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在某些时刻非常好用,比上等的灵犬还厉害,顺着陆嘉遇衣襟上的气息寻到他本家宅子不是难事。
  未飞出几里,就望见黑压压一片城。青鸟在城上盘旋了三圈,然后悬停在了城中一座最为气派的宅子一旁。那宅子三进三出,流觞曲水,回环曲折。
  钟翮在上面看得有些咋舌,这苦寒之地竟还有如此气派的人家,实属罕见。她轻轻咳了两声,“陆公子,你爹本来在什么地方住?这……有点大。”
  陆嘉遇看不见,只能照着回忆描述,“应当是……在西南,是个挺大的主屋,就是没什么人,劳烦仙长看看哪个院子门口种着一颗很大的树,应当就是那个院子了。”
  靠着一个小瞎子来寻地方实在是有些困难,钟翮对于这样的描述已经知足,脚下一点背着陆嘉遇从半空中直接落了下去,踏在房檐上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倒是有一棵树,只是这院子看着却不怎么荒凉。”钟翮皱了皱眉,将陆嘉遇放了下来,低声对他说道。
  房檐不远处便是一颗狰狞虬曲的树,看起来许久无人打理,枯枝顺着房檐像是一双,将屋顶都遮住了一半。他们脚下踩着的倒更像是藤蔓一般,将整个屋子紧紧锁住。
  钟翮被枯木的气息锁得有些不舒服,她抱臂皱眉道,“你们家看着也是个大户人家,怎么盖房子种树不看风水呢?前不种桑,后不种柳,中间不种鬼拍手。”
  陆嘉遇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茫然地转向钟翮的方向,“不是啊,我爹本身父家与仙门有些关系,他自己就能看这么些东西,这颗树就是他十年前种下的,说为我挡煞。”
  钟翮挑眉,摇了摇头,“这树的位置,刚好站了五邪最中间,不如说是个‘供养’,锁了邪气在此作乱,总得有东西安抚这些玩意儿……”她话没说话,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这个形状。
  “祭台的位置就在最中间了,住在这屋子里的人必定生生被五邪耗得多病多痛。”钟翮偏头看他。
  陆嘉遇的脸色很苍白,旧伤未好,心血耗尽,如今站在房檐上冷风穿堂,他站得笔直却更显单薄。显然他也不知情,谁会知道从小门前让他上下玩耍的树竟然会耗尽父亲的性命呢?
  “怎么会呢?”陆嘉遇的脸上难得一片空白。
  钟翮不吭声,单手掐诀拢了一层灵气在陆嘉遇周围,挡住了剔骨的寒风。
  “我父亲自打我记事起身体就不好,一年只有两三个月能好些……”
  钟翮打断了他,“可是六月、八月、十月?”
  陆嘉遇抿了抿嘴唇,他像是对这样的答案避无可避,沉默片刻低声答道,“是。”
  “阳气最旺盛的几个月,阴鬼不敢出门横行,祭品有了喘息的时间。”钟翮垂眸看向院子中的侍儿。
  陆嘉遇只觉得心里像是破了个口子,冷的手脚都没了温度。
  钟翮转了个话题,倒不是她觉得陆嘉遇扛不住,而是这院子里并不像是有人新丧的样子。甚至就在方才还有一个红衣侍儿推门送了一盅羹汤进去,“你可确定你父亲住在这里?”
  陆嘉遇勉强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可……”
  话未说完,主房的门开了,门中走出来两个人,群青色袍子的女子瞧着应当已过而立,她怀中半扶半抱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那男子方一跨出房门,钟翮就察觉到了,她像是被惊了一下,下意识将站在一旁的陆嘉遇护在了身后。
  那样的气息太熟悉了,她怀里的不是活人,甚至钟翮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可这样的气息却在慢慢消散。通常人若是新丧,人气只会慢慢从身体上消失,这样的腥臭是属于阴魂厉鬼的,可这样却来越淡的腥气让钟翮阴云丛生,厉鬼从良?开什么玩笑。
  更何况这人身上一点生气都没有。
  陆嘉遇不知道钟翮怎么了,他偏了偏头,“我爹?”
