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年初一,李自如敲门叫李清如起床,开门的却是衣衫不整的陆汉声,刚从她妹妹身上爬起。
  陆公馆二楼,兄弟俩缠打。
  陆汉声本是没还手的,全因李自如一句:她脑子正常就决计不会爱你。
  而李清如仍是昨日吊带裙,外衫也不穿,立在门口。两个都是她所爱之人,帮谁唤谁都不是,倒不如一声不吱,装哑。
  李自如被周之南劝回后,进了李清如房间,兄妹俩无声对峙。
  他神情阴鸷,厉声质问:“你爱他?”
  李清如淡笑,“爱。”
  “什么时候开始?”
  “十五岁。”
  李自如忍不住冷哼,扶着她双肩,有些控制不住脾气。
  “汉声是我兄弟不假,我也从未质疑过他人品,但他不是好情人,更遑论好丈夫。不论母亲做过什么事,我们却是亲兄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跌入无间地狱。你以前不是这样,清如。我变卖家产,只是因为不想从商,我爱的是学医。我们李家也没有没落,你仍是李二小姐,上海滩世家出身,何必这样作践自己。”
  他一点点贴近,贴近,同她鼻尖相对,“哥哥才是世间最爱你的,我们永远相伴。清如,你看看我,只有我和你才不会离开彼此。”
  情况有些失去控制,李自如双唇愈发贴近,几秒钟的时间里,她居然还在思索,他的唇比陆汉声的好看。陆汉声嘴唇太薄,虽是极致的风流勾人,却也同样显得愈加薄情。
  可她钟爱。
  开口是无边冷淡,“哥哥,不可以。”
  仅仅五个字,足以让李自如顿住,退却。他承认,还是下不去手,心底里仍有执棍巡警在吹哨阻拦,更遑论李清如亲自开口拒绝。
  他松手,背过身去,“当真非他不可?”
  “嗯。”李清如上前挽住他手臂,头靠在肩膀,说到陆汉声,语气当属全上海最柔。“哥哥,我真的很爱他。你当初让我去法国,因为我学绘画,可我不愿意。我去英国,想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走过的道路。我承认我有些任性,是一时赌气,又因为想他而回,可我没办法。好像从小就学钢琴,成为了习惯,即便闭着眼睛也会弹,喜欢他也一样。我无望过,痴狂过,都抵不过一个活生生的他对我刻意撩拨。”
  “我想,我要是死,也是死在他手里。还要提前求你,不要动他。那我即便是在地底下,也合不上眼罢。”
  李自如听得喉咙苦涩,最后只能轻飘飘道一句:“你明明写信说想我才要回来,竟是唬我。”
  她鲜有地调皮发笑,“我也想哥哥呀,哥哥煮的桃胶最好吃。”
  他说这就下楼给她煮,一打开门,见抽了不知道多少支香烟的陆汉声立在那。李自如冷哼,斜了人一眼,手插袋下楼。
  陆汉声探头,样子俏皮,满目担忧,“清如……”
  李清如敛笑,冷漠待他,“带上门,滚出去。”
  此后,直到盛夏,上海滩一道靓丽风景便是:陆少爷穷追猛打李家二小姐。
  足以震惊掉众人下巴。
  只道是可怜李二小姐,被这么个风流浪子缠上,好好的人也要被作践。娱乐报上刊登惊天新闻,陆少不再爱香艳美女、人间富贵花,开始钟爱世家闺秀。
  李清如看着报纸冷哼,待下次陆汉声来找她时,甩在他身上。
  他送华服美衣,送首饰珠宝都没用。李清如冷声啐他:“当谁没见过世面?”
  暗中却还是妥善放好,她知道,这也是他亲自花了心思搜罗挑选的。
  陆汉声讨好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最近在摹《大宫女》,画成送你。”
  李清如可是讨教过他画工的,皱了眉,“放过安格尔,也不要浪费画纸罢。从前那副我瞧着就很不错,无需东施效颦。”
  他回到家愤愤撕了画,打算一周不再找她。
  次日又早早带着乔家栅的汤包去敲门,李自如满脸嫌恶,“你好恶心,陆汉声。”
  他权当夸奖,“多谢哥哥。”
  李自如:?????滚。
  待李自如走后,要缠着摸着她娇躯,哀求:“你到底怎样才能同我结婚,戒指早已送到你手里,我是否应当认同你已答应。”
  李清如扔了手里的书,斜眼看他,“就在那边柜子里,自己取回。当我是无知少女,戒指送到就是求婚?”
