝下腹的酒水作祟,魏俨心中只觉爱她爱的简直入骨了。终于忍不住丢掉酒壶,快步回了屋,命房里还在等他的姬妾出去,自己磨墨蘸了笔,站在床边,在墙上开始挥洒涂抹。
  他额头渐渐冒出了汗,浑身发热,手中笔尖更如灵蛇般在墙上游走,一气呵成,墙上很快跃然现出了一个簪花女郎的背影。那女郎仿佛迎风而行,衣袂飘然,应是听到了身后有人呼唤,含笑回眸,神情娇俏,动人无比。
  魏俨画完,一把丢掉了画笔,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墙面,整个人犹如喝醉了酒,面庞赤红,呼吸急促。
  他忽然撩起了衣摆,呼吸之声变得愈发浑浊,被身后烛火投在了画墙之上的那道身影仿佛在微微颤抖。片刻后,随着一阵仿佛终于得到了释放般的长长呼气之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我的这间屋,往后谁也不许进来!若被我知道擅入,杀无赦。”
  片刻后,魏俨出去,对着外面的姬妾说道。
  他的神色很是平淡。声音中的厉色却呼之欲出。
  虽然是夏夜,姬妾却仿佛感到了一丝透骨冷意,慌忙低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