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他求
  【四角宫城,困我如笼。】
  武兴三十七年的冬日,震惊朝野的叛党谋逆一案以梁家的倾覆为句号。梁茗畏罪自缢于诏狱,梁菀(字泽生)因失察失监之过黜界灵殿御殿,降为灵师,留待查看;梁司徒痛失幺子,一病不起,不足月余即撒手人寰。周信亦被圈禁府邸,无旨不得出。
  一夜之间的家破人亡,时隔十七年后在梁昭仪身上重演了。周偈透过窗户看着梁昭仪披头散发跪在数九寒风中,可周俍却只是冷眼旁观的情形,由衷的道:“三哥的心狠莫不是随了父皇?”
  “你什么意思?”武兴帝没好气的说,“你想说什么?”
  “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忱边人。”周偈指指窗外,“都不劝劝她吗?”
  “她执意要为梁家谢罪,吾又能怎样?”武兴帝避重就轻,“你怎么不去劝劝?”
  “关我何事?”周偈莫名其妙。
  “你还敢说不关你的事?”武兴帝冷笑一声,“别以为吾不知道梁茗是怎么死的。”
  “畏罪自缢。”周偈嘴硬道,“不然呢?”
  “哼,你自己心里清楚!”
  周偈翻翻白眼没有搭理武兴帝,只说:“事我办妥了,父皇也该兑现承诺了吧。”
  “怎么?”武兴帝问,“这么着急就走?”
  “不然呢?留在这等死吗?”周偈咂咂嘴,“我可干不过三哥。”
  “你以为你一走了之就能太平了?”武兴帝反问。
  “干什么?”周偈指着武兴帝的御座,怒道,“这个破位子我都拱手相让了,他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怎么?”武兴帝猛拍几案,“这个破位子你还看不上啊?”
  “对啊。”周偈实话实说,“如坐针毡,有什么好稀罕的。”
  “呸!”武兴帝狠啐一口,“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妖孽?”
  “嘿嘿,父皇你这句话算说对了。”周偈顺坡下,“我本来就是妖孽。”
  真是一不留神就能被周偈噎住,武兴帝无奈的长叹一声,再开口语气却是缓和了下来:“你准备去哪啊?”
  “奉川吧,水肥草美,适合逍遥。”周偈凑到武兴帝身边,神秘兮兮的说,“我还能偷偷摸摸的去宰了乎耶伊。”
  “你怎么还惦记着他?”武兴帝十分无语。
  “他欺我女子,辱我皇威。”周偈反问,“不该死吗?”
  “他要是真这么做了,就应该光明正大的去收拾了他,不应该偷偷摸摸的。”
  “我倒是想光明正大的去,可父皇你不让啊。”
  “此一时彼一时。”武兴帝从几案上抽出一个绿色的皮囊递给周偈,“你看看这个。”
  周偈依言打开,只看了一半就乐了:“哎呦,这是怎么了?窝里反了吗?”
  “那叫同室操戈。”武兴帝纠正了周偈不甚文雅的说法,“川北道呈文说东西沃噶最近兵动频繁,各向阿拿山压军,估计就要有一场恶战了。”
  “那乎耶伊夹在中间岂不是完蛋了。”
  “所以他向我们求救了。”武兴帝又抽出一个棕色皮囊递给周偈,“这是属国呈文,说东西沃噶频频骚扰阿拿国,恳请周幽派兵增援。”
  “小蛮崽子还让我们增援?”周偈骂道,“他以为他是谁啊?”
  “那依你的意思,不管了?”
  “不管!”周偈恨道,“让他去死。”
  “他死了阿拿国就亡了。”
  “亡了好。”
  “阿拿国要是亡了,阿拿山就都是沃噶的了,那你说他们会只满足于阿拿山吗?”武兴帝好似突然想起来,问,“你刚才说,你想去哪来着?奉川是吧?”
  “啧!”周偈听完厌弃一声,甩给武兴帝一个眼刀,骂道,“父皇才是妖孽。”
  “没大没小!”武兴帝嗔道,又语重心长的说,“自己想要的东西得自己争取,你说对吧?”
  “对!”周偈没好气的嚷嚷,“别说那么多废话了,不就是想让我去卖苦力吗,我去还不成吗?”
  “乖。”武兴帝哄道,“你自己打下来的地方,吾才好名正言顺的给你啊。”
  “那说好了。”周偈道,“奉川以北都是我的。”
  “行。”武兴帝爽快的答应,又问,“敢问恂王几时启程啊?”
  “三月吧。”周偈想了想说,“暮色身体还没大好,受不得奔波的苦。”
  “哎呦。”武兴帝酸得牙都掉了,阴阳怪气的夸道,“真会疼人。”
  “那是。”周偈洋洋得意。
  “行了,给你个杆子你就往上爬!”武兴帝用手里的军报狠敲了周偈的头一下,命令道,“军务不等人,月末你就启程,他要是去不了就留在王府养病,你若不放心,吾接他进宫总行了吧?”