  他毫不要脸面,双膝跪地,“清如,嫁我。”
  李清如忍不住翻白眼,“拒绝。”
  陆汉声整个人抱住她腰,蹭着,“清如,好久没做过,我好想你。”
  她嫌弃推开大清早发春的男人,自从年三十那夜,到如今四月初,两人从未再有。
  “陆汉声,你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又不是没找过,她心里暗道。
  男人撒娇耍赖,头摇不停:“我不要,我只要你。”
  李清如:“撒娇无用,请陆少爷自重。”
  他以极低的声音咕哝了句,“非要我说那三个字?”
  这才有些谈判诚意,李清如挑眉,含糊道:“嗯。”
  陆汉声告败,落荒而逃。
  而后,阮萝小产,李清如到周宅小住。
  她离开周宅没多久,周之南中弹,恶事不断。
  两人都些沉闷,只觉得大上海压人,困住多少世间过客。每每独处,更多是坐在一起,教时间慢慢流动,不为沉默而尴尬,只觉得这才是心安处。
  直到周之南确定赴英,李自如让李清如和陆汉声同去,行程已定。
  可两人仍在无声博弈,一个不说,一个等着。就这样煎熬,直到忍不住,爆发争吵。
  陆汉声好说歹说劝她去了陆公馆。李清如来葵水,话头上愈发冰冷带刺,刺的陆汉声心难受。
  譬如她说,“我脑子里多大沟壑同你睡主卧,郑以瑟不敢找你,可夜里要来找我。”
  又说:“陆汉声,你不要同我扯无用之话。也许你当真不爱我,那便不必强求。我们同去英国,却各过各的,我自己独自租房,或是同伯父伯母同住,跟你也是半分关系没有。”
  陆汉声被步步紧逼,有些反弹,“清如,你非要逼死我才行?”
  “嗯,你死我立马跟上,陆叔我哥哥会照顾百年。”
  他叹气,“我就是说不出口,三十多年从未说过。可你知道,你是例外,为了你我不再做荒唐事,一心一意,还不够?”
  李清如:“实则你只是玩累了,又何必故作深情?”
  “清如,我要被你逼死。”
  “莫要唬我。你出了事,怕是我还要担责任,承受不起。”
  至此,陆汉声举起白旗,承认说不过她。
  扯了西装外套夜出,留李清如对他背影冷笑。
  次日上海报纸头条:陆氏集团陆汉声深夜遭遇车祸生死未卜
  何为一语成谶?
  此为一语成谶。
  李自如打医院回来,陆汉声仍旧昏迷,李清如绝不愿去医院。
  他默默告知,“现下状况不明,估计撞到了头,不知何时会醒。”
  李清如仍握着书,有些走神,“嗯”了一声。
  “他实在严重,听竺甚至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审过才知竟真是意外。”
  “嗯。”
  大抵算得上是天谴,老天爷公平,该报必报。
  而李自如再了解不过这个妹妹,上前抱住她头,“别装样,我还不知道你。等下带你去医院。”
  李清如无声垂泪,埋在他身前,带着哭腔道:“哥哥,我好怕。”
  陆汉声还没活够,短暂昏迷过后,李清如在病房坐了没半天,人就苏醒。
  醒后第一件事还要抓她柔荑,指尖暧昧磨蹭。
  当真下流。
  可只这一会,李清如就想通,爱本身不应是苛责,只是随心之举。那她何必非要他说一句爱呢?
  这个男人开始认真看待这段感情,就已经是爱的表现。她何时竟也落入俗套,钻牛角尖。
  隐约中情意流动交互,李清如日日夜夜陪伴在侧,陆汉声开始好转。
  护士长得娇俏可人,见李清如没在,给他换药时忍不住摸了两下坚实臂膀,陆汉声眉头皱老高,只觉得浑身不爽利。
  “你行不行?给我换个人来,滚出去。”
  李清如带了饭进屋,迎面跑过拭泪地小护士,陆汉声脸色发红,坐在病床上。
  这场面太过暧昧,她忍不住联想。冷笑上前,实打实地抽了他一巴掌。
  陆汉声歪头,满脸疑惑,“我……”
  “你什么你,现下都已这样,还要发情?”
