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6注重
  宋玉致幽幽盯他一眼,摇头道:“我欢喜站在这里说话,说完我要立即离开。”
  沈牧缩手愕然道:“你要立即离开?为何如此来去匆匆?我怎舍得你走?”
  宋玉致霞生玉颊,带点狠狠的嗔道:“我爱走便走,狗嘴吐不出象牙。”
  沈牧感到的却是未婚夫妻耍花枪的情趣,微笑道:“不要唬我啦!致致因何到海南岛去,晁公错不是与你们宋家势不两立吗?我今趟到长安没见到,他是否回到海南岛去?”
  宋玉致没好气的道:“我们不是被邀请的。”
  沈牧剧震道:“什么?”
  宋玉致叹道:“你当天去见爹,早该想到这后果。南海派与我宋家实力悬殊,爹肯忍让晁公错,只因投鼠忌器,现在爹既决定助你争霸天下,再无任何顾忌。明是动员北上,暗里却部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攻占海南。当我们的船队进迫珠崖,晁公错等人仍在梦中,给我们攻个措手不及,仓惶逃走。现在海南和附近沿海郡县均在我们控制下,直接威胁沈法兴和李子通,我们的舰队离这里不到十天的海程。不过这只会使形势更为吃紧,迫李世民对洛阳作速战速决,并在我们北上前把你连根拔起。”
  沈牧听得又惊又喜,头皮发麻,首次深切体会到李阀对宋缺的恐惧,绝非无的放矢,凭空想象。宋缺确是战略和军法大家,惑敌的手段更是出神入化,骗得人人以为他仍在结集兵力动员准备北上之时,在毫无先兆下对海南岛发动特袭,赶跑控制海南的南海派。
  海南岛落入宋缺手上,等若给他取得长江以南海域的操控权,无论是李子通或沈法兴的水师,亦难与一直养精蓄锐、保存实力的宋家舰队硬撼。且宋缺要来便来,要到宋家舰队临门的一刻,敌人才会惊觉。在整体战略上,占据海南岛是精彩绝伦的奇着。
  此事对他的计划利弊难分。李子通或会被吓得龟缩不出,又成趁宋缺在海南阵脚未稳的时机,铤而走险,北上攻击他的少帅军,好与李世民大军合抗宋缺。
  宋玉致柔声道:“爹现在准备对沈法兴用兵,玉致今趟是奉他命而来,嘱你无论如何守稳彭梁,待他破沈法兴后与你分从南北循水陆两路攻打江都。照我们估计沈法兴顶多能撑上半年,明年春暖花开时,但愿我们可在江都见面吧!”
  沈牧的心直沉下去,他的少帅军能撑上半年吗?宋玉致最后一句话,不但大有情意,且含有并不看好他因而有点生离死别的味儿,令他更是百感交集。
  宋玉致垂下螓首,轻轻道:“我很累,你好好保重,玉致走哩!”
  沈牧一把抓着宋玉致香肩,焦急道:“致致怎可以这么说走便走?”
  宋玉致没有挣扎,却有种心力交瘁的麻木表情,淡淡道:“为什么不可以?”
  沈牧愕然道:“我们这么久没见面,难道除了公事,没其他话儿倾诉?”
  宋玉致美目流露一丝凄然无奈的神色,柔声道:“你们男人家脑子除争霸天下和统一大业外,尚容得下其他东西吗?好好保着你的少帅军是眼前你唯一该想的事,玉致对你再无话可说,爹要我嫁给你,我就依爹的条件嫁给你,明白吗?”
  沈牧如受雷殛,在剧震中松手挫退,脸色转白,心中涌起万念俱灰的失落感觉。
  宋玉致轻叹道:“若现在是太平盛世,我们偶尔在江湖相逢,玉致或会为你倾倒。可惜时地均不适合,还可以向你说什么呢?自从你向智叔首次提亲,把玉致对你的少许好感彻底粉碎,我最痛恨是有条件的买卖式婚姻,偏是出自可让我心仪的男儿之口。沈牧你曾设法了解过人家吗?对玉致心内的想法你可有丝毫兴趣?你不能当我是个征服的对象和目标,就像江都或长安,视玉致只是战争的附属品。”
  沈牧听得呆若木鸡,扪心自问,他虽记挂她、爱怜她,却从未关心过她芳心内的想法,例如她因何反对宋家争战天下诸如此类,只理所当然认为她喜欢自己。
  宋玉致踏前两步,轻展纤手,抚上他的脸庞,轻柔的道:“少帅好自为之,不要送啦!”说罢凄然一笑,就那么不顾而去。
  沈牧呆坐内堂一角,瘫倒椅上,后枕椅背,茫然瞧着上方屋梁,首次为自己过往的行为感到深切的悔意。
  惭愧、自责、悔恨一起向他袭来,他的功利心和无知把心爱的人彻底地伤害!
  他只是自私地为自己的信念着想,却从未设身处地从她的角度和立场去为她着想过。
  窗外黑沉沉的云低垂半空,似在反映他颓丧的心情!
