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
  这天清晨何立是被一片嘈杂声乱醒的。他揉了揉眼,坐起来往窗外一看,发现天刚蒙蒙亮,尚有几分雾色,还暗得很。
  他打开门,发现几个人正站在走廊里聊天。
  一开门何立就愣住了:前几天他在茶馆看见的那个手戴翡翠扳指的青年人正在窗子边上站着,手肘向后抵在窗台上,正笑意盈盈地有一搭没一搭跟人聊着天。
  那人的衣服也换了,穿的正是他们学校发的海军服。
  其实大兴的新式海军虽然有了预筹,但还没正式组建起来,故而如今这种军服也只有海军学院里的师生们在学校里穿一穿。
  这衣服何立也有三套,都是刚来的时候在学校里领的,不过这时刚刚起床,他还没来得及换上。
  之前就听这人说开学,原来他和我是一个学校的。何立这般想着,视线又移到了那人的手上,发现今天那人的手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戴扳指。
  “诶,我室友醒了。”站在那人身边的青年眼见何立出来了,赶忙招呼着那人和他一同搬东西:“程哥,你帮我搬一下吧。”
  “我来吧。”何立赶忙走上前去,冲着他的室友笑了笑:“都要一个屋子住了,千万别见外。”他冲那人伸出手去:“何立,顶天立地的立。”
  “齐星楠,星河的星,楠木的楠。”那人笑了,握了握何立的手,而后又把程轩拽了过来:“这是程轩,咱的同班同学。”
  这个就是之前他们提到的星楠吧?何立笑着点了点头,又伸手拍了一下程轩的肩膀,学着之前茶馆里那些人的语气:“程哥,我之前见过你。”说罢,他又补充道:“七天前在一个大茶馆里,想来那时你并没有看见我。”
  程轩一愣,而后便笑着打趣道:“原来咱们之前就有过一面之缘。”
  “程哥,我先帮他把箱子搬进去。”何立笑道。
  “快去吧。”程轩摆了摆手:“星楠这箱子可沉,你们小心一点。”
  “小爵爷,您是养尊处优惯了,自然干不得重活。”齐星楠笑了:“这点重量还不足为虑。”
  “他是小爵爷?”待进了屋,何立好奇地问。
  “是啊。”齐星楠关上门,笑眯眯看了何立一眼:“他们南安侯程家,当年和北安侯杨家可是齐名的。只可惜两年前杨侯爷获罪遭贬,这世上便再无北安侯了。”
  “这我听说过。”何立点了点头。南安侯程家自大兴立国不久便跟随宁河王窦英在襄阳镇守,直到一百多年前才举家迁回京城。
  这小爵爷看着还挺好相处的,没什么架子。何立这般想着。
  不过进了海军学院,别说是小爵爷,就连当初早就袭爵的北安侯杨青山也得服服帖帖地做个学生,这倒也是寻常。
  何立接着问道:“怎么,他就是程家的后人?”
  “他可不是普通的后人。”齐星楠压低了声音,有些故作神秘的意味:“他是将来要袭爵的人。”齐星楠忽而笑了:“你别看他看着一本正经,那都是他爹逼出来的。其实他这人啊,好玩儿着呢。”
  说罢,他似是想起来什么,话锋一转:“听说那杨侯爷就在咱们学校教书,也不知道咱们有没有机会见着。”
  “诶,你声音小一点,”何立无奈地笑了笑:“出了这门可千万不能再一口一个杨侯爷了。”
  “我知道。”齐星楠冲他笑着,一双秀气的桃花眼本就不大,如今更是眯成了缝:“如今老佛爷忌讳,咱也不能跟人家对着干不是。”齐星楠弯腰打开箱子,开始一样一样地往外拿东西:“我听你说话倒不像是京城当地的。”他拿着东西思忖了片刻:“有点儿像江淮的官话。”
  “你耳朵可真厉害。”何立笑了:这些天来北平,他觉得有趣,便留意着学了学北平人说话,只是与这些自小长在北边的人相比终归是有所差别。他一边系着海军服外衣的扣子一边说:“我是从江宁府过来的。”
  “江宁府?”齐星楠眨了眨眼:“一定很好玩吧?”