  他差点哭出来,无从辩解。“不是……是她,她摸我!”
  李清如冷哼了声,表情更淡。
  男人要不是行动不便,都要立马急的站起来。
  “清如,你信我,我做了的事情不会不认,没做就是没做。”
  还要增加语气,委屈道:“我对女人一点念想都没有,我撒谎就立马死在这。”
  李清如缓过那股冲动,有些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看门外,心里做了决断。
  打开食盒,嘴上说:“那你怕是命根子被撞断。”
  见她是相信了,陆汉声放松笑出来,“有没有我想吃的油爆虾?”
  呵,他还想吃油爆虾。
  “没有,爱吃不吃。”
  “吃吃吃,你做的都爱吃。”
  ……
  次日,那护士脸上挂着手掌印,最后一次到医院,领遣散费。
  开口说爱你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什么时候呢?盛大隆重的晚会,布置满场鲜花,高调张扬宣誓,我爱你吗?
  也许不是的,至少对陆汉声和李清如来说不是。
  这日午后,阳光正浓,打在病房里,晒得两个人都暖洋洋的。
  李清如手里拿着刀,给他削一只苹果,阳光有些刺眼,陆汉声举手为她挡住。
  她关切一句:“别傻举着太久,血流不到又要头疼。”
  男人傻笑,风流桃花眼染上专注与真挚,只呆呆看着她削下的苹果皮不断,一圈一圈。
  而女人满目柔情,碎发垂在眼前。
  那情景太过温情,或许此刻上海滩暗巷里正在死人,弄堂里阿婆为生计发愁,可他心头太平,满是静好。
  “清如,我爱你。”
  脱口而出,顺滑至极。
  李清如愣住,最后一节皮削断,落在地上,手里只留着个圆溜溜的苹果。
  没待她反应过来,陆汉声兀自伸手夺过,嘎嘣一声咬了口,“好脆。”
  满室旖旎,她宛如身处甜蜜美梦中。
  定下八月上的船票,周之南已在联系报社刊登婚讯。
  陆汉声得知后也急。
  两人躺在一起,同看一本画册,他握着她戴了戒指的手,状似无意道:“我们要不要一起?也算大上海双喜临门。”
  李清如忍不住嘲笑,“之南哥宣布婚讯,是喜事临门。你宣布婚讯,只算得上个噩耗。”
  陆汉声皱眉,“为何这般说,成婚是好事。”
  李清如娓娓道来:“大家当感叹,李二小姐可怜,年纪不小,却也眼瞎,迟早会被陆少气死。”
  他恍然,搂着她腰埋在胸前,是惯用耍赖方式。
  可惜李清如决计不从,“撒娇打滚也没用。陆汉声,我还要脸面,我哥哥留在上海,我不想他日日要被病人怜悯眼神对待。”
  由此确信,他被嫌弃的彻底。
  只能安慰自己,到英国再办,也是一样。
  帮他收拾书房的时候,李清如在抽屉最里找到了自己写的那封信,可以证明,他是收到了的,就是不回。
  她拿着那张纸叫他,抖了抖,满脸冷淡。
  陆汉声上去要抢,李清如才觉得有些不对。命令他起开,否则就要丢戒指,男人放弃,转身继续收拾另一边柜子,断然不愿转身。
  她摊开整张纸,发现最左侧写了句诗作回应。
  “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
  李清如笑意愈深,开口却是无情戳穿,“陆汉声,你哪里学来?谁是郎?可否搞清楚性别。”
  他闷声,头差点要钻进柜子,断然不理。
  是从阮萝看的世俗话本子里读的,那个小魔王,净是看些稀奇古怪的。
  八月上,上海滩两大世家周家、陆家,齐迁英国。
  传闻有人看到陆少苦苦追求的李家二小姐无名指戴着钻戒,同上了船。坊间咂舌,果然是,烈女怕缠郎。
  民国29年的夏天,于陆汉声与李清如来说,实属苦乐参半。巨轮出港,海浪涛涛,便把所有酸涩苦痛向后一抛。
  佛祖爱世人,是无声大爱。世人之爱,却千百种姿态。无需论断谁得到好的或是坏的,还当亲自饮品,流过心间,便是真爱。
  此生一遇,星移斗转,无悔到老。
  我们在月下祈愿,求赐痴心情郎,求得一世安康。
  求,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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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
  出自电影《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