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倒在血泊中的男孩子感受着生命的倒计时,他抓着陈振中的双手,血从微笑的嘴角流出来,他不想回家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心慌得很,男孩子努力说道:“只可惜,我没能杀了……”
  男孩子闭上了双眸,他的同伴伏在他的身上痛哭流涕,陈振中的牙齿咬地咔咔作响,他回身看着面前的日本人,说道:“放了我的学生们,如果他们再遭受一点伤害,我保证你什么都得不到。”
  隔着窗户,看着学生们一个接一个走出监狱的大门,陈振中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和他们一样年轻热血而冲动,他想起他第一次参加游行,之前他是那样兴奋,胸中充满大义,感觉自己是为数不多的清醒的人,在做着伟大的事业,结果他被下狱沈月眉被抓进吴府。
  一个女生回头看了一眼,陈振中对她笑笑,笑得云淡风轻,女生的泪珠却噙在眼眶里。陈振中闭上眼睛,他有点后悔,后悔当初在上海时自己躲在暗处,没去见沈月眉,他在脑海里回到当天,他没有逃跑,他走到他身边,从背后轻柔地环抱住她。陈振中好想再抱一抱沈月眉,只是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了。
  学校、曾经的家、来今雨轩还有天桥,把所有自己记忆中的场景逛遍了以后,沈月眉对北平失去了兴趣,感觉还是待在自己家里舒服。韩景轩便买了返程的火车票,候车室里,沈月眉正和一个小女孩玩耍,接听完电话的朱副官忽然一路小跑过来,伏在韩景轩耳边说了些什么,韩景轩猛然起身向外走去,沈月眉愣愣地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
  韩景轩拿起听筒,电话是一个大人物打来的,他默默地听着,最后本能地并拢双脚答了一声:是。
  走进候车室的时候,距离火车开动只有半个时辰了,已经开始检票了,旅客们背着大包小裹纷纷开始上车,沈大妈看着他一脸凝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韩景轩说道:“您和眉儿先回吧,我不能回上海了。”
  “为什么呀?”沈大妈诧异道。
  沈月眉也不和小女孩玩了,呆呆地看着韩景轩。
  韩景轩的调令下来了,是一个自己没想到的结果。韩景轩原以为自己会被放逐出国,冠以深造考察的名义,此类前车之鉴委实不在少数。万没想到,一个大人物亲自出面将他调到军队纪检部门,专门督办高级军官的贪腐案件。调令是这位大人物亲自签发的,写得还蛮情真意切,称外部匪患猖獗和内部腐化严重是目前党国面临的两大重要问题,既然韩景轩剿匪不利,那么希望他可以清除党国的害群之马。
  做此决定,是看中韩景轩不怕得罪人的脾性,这里面涉及一些经济上的学问,韩景轩之前并不懂,不过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断学习新的知识、事物和理念,做的多半是探索开源性的工作,他的学习速度一向很快,这点东西是难不倒他的。
  第一个任务,便是针对北平这边一位高级军事将领的贪腐案件,这人爱财如命,贪财到不要命的地步,不但克扣军饷,暗地里还勾结黑帮走私烟土和枪支弹药。韩景轩和其他五人组成了一个经济稽查大队,他担任队长,所以目前他还要留在北平。
  韩景轩走上前对沈月眉说道:“你乖,先和妈妈回家去等我,好吗?”
  沈月眉愣愣地说道:“你不回家吗?”
  “我有工作,要在北平留一段时间。”
  沈月眉噘着嘴不说话了,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的,韩景轩低头看着她,说道:“那你要怎么办,要是留在北平,就不能回家了,要是回家,就不能看到我了。”
  检票员开始催促起来,韩景轩要送沈月眉走,沈月眉却忽然哭起来,小女孩好奇地看着她,韩景轩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说道:“眉儿,你是要回家,还是要留下,总要选一个呀?”
  沈月眉只是哭,韩景轩无奈,只得先把她带回北平的家里了。
  就这样本以为到北平就像旅游一样,这次倒要住上一段时间了,韩景轩没有去当地政府为自己安排的住处,直接住在当初陈振中给沈月眉的家里。家里布置地很是简单,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韩景轩便让朱副官又添置了一些东西,毕竟日子就是要好好过的嘛。
  韩景轩真的忙起来,往往回到家沈月眉已经睡了,沈月眉越来越想念上海的家,想毛毛球球想的直哭。要把她送回去,每次临到上火车,她又在火车站哭了没完,韩景轩无奈,只得清晨起个大早去狗市买了一只土黄色的小狗,跟球球长得很像,送给沈月眉,她才渐渐安分下来。
  那晚,韩景轩听到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睛,看到沈月眉单薄的小身影,正坐在窗台上哭泣。他猛然醒了,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庞,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珠,拍拍她的头问道:“丫头,又想家啦?古人说呀,此心安处是吾乡,就是说只要在这里心里安宁那就是家,我和妈妈都在你身边,这不就是一个家吗?”