  钟翮盯着那个背影,“我不确定,但是……”
  话还未说完,这样轻的声音去却被那男子捕捉到了,他忽然回头一双阴沉沉的眼睛径直对上了钟翮。
  这次她确定了,那个人的脸与陆嘉遇七分相似,远远瞧着大抵曾经久卧病榻,显得气血不足,而他的肩上一盏火都没有。
  似乎血脉之间有了感觉,陆嘉遇忽然在她身后开始发抖,四周阴气像是发了疯一样直接撞穿了灵气,钟翮避无可避,方一转头就对上一双满是黑气的阴阳眼。
  这次比上次更彻底,陆嘉遇疼得冷汗顺着额角落下,缀在睫毛上,像是一滴眼泪,可那双眼睛连眼白都看不到了,他惨白的脸上像是被烫出了两个漆黑的孔。
  钟翮心道不好,连忙伸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双眼,她的手心像是攥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有血水从手心落下。
  钟翮咬牙道,“陆嘉遇!停下。”
  陆嘉遇的眼睛疼得都不像是自己了,可他伸出手,将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了开来。他睁眼,看得比上次更为清楚,可重见的不是光明却是人间地狱。他的长发浮动了起来,衣袖翻滚。陆嘉遇终于看见了钟翮口中的‘祭献’。
  以他为中心的那棵树中囚困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阴鬼,枯骨像是藤蔓一般缠绕在树干上,而铺在房顶的藤蔓上浮起一串又一串的咒文,里面锁着无数排在一起扭曲的人脸。
  尚且徘徊在外的阴鬼被一层青光挡住,像是罩子一般扣在他的头顶,每一个都露出垂涎可怖的神情。
  而不远处,她娘怀里抱着的人,竟然是个木偶,那木偶似有所觉,回头对他露出了森寒的牙齿。
  而那双动人的眼睛,是两颗血淋淋的眼珠,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嵌进木偶的脸上。
  钟翮未及反应,脚下的树枝忽然颤抖了,紧接着无数怨灵像是被泼了一捧热油,尖叫的声音像是密不透风的钢针从四面八方刺来。脚下有青色的磷火炸起,屋顶上干枯的树枝猛然烧了起来。
  今天不过几个时辰,变故已经让钟翮吃了好几壶冷风了,这个时候被这么一家子看起来位高权重的人发现,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那层层的磷火正从陆嘉遇的脚下蔓延,钟翮十指张开往上一勾,磷火像是一张网一样被她直接提了起来。像是从黑夜中凭空弥漫的黑气,缓缓将这张诡异的火网扼住,最后消散在风中。
  那颗枯树中的鬼魂像是被叫醒了,惊惧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怒。钟翮当下勾住陆嘉遇的腰,然后一只手再次捂住了他的眼睛,往前跑了几步抱着人踏碎了一块青瓦,借着这座宅子交错遍布的房檐几个起落远离了那颗要命的树。
  漫天阴鬼被聚在一起窥视良久,这么一来逮到了机会。对着垂涎已久的阴阳眼少年冲了过去,大有咬碎血肉,分而食之的气势。
  一轮明月已经游移到了中天,月色如瀑,照得人间如同被雪色覆盖。群鬼的躁动与凶气激起的黑雾像是层层黑云,中天月色却忽然暗了,明月像是被什么遮住了,变得朦胧而灰暗,这样的情况转瞬即逝。紧接着一层浅淡的红色缓缓爬上了月亮,也爬上了雪白的房檐。
  陆嘉遇的眼中像是燃烧着一团火,他冷眼望着身后的群鬼肆虐,血色蒙世,再没有一点之前落泪的样子。
  钟翮将陆嘉遇护在怀里,单手捏碎了一只厉鬼的头骨,长发飞舞,随即踏了一脚最高的房檐,
  红月之下,血蔓苍穹,再无半点遮蔽。
  陆嘉遇被她好好单手抱在怀里,他的额头刚好钟翮下颌。钟翮长衣翻飞,身后突然生出一双张开的青色羽翼,羽翼之上燃起熊熊青色焰火。她在凌冽的风中利落地转了身,背后一轮巨大的猩红月亮正好将她圈在中央。
  群魔起舞,人间将倾。
  她正面迎向群鬼,巨大的羽翼让她稳稳地停在了夜空中。远远看去她就像是血月中间一点墨痕,明明是这样令人肝胆俱颤的场面,陆嘉遇却像是失去了感知,他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望向下方枯骨遍布的宅子,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永久地刻在脑海里。
  钟翮闭了眼睛,瞬时陆嘉遇感到自己手掌下的温度忽然灼热了一瞬,紧接着就变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阴冷,冷得他清醒了一瞬。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钟翮睁开了一双猩红的眼瞳,温和地看着群鬼,仿佛他们是什么久别的故友。
  显然群鬼并不这么想,凡是看见了那双血眸的阴鬼,浑身上下浮起一道又一道的细线,还未动作,那些早该埋在地下的蠢货就尖声嚎叫了起来,可那声音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细线勒进了早就腐烂的皮肉白骨中,早已经死去的鬼魂再一次被千刀万剐。
  他们像是一盏又一盏灯,在陆嘉遇眼里熄灭了。
  “那是魂魄。”钟翮的声音有些变了,像是含着一把刀子,可她还是耐心地为他解释。
  陆嘉遇像是五感缓慢地回了笼,他缓缓抬头看向钟翮。其实他不应当这么做的,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将是他难以逃离的噩梦。
  ——钟翮的身体是黑的,肩上没有魂火,整个人像是一团流动的黑雾,唯独一根细微的红线像是针线一般,将这团黑气“缝”在了一起。唯一亮着的,是她背后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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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