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少年时期的卫枕流并不明白真君的意思。也许终他一生, 直到现在, 他也不明白那一位坐镇北斗无数光阴的真君究竟看见了什么。
  但那时他并未深究, 也没有能力深究。
  他是门内最受瞩目的天才弟子,拜师真君, 又由掌门亲自教导剑术, 很快就成了几百年中进境最快的弟子。
  少年有成,自然意气风发,高傲骄矜、目下无尘, 平素总是冷着脸独来独往,一丝笑容也无。他也少有交好的同辈,一心刻苦修炼,日日与龙渊剑相对, 在山巅斩出纵横剑气。
  起初,他是为了给家人报仇。
  但在斩杀当初袭击亲人的妖兽群后, 他的目标就变成了剑道本身。
  尽管他依旧没能摆脱天生的“怪病”,他却始终坚信自己能在剑道上有所建树, 最后凭实力斩断一切病痛。
  仅仅十年,他就成就了神游境。
  也就是在这时,石无患拜入北斗仙宗。
  起初没有人注意到他,毕竟只是一个废灵根杂役弟子,在辰极岛上并不比一粒微尘更重。
  但很快,石无患就以惊人的修行速度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起初他只是比别人稍微快一点,尚且能归因于“心性上佳、颇有毅力”;不久,他就因为一年不动、两年和光而让人惊叹起来。
  即便是三灵根弟子,三年修炼至和光境也足以令人赞许。
  也就在第三年,北斗仙宗如期召开了金玉会。这一活动是为了挑选内门弟子而举办,但石无患在金玉会上表现得极其令人惊艳,进而引起了戒律堂的注意。
  于是,他被破格收为隐元峰真传。
  普通弟子想要进入戒律堂并不难,但那只是成为普通的绛衣使;然而成为隐元真传,就意味着有机会成为未来的戒律堂院使。
  石无患在戒律堂中表现可圈可点,很快积累了足够功绩,成为了副院使。
  他传奇般的经历被认定为“废灵根自强不息”的典范,为他带来了极大的人望。
  但这还不足以让卫枕流注意到他。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掌门对石无患的格外赞许。
  那时他还很年轻,对未来毫不知情;对于亲手教导他的掌门,他始终怀着深深的感激和敬重,将他看作是自己真正的师父。
  正因为尊敬、亲近掌门,他才知道能让这一位开口夸奖谁是多不容易的事。掌门看似笑眯眯的很好说话,实际却对谁都满不在乎,何况一个小小的弟子?
  这令他不自禁开始注意石无患。
  他自诩一等一的英才,自然不会嫉妒,只有些好奇和挑剔,想看看石无患究竟值不值得掌门的夸奖。
  为了试探石无患的实力,他也出手过几次。他当时性格骄傲、不懂收敛,在别人看来,就像他仗着地位和实力在欺负石无患,而石无患就是那个倔强反抗压迫、令人心生同情和尊敬的典范。
  他觉得不快,却又觉得外人的看法如清风拂面,关他何事?