  沈月眉啜泣着说道:“陈振中现在是不是也被关起来了,所以我才不能见到他?”
  韩景轩一愣,他今日刚刚从秋玲处得知陈振中的事情,没想到,懵懂无知的沈月眉与遥遥相隔的陈振中,竟然这样心有灵犀,韩景轩难掩妒忌,可他无法欺骗她,于是轻轻点点头。
  一行清泪自沈月眉脸颊流下,她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膝盖,看得韩景轩心里难过,沈月眉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轻声说道:“你不知道,那里多么可怕。”
  韩景轩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一边给她拭泪,一边轻声说道:“我知道,眉儿。”
  “他会死吗?”靠在韩景轩肩头的沈月眉,抬起头看着他问道。
  “不会的,”韩景轩看着沈月眉,夜色中她眼中的泪光如星星般,亮晶晶的,“他是个好人,是个生命力非常顽强的人,是个求生欲望特别强烈的人,他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而且,有人正努力救他出来。”
  “哗”一桶冷水兜头浇下,陈振中自第三次昏厥中醒来,他看着眼前面目狰狞挽着袖子手里挥舞着鞭子的警察,哆嗦着干裂的嘴唇,说道:“别,别再打了,服了……”
  “你说不说,说不说!”警察挥舞着鞭子,空中血肉横飞。
  “我,我真的不是,不是什么共产党,你们不放我的学生,他们的家长还不吃了我,其中有黑帮的人,我,我谁也惹不起呀……”
  陈振中知道,日本人想抓的是江老师,他不能让一个女人遭受这些,对于他,日本人并没有证据,他是搞行动的,不像江老师有些文书会暴露自己。陈振中索性表现地很没出息,鬼哭狼嚎着,哀求他们别再用刑了,自己真的是无辜的,拿自己来换学生都是被学生家长逼得。就算杀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受刑的时间,每一分钟都被痛苦拉长,不知外面是否已然昼夜轮转,他在这百般煎熬中度过了三生三世一般漫长的时光。
  “如果你不是**,为什么知道刺杀东野的事情?”
  “我那天,和同事一起,在北方剧场,看演出。”陈振中的头无力地垂在一边。
  “那你怎么知道首富李先生家里的事?”
  “哈尔滨人,谁不知道他家呀……”
  陈振中知道自己或许在劫难逃,但是心存一线希望,在审讯中,他发现日本人和伪警察对他的调查一无所获,并没有找到相关证据,他和李老爷一家的接触都是私下里,现在一家人都跑了,也就无人知道了,至于东野的死,因为伪造成意外的样子,更是找不出证据来。日本人虽然残忍,但目前正在极力鼓吹王道乐土,他知道现在何老和江老师等人正为他奔走,联合教育部给警察局施压,陈振中平时的人缘还是很不错的,校长何老对他也极为赏识。
  “说,你的小组里都有谁?你们的联络方式是怎样的?”
  “我,我们小组,有,五,五位老师,组成,分别执教一门科目,组成一个教学小组……我是,我是小组长……”
  陈振中咬紧牙关不承认,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即便为大义牺牲,生命终究是宝贵的,他不会放弃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哪怕眼下要忍受这灭绝人性的酷刑!
  陈振中经受过一次,有了一些经验,当被折磨到死去活来时,人的意识也濒临崩溃,意志力不是足够强的人会进入一种麻木的状态,甚至一个不小心就出卖了自己的同志,暴露了自己的组织。陈振中脑海里始终绷紧一根弦,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多米诺骨牌一旦推到,如果敌人顺藤摸瓜搜捕下去,可能导致组织的瘫痪,那东北三千万水深火热的人民,就更加没有希望了。
  如果活下来,陈振中想,第一件事,要回家探望母亲,第二件事,要去上海,他只想紧紧拥抱沈月眉,陈振中开始出现了幻觉,他一步步靠近沈月眉的背影,所有时钟都静止,时间不再流逝了,只有越来越近的沈月眉的身影,还有微风中她的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