  “好玩?”何立无奈地笑了笑:“从前还好,现在,”他摆了摆手:“遍地狼烟啊。”他接着问道:“你呢?北平人?”
  “是啊。”齐星楠忙着一样一样地规整东西:“咱可是土生土长的。”
  何立点了点头,也不知对方看见没有。而后他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便跟齐星楠打了声招呼:“星楠,我出去一趟。”
  “去吧。”齐星楠忙得头也没抬:“你要出去玩的话,帮我带些炸糕回来。”
  “行。”何立笑着应下了,心想北平的炸糕的确不错,不如一块儿给自己也买一些。
  “何立。”何立刚一出门就被人喊住了,他转头一看,喊他那人正是程轩。
  “程哥?”何立又惊又喜,他看着程轩正站在不远处,便伸手指了指程轩边上的屋门:“你住这里?”
  “是啊。”程轩朝何立走了过来:“中午有空没?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何立笑了:“程哥对这一带比我熟悉,至于去哪吃吃什么,全由你定吧。”
  “成,”程轩笑了:“我最爱那全聚德的烤鸭,今儿个也带你去尝尝鲜。”
  “多谢程哥。”何立笑道:“要不要把星楠也叫着?”
  “不用。”程轩笑着摆了摆手:“他东西多,为人又仔细,还不知道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呢。”
  何立提着两大袋子炸糕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程轩是小爵爷,想巴结他的人不少,事情自然也比较多。他吃完饭就走了,于是何立一个人在京城里转了一下午。
  落日的余晖洒遍了皇城,何立就在皇城的围墙边上慢慢走着,看着斜阳下自己落在地上被拉长的影。
  他从小就不是很爱说话,小时候见着生人就好往他娘身后边躲,更别提见着长辈主动问好了。因为这个他爹总嫌他小家子气,当初没少打他骂他,直到现在他胳膊上还有小时候被他爹打得留下来的疤。
  可他却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因为他其实也不想交很多朋友。他少年时一向沉默寡言,向来也不爱交际,直到年岁渐长些了才稍稍愿意对人笑脸相迎。
  如今想来,他忽而很庆幸自己不过是个商人之子,没有程轩那般的身份地位,否则还真不知道无数逢迎之间该如何自处。
  程轩今年十九,是当今南安侯程勉的长子。当初大兴开国时总共封了六位公爵,后来又封了凉国公与信国公两位公爷,此后便再无人能有公爵之荣。
  只是那几位公爷当初虽然身份显赫,可他们的后人却都不太争气。几百年已过,除却当初无子的魏国公夏端与卫国公窦英,其他有后嗣的竟也没有一人的爵位传到如今。
  可反观北安与南安两位侯爷,虽说五百多年前都是跟在几位公爷身边的小将军,可几百年世代战战兢兢下来,倒也能荫及子孙。这也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世事无常,不过都是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命数。
  不过说到命途起落,这几年最让人叹惋的还是北安侯杨青山。人人都说两年前他刚从西洋回来,本是前程一片大好,却不知怎的鬼迷了心窍,受人唆使竟做出谋反的事来。后来他诚心悔过,西太后也看在北安侯世代忠良的份上最终饶了他一命,这才到了海军学院做个教员。
  “哎呀!”走了半天终于赶在门禁之前进了校门,只是何立一直低着头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险些把炸糕掉到地下。
  “抱歉。”那人赶在何立之前道了歉。
  何立缓了缓神,这才上下打量起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这人声音低低的,显出了几分沉郁,不过看起来年纪的确不大。此时他正低着头,一片夜色中何立看不太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副圆框眼镜架在那人高挺的鼻梁上。
  他怎么也穿着海军服?这想法一出何立自己都笑了:大晚上的在海军学院里晃悠,这肯定是学院的人,不穿海军服还能穿什么?
