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日子正好
  我睡得并不踏实,或者说很不习惯。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是一个人睡。在北京上大学时,那些短暂的“失足”岁月,偶尔有客人开了房“包 夜”,我在内心深处,从未将那些客人看作“人”,而他们呢,似乎也从来不会当我看作“人”,我是他们的“商品”,他们是我的消费者,我是他们用钱买来的,会说会笑有体温的“充气 娃娃”。事毕之后,我总是睡不着,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凝视着客房的天花板,忧心如焚,担心警察突然闯入……
  有时候,我会思考“哲学”来打发天亮之前的时光,我想,性,恐怕是人的动物本能吧?所谓人性,应该是人区别于动物的行为吧?有人说,同性恋是最人性的,因为动物的性 行为都是以繁殖后代为目的,而同性 行为肯定不会生出后代。有科学家发现,动物之间,比如猴子和猩猩也存在同性之间的性 行为,所以,他们把同性恋称为“亚文化”。那么,花钱买性这样的行为,恐怕是人类独有的吧?从这个意义上讲,卖 淫岂不成了最“人性”的行为?嗯嗯,不是有很多人写过很多专著,研究“娼妓文化”吗?我又想,在动物那里,雄性动物为了讨好雌性动物,用食物向雌性动物换取性,这算不算是动物的卖 淫呢?我会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问题,希望能够睡上哪怕半小时,结果总是失败。我总是在天光亮起时,以最快的速度跳下床,洗澡,穿衣,以最快的速度逃离我的消费者。
  只有一个人,天啦,当我与我亲爱的“蝈蝈”终于“在一起”的这一夜,我竟然想到了李浩!只有躺在李浩身边,我曾经短暂地入睡。也许是因为我们交换过身份证,因为我们彼此都声称对方是情人,我不怕警察突然出现,也不怕他趁我睡着,拿走我的钱包、手机甚至衣物,把我一个人光溜溜地扔在宾馆的客房里——这样的事情是最恐怖的,“哈尔滨”不止一次告诫我:某些不老实的客人会给你下药或者哄你不停地喝酒,他们不仅玩弄了你的身体,而且趁你昏迷之际,把你偷个精光,甚至连宾馆的房费都不付……为了防止你冲到走廊上叫保安,他们会把你的外衣内衣统统拿走,他们当然不要你的衣物,他们会把你的衣物扔进最近的一个垃圾箱。还好,这样的事情,在我短暂的“失足”生涯中,从未遇到过。
  我是说,这一夜,池塘边的小屋里这一夜,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与另一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肌肤相亲,而且这个人,是我最爱的人,最我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花费了5年多的时光,千万里追寻的,我至亲至爱的人。
  然而,躺在他的身边,我依然睡不着。
  我不知道“蝈蝈”是否睡着,夜里,我几次探身凝视他的脸庞,他闭着眼睛,吸呼均匀;他眼睑微颤,我知道他正在做梦。我轻声叹息,复又躺下。终于,黎明到来之前,我睡着了。
  我可以感觉到天亮了,还可以感觉到“蝈蝈”用一条胳膊支起上身,探头打量着我。我期待着他把一个吻印上我的额头,我甚至想,再来一次,也许会好很多。但是没有,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我听到房门的吱呀声。
  他出门了,他出门干嘛呢?
  池塘边的小木屋里没有沐浴设备,难道他要到池塘里晨泳,洗去一夜的汗渍和疲惫?我这样想着接着做梦,我梦见我亲爱的“蝈蝈”像一条矫健的海豚,凶猛地将水面劈开,波浪和水花像高速摄像机拍下的画面一般,洁白的冰块以及透明的玻璃碴子一般缓慢地垂落。我看到他在齐腰深的水中霍然站起,水珠滑过他赤祼的胸膛,朝阳从他的身后升起,我亲爱的“蝈蝈”宛若一尊青铜的雕塑。
  我醒来后披衣起床,推门而出,约略有些轻寒的空气让我的身体微微发颤。朝阳下的池塘雾气氤氲,我极目搜寻我的爱人。他不是从水中,而是从雾中猝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衫,黑色紧身裤,炫彩跑鞋,大踏步朝我跑来,一直跑到我跟前,他猝然停下脚步,“呼呼”地喘着气,笑望着我。
  “你不要命了?”我是说,两个月前,他的躯体和内脏惨遭重创,不知道康复得如何?就在昨天,他还经历了心脏猝停的考验,不好好休息,大清晨地跑什么步?
  “我就是太想要命了,所以得加紧锻炼。”喘息稍定,他笑嘻嘻地说。
  “也是喔,不然被追杀的时候,跑都跑不脱。”我叹息说,把衣服裹得更紧一些。
  那天清晨,稍事洗漱,“蝈蝈”驾车,带我“进城”吃早餐。车是他昨天开来的,依然是那辆灰仆仆的,悬挂地方号牌的老轿车。
  “蝈蝈”要了一大碗著名的鳝鱼叶子米线,我要了一小碗同样著名的豆花米线。
  吃米线的时候,我禁不住东张西望,仿佛我真的和我亲爱的“蝈蝈”一样,已经是一名正在执行卧底任务的秘密侦察员。
  “蝈蝈”笑眯眯地低声对我说:“不要那么紧张嘛。不就是吃个米线嘛。”
  “你个‘死人’,跟你一起吃米线,能不紧张吗?”我低声娇嗔。就算有人听到我说“死人”两个字,也会当成情侣或夫妻之间常见的笑骂和调侃吧?