  “不用了。”周偈立马推辞掉,又讨价还价,“那我得带上锐儿,他去过好几次北疆了,他……”
  “知道了知道了。”武兴帝不耐烦的说,“都是你的小妖精,爱带谁带谁。”
  “谢父皇。”周偈高高兴兴的谢礼,又道,“父皇若没旁的事,我就先回去收拾行囊了。”
  “走吧。”武兴帝挥挥手,“快滚。”
  “是。”周偈没有计较武兴帝的嫌弃,开开心心的跑出了紫微宫。
  宫外,朔风正烈,周俍裹着羔裘靠在殿柱边,一言不发的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梁昭仪,面上的神情竟是无悲无喜。
  “偈儿。”周俍待周偈行到自己身侧时突然开了口,“听说你不日就要启程去北疆了?”
  “是。”周偈不知周俍是何用意,小心应对着,“三哥消息真灵通。”
  “军政大事,必要未雨绸缪。”周俍轻笑一下,“我暂代司徒,又岂敢懈怠。”
  “原来如此,论经纬治世,果然还是三哥更胜一筹。”周偈向着周俍敛身一礼,“偈儿自愧不如。”
  “偈儿这是说的什么话?若论起治军之才,我就比不上了。”周俍竟还替周偈紧了紧外氅的领子,“北疆严寒,偈儿务必要多带件棉衣。”
  “谢三哥关心,偈儿记下了。”
  “叔父年长,弟弟们尚小,此次只能依赖偈儿奔波千里,守疆退敌了。”周俍眼中的关切让人分不清真伪,“难为你的身子一直不好,此番远征,怕是要吃不少苦。”
  “三哥言重了。”周偈陪着笑,“身为皇子,当为家国天下流血捐躯,何敢言苦。”
  “你又来了。”周俍嗔道,“什么不吉利你偏要说什么。”
  “不怕,偈儿不信天理命数,百无禁忌。”
  “偈儿有吉兆护佑,自然不怕。”周俍自嘲道,“可三哥是个凡人。”
  “三哥莫要再提什么狗屁吉兆了。”周偈骂道,“也没见它能护佑偈儿一帆风顺过。”
  “偈儿难道有什么不顺遂吗?”周俍奇道。
  “偈儿顺遂吗?”周偈反问,话里有话的说,“到头来剩了一个冷冷清清,哪比得上三哥人丁兴旺。”
  “你说这个?”周俍无语道,“还不是你自己不肯。”
  “所以说这个狗屁吉兆就是个诅咒。”周偈叹了口气,再开口,话风就偏了,“孽缘宿命害人,三纲五常磨人,这吉兆不过是副枷锁,沉啊。”
  “偈儿怎么会有如此感慨?”
  “不知道。”周偈抬眼望了望又阴上来的天,道,“总觉得这四角宫城越来越像个牢笼,早晚有一天会困死我。”
  “偈儿不喜欢这里吗?”
  “不喜欢。”周偈看向了在风中凌乱的梁昭仪,反问,“三哥喜欢吗?”
  “我?”周俍也看向了梁昭仪,含糊道,“还好吧。”
  一时间,风好像更烈了,吹得周偈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呵着自己的手道:“三哥,看这天好像要下雪了,偈儿就先回去了。”周偈说着刚要迈步,又停住,“对了,忘了告诉三哥了,锐儿还在我那押着了。”周偈狡黠一笑,耍了个无赖,“我不准备还三哥了,反正此去北疆也得带上他。”
  “你随意。”周俍轻笑一声,“偈儿若是喜欢,就让他留在偈儿身边吧。”
  “那就多谢三哥了。”周偈向着周俍乖巧一笑,转身匆匆而去。
  百奈站在周俍身后,目送周偈远去的背影,犹豫许多,终忍不住问:“殿下,真的不要锐儿了吗?”
  “不是本王不要他。”周俍冷笑一声,“是他不要本王。”
  “可是他……”百奈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随他去吧。”周俍却不甚在意,“既然老七这么喜欢把一切都护在怀里,那就看在长兄的份上,成全他吧。”
  一片晶莹的雪花毫无征兆的自阴霾处落下,滴在百奈的脸上,有些冰凉。可百奈眼前的周俍,却比这正烈的风雪还要冰凉。二十年过去了,活在影子里的青葱少年终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傲雪苍松,可他心中的沟壑幽潭,寒霜雨雪,百奈还是看不透。
  百奈看着周俍走到梁昭仪身前,脱下自己的羔裘覆在了梁昭仪的身上,却被梁昭仪狠狠甩掉。百奈又看着周俍不发一言的捡起羔裘仍旧覆在梁昭仪身上却再次被梁昭仪甩掉,还换来一记重重的耳光。百奈没有听清梁昭仪恶狠狠的骂了什么,她只听见周俍轻声说了一句“母亲保重”后站起身走进了风雪中。
  百奈忙捡起羔裘追上周俍,不由分说的将羔裘披在他肩上,却被周俍默默扯下丢在了地上。
  百奈看着周俍踩着羔裘而过竟还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神色,在心底轻轻的问自己: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