  别人都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可海军服被这人穿在身上,却给这海军服平添了几分英气,仿佛跟他们这些学生身上松松垮垮的外套严格划清了界限。如此倒不是衣裳衬人,而是人衬衣裳。
  可他到底是学生还是老师啊?何立在心底思忖着,觉得如若是学生,半分青涩都看不出,着实不像。
  可若说是夫子,未免年纪又太轻了些。他不记得听说过海军学院有这么年轻的教员。
  大兴的皇家海军学院是将近二十年前那些兴办洋务的大人们和同文馆一起办起来的,一直以来倍受重视,夫子自然选的最好的。这人这种年纪,想来也没什么资历,估计可能连留洋都没有过,他能是教员?
  何立一直没说话,那人便也在原地站着,纹丝不动。
  “没事没事,”何立回过神来,赶忙伸手揽了一下这人的手臂:“原是我走路不小心,哪里轮得到您来道歉呢?”
  那人冲何立点了点头,这便想走。只是方才这一撞,再加上走得有些急,一小张纸便从那人的口袋里溜了出来。
  “诶,您的东西掉了。”何立赶忙帮那人捡了起来。
  何立动作有些慢,他直起身子时那人已经走远了。其实本来就这么一会儿,那人原也走不了多远,只是他们这时本就在校园子的角落里,那人轻车熟路地拐了几个弯,这便没了踪影。
  不是吧。何立想,跑这么快?我上哪找你去?
  周遭黑得很,何立也看不太清那张纸上究竟写了什么,他想仔细辨认一下,一抬头却看着那人拿着一盏蜡烛原路折回来了。
  “诶,”他喊了一声:“您的东西掉了。”
  “我知道。”那人说。
  何立快跑了两步凑到那人跟前,借着那人的烛光,这才看清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其实纸上的字不少,但首先入了何立眼的,其一是那三个大字:任命书;其二便是右下角工工整整的正楷签字:
  杨青山。
  他是杨青山?怪不得啊。何立又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梳着三七分短发,挡在圆框眼镜后面的眉目虽有些微微皱着,但尚有一派舒朗之气在,腰杆挺得笔直,就是面上有些冷。
  何立的手抖了一下,那命途多舛的任命书便又飘落在地。何立回过神来,赶忙弯腰把那张纸捡起来递到杨青山手里。
  其实这不过是个授课的任命书,是杨青山这天刚刚拿到的:任命他给新生教数学。
  “多谢了。”杨青山接过那张纸,又瞥了何立一眼:“你是新来的学生吧,叫什么名字?”
  “杨老师,”何立权衡了片刻,觉得自己不能再装糊涂,赶忙作揖道:“学生何立,见过杨老师。”
  “何立是吧。”杨青山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冷冷回了他一句:“偷看别人的东西,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他抿了抿嘴:“不过你倒是坦诚。”
  “杨老师,是我的不对。”何立不敢抬头,只偷偷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烛光暗淡的缘故,杨青山的脸色不太好看。何立没想到杨青山会因这而不满,但也赶忙认了错:“学生以后一定改正。”
  “嗯。”杨青山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冷得很:“快回去吧。过几天就要上课了,好好准备准备。”
  “是。”何立赶忙应下。
  其实何立虽说是应下了,但他心里依旧不太明白:这还没开学呢,有什么可准备的?
  杨青山见何立依旧杵在原地,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你还有事吗?”
  “没,没事。”何立被他这么一问有些慌了神,一时间进退两难,忽而想起手里还提着两包炸糕,于是赶忙把炸糕递到杨青山面前:“老师,您吃炸糕吗?”
  “不吃。”杨青山回答得干脆利落。
  “哦,好。”何立作揖道:“老师我走了。”说罢,何立赶忙一溜烟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