  于是一句也不解释。
  他甚至还渐渐觉得,石无患除了灵根资质不好,又过分花心分神,其余方面都配得起一句“人中龙凤”。甚至于,他分明是法修,剑术却也相当不错。
  剑修总是钦佩剑术高超的同道。那时候的卫枕流也并不例外。
  于是在一段时间里,他正视了石无患,也认同他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同道和对手。有一段时间,他们二人的关系竟能称得上“不错”。
  从卫枕流入门开始,门中就一直有女修向他示好,但他本人专心剑道,并不曾对谁感到在意。和他相对,石无患倒是处处留情,但在卫枕流看来,处处留情也是另一种无情的方式。
  有时他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个花心多情的师弟和笑眯眯到处晃的掌门有些相似。
  也许这并不是一种错觉……因为后来他终于明白,石无患和掌门之间的确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那是他很后来才想清楚的事了。在那一时刻到来之前,他仍然只是北斗天枢的真传剑修卫枕流,独来独往,在门内受人尊敬,在外也名声不俗。
  他是北斗的修士,受着北斗的教育,遵循北斗的行事规范。
  因而他也一直明白,魔族——以及所有和魔族有联系的事物,都应该毫不留情地斩杀。
  于是……当他被掌门召唤去九分堂,了解自己身上的“怪病”实际是血脉中带来的魔气在作祟时,当他明白自己原来是魔族皇室的血脉时……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世界的崩塌。
  但掌门仍然带着笑,轻松又亲切,说:“出身并不代表一切,血脉也说明不了什么。枕流,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从来都是北斗的骄傲。”
  “魔族又如何?你仍然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北斗修士。”
  他心中的感激和感动无以言表。
  带着这样的心情,当他听见了掌门接下来的计划时……他不过犹豫了片刻,便一口答应下来。
  掌门的计划是,在十万大山的封印彻底崩溃之前,让他找机会“叛出”北斗仙宗,前往魔族的领域,登上少魔君的位置。
  这样一来,当魔族彻底脱困、仙魔之战爆发后,他就能作为仙道盟的间谍,在魔族后方与北斗里应外合,最终覆灭魔族。
  魔族必须毁灭——这一点毫无疑问。
  封印注定崩溃,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消灭魔族就是为了苍生存活,是任何一个志在大道的人都应当尽力去完成的事。
  当时,他甚至有些满意自己的血统了。如果没有这份血统,谁来扮演他的角色?没有了间谍的存在,仙道盟一方必将损失大量的人才,凡世也会生灵涂炭。
  越是骄傲又心存大志的人,越容易被“这个任务只有我能完成”的信念所蛊惑。
  卫枕流接受了这个任务,带着满怀的少年意气和——后来看来很天真幼稚的——英雄情结。
  第一个意外发生在他“叛出”的那一天。
  原本说好只是装模作样打伤几个弟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真的杀死了十几个同门。
  偏偏又在那个时候,他的魔气发作,苦苦支撑之下,他在众目睽睽中化身为银发红眸的魔族。
  只在一夜之间,他就成了仙道盟群情激奋要讨伐的对象。
  天下之敌。
  人尽可诛。
  他惶恐而愧疚,以为是自己失手,只能一言不发地离开辰极岛,御剑飞向西方的十万大山。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计划的煎熬和残酷。他隐隐约约意识到:那些被他杀死的弟子果真是因为他“失手”才死去的吗?他当时感觉到了一丝古怪,莫非是……
  他不敢细想。
  也不能细想。
  计划已经启动,他只能往前走。如果想回头,那么就是前功尽弃,就让所有的鲜血都白白流走。
  不能回头,也回不来头。
  他只能披着长长的银发,踏入魔域,登上山巅,向那位魔君屈膝奉上忠诚,再回身看见山下亿万魔族跪拜诚服。
  魔君抓来了上百名修士,其中不乏他眼熟的道友。有剑宗的弟子,他们曾切磋剑术;有云游时结交的友人,他们曾一同在夜空下面对篝火饮酒。
  “杀了他们。”魔君说,“用魔族的方式。”
  魔族的方式是吞噬血肉、吞噬灵力,将一切化为虚无,填补自己以恶念铸造的身躯。
  人死之后有魂灵,修士死后会有灵力散逸天地。但一旦被魔族吞噬,就什么都没有。
  他站在魔域最高的山巅,四周是永远不化的积雪,背后有高高的魔君的王座,前方是满面愤怒、唾骂他的同道。
  他看着他们愤怒至极、慷慨激昂的面容,看见了愤怒和失望,还有隐藏起来的对死亡的恐惧。
  直到很久以后他都能想起当时的心情,那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就能概括出来的。他当时想:谁不怕死呢?