  一股无以名之的伤痛使他身心受着万斤重石般的压制,说一句话,动一动,甚至思索他和宋玉致发展到如此田地的关系,也要费尽全身气力方能做到。
  他或者可得到她的躯体,却不能得到她的芳心,纵然赢得天下所有战争又如何?却永远失去她。这些让他感到窒息的想法,令他觉得无比的孤独。在这一刻,再没有事情可使他感到有意义,更无法医治他深心内的创伤。
  自责像无数锐利的尖针刺戳着他的心,仿佛一向强大的意志和自制力一下子消失殆尽,浑体软弱无力。
  宣永的声音在入门处响起道:“禀告少帅,荥阳失陷哩!”
  沈牧把“荥阳失陷”四个字在心中念了两遍,到第三遍清醒过来,坐直身躯。
  宣永和洛其飞来到他身前,忧心忡忡的瞧着他。
  沈牧勉强振起精神,道:“我没有事,坐下说话。”
  两人分坐他左右,洛其飞道:“消息刚传来,我们早猜到魏陆会投降,却想不到投降得这么快。听说王世充派大将张志往荥阳传信,命魏陆发兵增援虎牢,岂知魏陆竟设伏生擒张志和其从人,接着开门迎接李世绩入城。”
  沈牧听得清醒了点,心神转回冷酷的战场处,记起魏陆是荥阳守将,张志则是王世充御令有资格传他谕旨者。皱眉道:“管城、荥阳相继不战而失,郑州势将追随,王玄应如何应付?”
  洛其飞道:“王玄应怕受敌四面夹击,不战而退,躲回虎牢去。”
  沈牧心忖不知今天走了什么坏运道,入耳的全是坏消息。摇头叹道:“我最清楚王玄应这没用的家伙,绝对没有死守虎牢的胆量和决心。他娘的!我们的行军诈敌大计只好提早立即进行,老天爷一向照顾我沈牧,希望他老人家到今天仍坚持不变。”
  忽然间他晓得无论如何伤心失意,也不能让个人的情绪影响他的少帅军,那关乎到所有爱护和拥戴他的人的期望和生命。
  在迷茫夜雨下,沈牧肩立无名,跨坐千里梦,于梁都东五里许处的丘岗,瞧着少帅军不同的兵种,一队一队从下方官道往彭城方向开去。
  陪伴左右的是焦宏进、白文原和十多名来自飞云骑的亲兵。
  虽在蒙蒙夜雨中,他仍是形象鲜明,举凡经过的少帅军成员均可看到他的亲切送行,他本身便是提高士气的元素。
  宣永是今趟大行军的统帅,昼伏夜行,不但是对少帅军严峻的训练,更关乎到少帅军的存亡。
  沈牧清楚晓得这是一场豪赌,任何一个环节稍出问题,他永无翻身的机会。失去北方基地和少帅军这支精兵,以宋缺的实力,在回天乏力下唯有黯然撤返岭南。
  宋家对他的期望,少帅军将士对他的信赖,与魔门的殊死斗争,他忽然感到这些重担子全落到他双肩上,压得他的心就像夜空上的乌云般沉重。
  洛其飞的手下侦骑四出,对运河上下游的情况作出严密的监察,一方面让杨公卿的军队能秘密潜来,另一方面注视下游钟离敌军的动静。卜天志则负责从水道把杨军送来的重责。
  李子通会作出怎样的反应?事实上沈牧没有丝毫把握,一切只能委诸老天爷之手,若他老人家要亡沈牧,沈牧只好认命。
  雨丝从天上漫无休止的洒下来,装载辎重的骡车队驶过,车轮摩擦泥泞发出的嘶哑声,此起彼继。
  沈牧的心神飞越,想到正在洛阳外围进行的战争。
  若有对错,他直到此刻仍不晓得自己立志争霸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以往他只需为自己负责,承担所有责任,现在则不能弹此调儿,凡事必须为所有追随自己的人着想。
  他首次感到生命再不属于他个人所有,因为任何一个错误,包括眼前大规模的行军,牺牲的决不只是他一个人。成为少帅军最高领袖,再不能像以前般妄逞英雄,他甚至要把一向最注重与徐子陵的兄弟之情也放在次要的地位,凡事都以少帅军的荣辱利害为主,这想法令他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幸好现在徐子陵与他目标一致,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以往从没动过的意念出现在他的思域内,在此之前无论他处身如何恶劣的环境,打不赢便跑。可是现在他已和少帅军合为一体,存亡与共,再没有凭个人本领来去自如的潇洒轻松。胜负之间不但没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且只一线之隔,若少帅军全军覆没,他亦耻于独活。
  宋玉致对他的指责是对的,他自决定出争天下,以统一中原为己志后,再容不下其他东西,更没资格去容纳生命中其他美好的事物。
  从没有比这一刻,他能更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处境。
  沈牧一边把大军开往东海,另一方面把杨公卿和他的部队秘密由水路连夜运来,经过十多天的忙碌,杨公卿把军队安顿在预先建设于梁都附近的秘密营寨后,与麻常到梁都来见沈牧,同时带来郑州失陷的坏消息。
  在内堂,麻常道:“王世充兵败如山倒,一个城接一个城的向李世绩投降。管州郭庆投降,早令虎牢东线各城人心惶惶,王玄应那兔崽子竟不战而退,摆明怯战,遂予李世绩移师进逼荥阳的机会,荥阳守将魏陆岂肯为王世充作无谓牺牲,他的投降谁都不能怪他。”
  沈牧心中苦笑,王世充和王玄应两父子的胆量该是一个模子塑造出来的。前者在慈涧未分胜负而退,犬父犬子,王玄应比乃爹更进一步,未战已退,等若把城池逐个送赠李世绩。
  杨公卿道:“凑巧王世充派张志往荥阳意图调其军增援虎牢,被魏陆生擒交给李世绩,并献计李世绩,说张志乃王世充指定传递他手令的人,对王世充非常熟悉,只要能说服张志伪造王世充手令,送往郑州,命郑州守将王要汉和张慈宝放弃郑州,回师虎牢,即可伏师路上,一举歼敌。”
  麻常接口道:“张志果然就范,王要汉接信后没有起疑,却想到路上定遭李世绩截击,更想到虎牢难保,遂决意投降。先斩杀对王世充忠心耿耿的张慈宝,再开门降唐。现在虎牢东面军事重镇全失,虎牢变成一座孤城,王玄应肯定守不了多久。”
  杨公卿皱眉道:“虎牢失守在即,李世民将直接攻打洛阳,少帅有什么应付的方法?”
