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度
  和恩将分到的屋子整理好, 重新戴上笠帽, 压下帽檐, 确保能遮住面容。再披上一身寻常不引人注意的灰色宽袍,去隔壁门口请示道:“师父, 弟子出门一趟。”
  里面的老僧微微颔首。
  “早些回来。连日赶路,你该累了。”
  和恩颔首道:“是。”
  夜幕四垂。
  和恩缓缓下了山道。手中提着纸灯,一步一步,踩在飘落的叶片上, 衣摆微微扬起,走得稳当,也走得小心。
  ·
  邱季深躲在暗处,看着一抹橘黄色的光点在移动,下意识地便朝后面退了一点, 以防对方发现。
  待靠近, 僧人那坦然又淡泊的姿态,让她莫名觉得自己现在真是万般猥琐,像躲在阴暗处的虫鼠,不敢见人。
  虽然没有看见脸,她也知道, 那应该就是和恩。应该是个清隽俊秀的人。
  ……同理, 她应该也是。
  原来她帅得那么犯罪,表妹竟然会不喜欢她。
  邱季深乱七八糟地想, 等和尚在前方随着山道拐过弯, 觑紧时机, 连忙动身跟上。
  这和恩说是江南来的,却对京城无比熟悉。
  邱季深起先还会注意脚下,不要踩到或踢动什么,以致于惊动了对方。到后来就要小跑着追逐,才能跟住人,纵然如此,那道看似悠闲的人影还是会时不时从她视线中消失。
  再到后面,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光色暗下来之后,城里的路并不好走,地上总会有一些石头散落在中间,还有各种坑坑洼洼的起伏。她磕磕绊绊了几次,心中越发自我恼怒,知道对方肯定是已经发现自己了,干脆跑着上前,想要喊住他。
  结果到了视野开阔之地,眼前只有一片空寂的街道。
  这分明是跟丢了。
  邱季深转了一圈,一时失了方向。她对京城还不算很熟,尤其是夜间的街道。仰着头,根据两侧的招牌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知道自己目前的所在。
  从寺庙,到这里,中间虽然绕了些路,但是这方向……像是去邱家的啊!
  邱季深盘算了一遍,觉得还真不对。
  这瓜娃子是要认祖归宗了吗?这分明是要命啊!
  她决定直接横穿去邱家门前等着,最不济是推测错误,守个空门,若是运气好,真将人拦下,那就是自救一命了。
  她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干脆不再管对方去了哪里,只想早点回到邱家门前。
  跑到一半,在低头辨认路况的时候,肩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
  邱季深神经正紧绷,条件反射的就是一巴掌扇去,结果被对方敏捷地抓住手腕。
  身后叶疏陈也是一吓,眨着眼睛道:“是我,冷静些。从没见你反应这样快,打人的时候怎么就那么迅速?”
  邱季深不理他的揶揄,问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疏陈没有回答,只是松开她的手,劝说:“你先回去吧,我帮你拦他。他毕竟是从小学武的人,你这样是不行的。让人看见,反而觉得你鬼祟。”
  虽然叶疏陈处处都透露过,可邱季深总觉得他是在诈自己。真摆在面前的时候,才不得不承认这青年比自己想得要神通。
  “你怎么认识他的?”邱季深说,“你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认识他。当年陛下要找人时,我还任千牛卫。”叶疏陈说,“想找人,说难却也不难,只要他还活着,总是有些痕迹的。只是他不愿意回来,我就当成全他。结果不出几年,你就出现了。”
  邱季深一时无言,支支吾吾道:“我……”
  叶疏陈抬起手道:“你要是不想说,我不逼你,但如果是骗人的话,你还是别说了。白白叫我难过。”
  话已经叫他说明白了,邱季深道:“那其它事吗?你一点都不想问吗?”
  “与其问了听你的谎话,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呢。”叶疏陈说,“何况我这人,就喜欢猜来猜去。有趣。”
  邱季深:“……”
  小老弟你怕不是脑子有病病哦。
  叶疏陈掰正她的肩膀,朝向高吟远家的方向:“我觉得你二人还是先不要见面的好。我帮你问清楚,再来转告你。走吧。”
  邱季深走了两步,迟疑地转过头。
  叶疏陈挥挥手催促道:“快点回去呀。”
  邱季深一步一步试探的,慢慢走远。
  ·
  和恩手上提着的那盏灯,在黑夜中尤为显眼,吸引了几只随光而聚的蚊虫,于阴影中不断徘徊。
  走到这一片熟悉的地方,和恩的脚步开始踌躇。
  周围的商铺已经几番变转,这栋旧宅也翻修过数次,记忆中红漆凋零的大门,如今已焕然一新,那些各式的面孔,却全部模糊了。唯有透露出的冷漠顽固一如当初。
  他从未想过自己阔别数年再回到这个地方,竟然会是这样的心境。胸口还有一些令人窒息的疼痛,提醒他曾经的天真。
  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廓然无累,原来不行。
  “不用去了,他已经搬走了。”
  和恩停下,转过身道:“是你。”
  “自然是我。你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叶疏陈笑着走近说,“你当初不是说,再也不会来京城了吗?突然得到消息,我可是给你吓了一跳。”
  和恩看了眼邱宅,遂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一面说道:“我可以不来,那世上应该就没有邱季深这个人。但是我在寺庙中听到的,却不是这样。”
  叶疏陈:“你听到是怎样?”