  “蝈蝈”展颜一笑:“别说不会碰上熟人,就算碰上了,你就大大方方地说,这是我老公。”
  “蝈蝈”建议我和他尽快回一趟家,他说的家,当然是谢晓兰和阿香的那个家。这天是星期天,他担心谢晓兰和阿香闲来无事,去医院探望他,弄不好会得知他已经“死”了的消息。如果谢晓兰吵闹起来,就只能假戏真做到底,这对妈妈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蝈蝈”竟然带着小区的车辆门禁卡和家里的钥匙,他径直把车开到家门口,这才招呼我下车,他很快地打开单元门,领着我迅速消失在楼道里。我知道,“蝈蝈”是不想让人看到他曾经出现过;“蝈蝈”和父母同住的家位于四楼,他牵着我的手,让我跟他一起走楼梯。同样的道理,“蝈蝈”是担心电梯里的监控摄像头拍下他的影像。
  这比起我在米线店里东张西望,可是专业多了。
  “蝈蝈”用钥匙打开房门,我一眼看见,阿香坐在餐桌旁写作业,谢晓兰正在辅导她。一抬头看到我们进屋,谢晓兰问:“不是说明天出院吗?”
  “蝈蝈”扑过去,抱住妈妈,使劲搂了搂,笑着说:“今天日子正好。”
  阿香从凳子上跳下来,大概是想给我们泡茶。谢晓兰喜滋嗞地制止她:“乖乖地做你的作业,他们又不是客人。要喝什么,想吃什么,让他们自己弄。”
  阿香看看谢晓兰,又看看“蝈蝈”,再看看我。
  “叔叔婶婶是要搬回来住吗?”阿香操着一口糯软的边地口音,问我们。
  “哪还用说?”谢晓兰不容置疑地一巴掌拍到儿子的肩上。
  “粒粒,你来……”谢晓兰朝我招手,示意我跟她往里屋走。现在,她已经能够很亲切地叫我“粒粒”了。“来跟我一起铺床,房间早就给你们收拾出来了。看看还有什么不够用的,我们下午去买……”我望向“蝈蝈”,“蝈蝈”用眼神制止我。
  “妈,我们还是喝杯茶吧。阿香,把最好的茶找出来……收拾房间的事,慢慢来。妈,我们一起坐一会儿。”“蝈蝈”话音刚落,阿香立即“唉”了一声。
  谢晓兰只得回到长沙发上坐下,我和“蝈蝈”一左一右挨着她。
  阿香很快就把两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端到我和“蝈蝈”跟前。
  “阿香,你去买点菜,我们要大吃大喝一顿。”“蝈蝈”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有些夸张地说。
  阿香瞅着谢晓兰。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谢晓兰正要起身,“蝈蝈”抓住妈妈的胳膊。谢晓兰突然明白,“蝈蝈”是要支走阿香,有话单独跟她说。一楞之后,谢晓兰满怀疑狐地挥了挥手:“去吧阿香。多拿点钱,多买点好吃的。路上小心,不要贪玩……”
  阿香一叠声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直到阿香拖着小轮车离去,“蝈蝈”站起来关上房门,回到谢晓兰身边坐下,这才轻声说:“妈妈,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今天日子正好。”
  谢晓兰不解地反问:“能不好吗?能让你出院回家,说明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
  “蝈蝈”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正好两个月……”
  谢晓兰盯着墙上的挂历看了一眼:“今天是9月17号……”
  我顿时明白,“蝈蝈”说的是,距离7月17日,他和战友们遭到段蒙生的伏击,正好两个月。
  “我要回去抓他们。”“蝈蝈”轻轻抓住母亲的一只手,像是担心妈妈突然蹦起来。
  “你说什么?”谢晓兰转过脸,盯着“蝈蝈”的眼睛,厉声问道。
  “蝈蝈”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谢晓兰无助地转向我,同样盯着我的眼睛。我垂下眼睑,小声说:“是的,妈妈。他要去那边,把那些凶手抓回来。这是命令……我跟他一起去。”
  “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呀!”谢晓兰挣脱“蝈蝈”的手,腾地一下站起,手指“蝈蝈”的鼻尖:“你是说,你还要去卧底?你不是早就暴露了吗?你想回去送死吗?还有你……”谢晓兰指着我:“你凭什么跟他一起去?你什么身份?你跟他一起去执行任务?你是警察?开什么国际玩笑?”
  “蝈蝈”跳起来,把妈妈紧紧抱住,他贴着谢晓兰的耳根:“妈,你小声点!”
  谢晓兰使劲挣出“蝈蝈”的怀抱,她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手机:“不!这绝不可能!我绝不同意你再去卧底!我要给你们总队长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