  麻常神色凝重的道:“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唐军东来之前我们没有人想过李世民竟能在两个月的短时间内把洛阳完全孤立。”
  沈牧领他们到会议室,室内中间放置一张坚实的长方形大木桌,桌面有座以黏土制成的半立体模型,以大运河贯流其中,运河旁以大小方块代表城池或县镇,山川林原一目了然。
  沈牧微笑道:“这是从窦建德处偷师学来的,他是工匠出身,手艺超群,我当然没他那么本事。我探测,陈老谋绘图,再由匠人负责动手制作模型。”
  杨公卿和麻常惊奇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沈牧有这么细心谨慎的一面。
  沈牧在立体地势图前示意分析道:“通济渠南行直达淮水,若我们的船队从梁都出发,沿通济渠顺流而下,用的是飞轮船,一晚功夫便可入淮。假若再顺淮水东行,可经通运河南下直达江都,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子通防守关键的两座城池将是钟离和高邮。李子通深悉这种情况,所以特别在此两城布重兵驻水师,防我们突袭江都。若我们入淮后往西攻钟离,高邮的敌人立可来援;若我们东下攻高邮,情况更糟,因钟离和江都可从南北两方夹击我们,所以钟离、高邮和江都,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铁三角。”
  杨公卿和麻常点头同意,因钟离位于通济渠和淮水交汇处之西,像看门口的狗儿般瞧着通往高邮和江都的通运河,所以不顾钟离直取高邮,与自杀没有什么分别,而高邮位于往江都的必经之路,于是钟离与高邮能互相呼应,形成江都北面最具战略性的防御。
  麻常道:“若从海路入长江突袭江都又如何?”
  沈牧道:“这更不可行,江都位于长江北岸,对岸是另一军事重镇延陵,大小两城唇齿相依,不论我们的突袭如何成功,延陵的李军渡江来援,我们腹背受敌,只有挨打的份儿。到钟离、高邮的人手从水道迅速来援,我们恐怕没有人能逃回海上去。”
  杨公卿头痛的道:“照眼前的形势,我们必须先取钟离,后图高邮,始有机会威胁江都的李子通。钟离有多少军力?”
  沈牧淡淡道:“守军连水师约在三万至四万人间,主帅是左孝友,乃李子通旗下首席大将,可见李子通对钟离的重视。”
  麻常咋舌道:“我们哪有攻下钟离的能力?”
  沈牧微笑道:“所以我们必须用计,只要骗得李子通以为我们会从海路逃往海南岛,派兵分从运河和海路夹攻,我们便有机会乘虚而入,先下钟离。”接着把计划说出,又告诉两人海南岛已入宋缺之手。
  杨公卿叹道:“说到用兵之奇,天下无人可过少帅,若我是李子通,大有可能中计。”
  麻常道:“李子通到现在有什么反应呢?”
  沈牧欣然道:“据探子回报,李子通正把高邮的水师调往钟离,另外则在江都集结水师船队,又征用民船。最妙是他并不晓得你们秘密潜来,更不知道二十八艘飞轮船的存在。现在我出入非常小心,离开少帅府必戴上面具,全心全意等李子通来攻,我可包保左孝友的钟离军来得去不得。当李子通另一支大军仍在大海挡风浪时,我们挥军高邮,站稳阵脚后再取江都,那时仍在苦攻洛阳的李世民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江都既是我的,沈法兴只能在灭亡和投降两项上选择其一,哈!”
  杨公卿和麻常均感事有可为,精神大振。
  此时虚行之神色凝重的来报,桂锡良和幸容求见。
  沈牧讶道:“他们怎会认为我还在梁都?”
  虚行之摇头道:“照我瞧他们纯是试试看,要否我回绝他们,说少帅已到东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