  和恩探究地瞥他一眼,说道:“我听到陛下找到了他的旧友,为他安排了一个官职。那位旧友却欺下媚上,趋炎附势,还不分黑白,冤杀好人。”
  “显然是误会。别说风声从京城传到你江南了,就是从城东传到城西,男的都能变成女的,交恶的都能变成相好的,你怎么能信呢?”叶疏陈摇头说,“邱季深……我是说那个人,就因为要救高家的长孙,如今闲赋在家了。他搬出邱家后,正跟高吟远住在一起,怎可能如你说的这般?话说高吟远,你还记得吗?”
  和恩:“大概有些印象吧。”
  两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一盏橘灯横在二人之间。
  和恩说:“你急急赶来……”
  叶疏陈:“你不也突然出现吗?”
  和恩淡淡说:“我来带他走。”
  叶疏陈:“他愿意倒是好的,可如果他不愿意……”
  和恩说:“不愿意我也要带他走。”
  叶疏陈沉默片刻,说道:“如果是我不愿意呢?”
  “由不得人。”
  叶疏陈拦到他面前,阻了他的去路。
  和恩静静看着他。
  “你要做和尚,就该六根清净,怎么还这般浮躁?”叶疏陈说,“你犯了戒不说,难道还要逼着人跟你一起做和尚?”
  “邱季深死了,才是一件能叫人心安的事。”和恩低垂着眼眸说,“你替他说话,你拿什么替他保证?”
  叶疏陈屏住呼吸,靠近他耳边神秘说道:“我正想问,他本名究竟是什么吗?你悄悄告诉我。”
  和恩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对他露出一丝郁闷的神情来。
  ·
  邱季深跑回高吟远的院里,高吟远竟然也才从外面回来。两人看见对方都是惊了一下,眼神中透露出“大晚上你又跑哪儿去厮混”的家长脸。
  高吟远将院门关上,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袋子,潇洒抛到桌上。
  邱季深跑过去打开,发现里面竟然全是钱。
  高吟远卖一辈子馄饨都赚不到的钱!
  “你你你……”邱季深指着他大惊失色,“你竟然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情!钱重要吗?竟要你牺牲至此!你应该要自爱一点。”
  高吟远简直不想理她,脱了外衣就去缸里打水。
  邱季深又数了一遍,发现足有五十多两,一袋子的钱币放在手心沉甸甸的,捧着过去追问道:“你哪儿来的?”
  高吟远淡淡道:“有人找我买伞。预付的钱都在这里。”
  由于工期太长,邱季深差点都要忘了这事。
  “哪位?”
  高吟远说:“几位朝中官员。是我祖父曾经的旧友。”
  是接济的银子啊。
  “哦,也可以。”邱季深明白过来,点头说:“挺好的,不要白不要不是?看来还是有好事的。”
  高吟远没吭声。
  邱季深跑回自己房间,将之前唐平章赏给她的银子,还有平日抄写书册的攒下来的钱都拿了出来,堆在一起。用手指一枚一枚地数着,再归类放好。
  高吟远奇异地看她就那样发起愣来。
  邱季深心里不自觉想到了叶疏陈。
  现在冷静下来,发觉出些许猫腻,之前遗漏的困惑也有了新的猜测。
  叶疏陈早知道她不是“邱季深”本人,所以很有可能,当初就是故意借由高吟远的案子,让她被罚停职在家的。
  没想到世界不允许她低调啊。
  冒名顶替这罪过,重吗?当事人愿意和解,自己认错态度良好的话,能不能减刑?
  高吟远在她面前挥了下手,问道:“你魂不守舍的,做什么?”
  邱季深直起身,看着他,铿锵有力道:“人的生命,要有点重量,才有活着和被原谅的价值!你说对不对!”
  高吟远:“??”
  邱季深毅然地将所有的钱都推到他的面前。
  高吟远这次是真的惊到了。
  “你不要钱了?”
  邱季深说:“不。我是想让你帮我,全部拿去买白叠子。”
  白叠子,就是指棉花。也可以称吉贝。
  高吟远并没觉得有多好,反而觉得她更疯了。
  “你买那个做什么?里面都是一些去不干净的籽,而且这个时节也买不到品质好的白叠子,要么是些冷硬的成年货。又沉又冷,不能保暖,还不大值钱。你如果是有钱没地去,还不如买些绸缎,以后还能传下去。”
  棉花在这个时代并未盛行,中原跟江南地区都没有种植,一般要从北面传入。京城还能买到,百姓也见过,但了解实在有限。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有相应的处理工具。棉花中的杂质难以去除,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另外纺织工艺也相对落后,生产效率低下,无法有效利用。
  这些人是没有见识过弹棉花的力量。不知道那软软的,厚重的,温暖的棉被,那他们那一床床用蒲苇绒捏成的颗粒被子要好上千百倍。
  “高兄。”邱季深正色说,“你平时卖馄饨,也赚不到多少钱是不是?伞嘛,投产后就不需要你多操心,从今天起你有了新的责任。我会教你擀、弹、纺、织,而你就去交给世人!别忘了报上我的名字,让我与你一起名垂青史!”
  他们就是异次元的黄道婆!
  邱季深一身金光闪闪的正气,宣誓道:“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一个,以普度众生为己任的好人!”
  高吟远沉默许久,问道:“你今天是在街上遇到僧人了吗?”
  邱季深惊呼:“你怎么知道?是我身上闪耀着被普度的光芒吗?”
  高吟远说:“我看你不止被普度,你都快被超度了。”
  他说完甩了下毛巾,将桌上所有的钱币卷走,赏她一个白眼,直接关门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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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日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