  然后,按照魔君的要求,他吞噬了曾经的道友,也杀死了曾经的卫枕流。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是少魔君,也只能是少魔君。他终于明白了掌门的未尽之言:当他踏上这条路开始,他就注定只能走向死亡,而且是沉默的死亡。
  可是……谁不怕死?
  他也怕啊。
  就算是神游境,就算是后来成了归真境乃至玄德境,他也仍旧发自内心地敬畏死亡。
  然而……
  但凡一个人受过教育、懂得礼义廉耻,他就会为自己戴上道德的枷锁。他会去追求高于人性的目标,去忍受与本能相违背的煎熬,并从这种艰辛的忍耐中获得道义上的满足感,用“正确”来弥补灵魂的痛苦,用“大义”来代替个人的快乐。
  一开始他肩上扛着少年想象的“苍生大义”,后来那份想象中的责任变成了切切实实的十几条同门性命,再后来死在他手上的人越来越多直到不计其数,有修仙者、有魔族,甚至还有凡人。
  他再也回不去仙道正途,再也当不回曾经的剑修。
  他只能站在永夜的魔域中,在万年积雪的山顶抬头仰望,漫无边际地想天光何时降临,亦或永不降临。
  随着他对魔族的了解越来越深,他发现自己也越来越能理解掌门的想法,尽管自从“叛逃”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魔族冷酷、暴戾,以实力为尊;胜者吞噬一切,失败者失去一切。他们在十万大山中忍耐着寒冷和贫瘠,心中充满了对封印他们的修仙者的怨恨。
  这份怨恨凝结了魔族,也吸引来了同样怨恨修仙者、怨恨现有的秩序的人。
  他遇到了堕魔的人类,也遇到了堕魔的妖族。有几个妖族比魔族表现得更冷血,在魔域里爬上了高位,踌躇满志地要覆灭天下。其中一个是魔君的幕僚,叫溯流光;还有一个是魔族的将军,叫柯流霜。
  溯流光看好他。那个狡猾的妖族以为他对魔君之位野心勃勃,成天撺掇他篡位,又和他表忠心。卫枕流对他印象很深。
  柯流霜在魔族里也是出名的美人,下手心狠手辣从不留情。溯流光有一副如簧巧舌,曾想方设法说服他娶了柯流霜,这样就能巩固妖族和魔族的联系,也让妖族在魔域中扎根更深。
  卫枕流拒绝了。
  他已经用整个人生为天下铺路,不想再多此一举,让自己更加厌烦。
  当他在魔域里渐渐巩固自己身为少魔君的威势时,外面的世界也在发生变化。
  连他也听说了,修仙界出了个举世无双的天才,以区区五灵根之资,二十年便成就归真境,说不得再过十年就成就玄德了。
  人们传说他是大能转世,身负大机缘大气运,要平定魔族之乱、恢复天下太平,关键就在他身上。
  又过十年,石无患果真成了玄德境。彼时他也已是玄德中阶的修为,不久前才杀了魔君,登上山巅的魔君宝座,浑身魔气内敛而寂静,总是让他在独自思索时想起十万覆雪苍山。
  他在苍山最高处静坐,看着石无患自以为隐秘地潜入魔域,再自以为隐秘地接近他。
  当时仙魔大战已经开启,仙道盟一方的情形并不好。石无患作为少年英雄,孤军深入魔域,来斩杀他这个敌首。
  多年后再见故人,他恍然发现石无患和他记忆中并没有太多改变。
  年对修士来说,二十余的时间的确不足以改变相貌和气质。然而如果这是一个事实,为何他又坐在这里,偶尔看见自己的倒影时都觉得陌生?
  石无患坦然地说:“卫师兄,我来杀你。”
  他听了竟觉得有几分欣慰。多少年来他再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当年他骄矜自满,不曾将别人口中的“卫师叔”、“卫师兄”放在眼里,谁能想到多年后他会为了区区一个称呼,而感慨不已?
  他审视着石无患。作为敌人,他才刚晋升玄德境不久,身上的灵光都不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