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许熠嘉睁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对方。
  “我说,我母亲是自杀死的。”安东尼表情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她是个基因优化率不足5%的自然人,因为患上了抑郁症,在我九岁那年跳楼自杀死了。”
  许熠嘉的头脑一时之间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他怔怔地看着安东尼,嘴唇张合了好几次,最后只勉强地挤出几个字来,“可尼尔斯说……”
  “尼尔斯撒谎了吧,”安东尼移开视线,似乎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他对这件事好像比我更难以接受,毕竟我们三个里他年纪最小,我母亲以前也最宠爱他。”
  许熠嘉看着对方始终平静如一的表情,突然从心底传来一阵莫名的闷痛,他有些难受地拧紧了眉毛,低下头用力咬住嘴唇,许久之后才轻声道:“那你呢,你,就不会感觉到难过吗?”
  安东尼抬起眼睑扫他一眼,“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对他来说这确实已经很久了,久到他已经根本回想不起那时的心情。
  许熠嘉沉默下来,他很想再说点什么,但此时喉咙如同被砂石摩擦过一般的艰涩。
  但安东尼似乎对继续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他坐回原来的位置,看着渐渐西斜的昏黄太阳,问他道,“要走了吗?”
  许熠嘉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照下有些晦暗不明的五官,有些想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不幸,又为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对这些不幸表现得如此习以为常。每当他开始因为短暂的安宁感到松懈的时候,这个世界总会在不经意间向他露出狰狞的一面。
  他垂下头,感觉身体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一般疲惫至极,他放任自己慢慢地重新坐倒在草地上,看着夕阳洒在湖面上的鲜红色光芒沉默了许久,许熠嘉突然地道:“星网上那些传言说的,有一大半都是真的。”
  闻言,安东尼挑起了眉,视线直直地看向他。
  许熠嘉没有回望,也没有停下讲述,就像是害怕再也提不起勇气面对似的,毫不停歇的说了下去。
  “我在后土星生活的时候,的确有将近四年的时光,是在一个花街柳巷中长大的。”
  许熠嘉慢慢地回忆着这段埋藏在心里,从未向任何人诉说过的往事,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将他重新地拉回到了十多年前。
  十八年前,我在后土星的一家慈善医院里出生,因为战火的蔓延,那家慈善医院已经根本不剩下几个医护人员,医疗设备也严重的匮乏。而我们母子之所以会被送去那里,是因为我母亲在战场上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查不到任何相关的身份信息。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同情心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品,我的生母在这家简陋的医院生下我之后,被留在了医院附属的疗养院,而我则被抱去了当地的一家慈幼院。
  这样一对根本不知来历不知姓名的母子,便理所当然地这样被拆散了。
  许熠嘉渐渐回想起了刚出生地头一两年里,他措手不及地被丢到了这个满眼陌生的动乱世界,惊恐,慌乱,无依无靠。无论他是否拥有前世的记忆,彼时还只是个婴幼儿的他都根本无力抵抗自己的命运。
  我在那家慈幼院长到了两岁,根据我养母后来的说法,当时她与丈夫是因为躲避战火,举家搬去后方城市时,正好路过了我生活的那家慈幼院,看见当时还年幼的我隔着围栏向外张望。
  养母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没有生养孩子,当他们夫妻路过慈幼院看见我时,不知为何就产生了想要收养我的冲动。
  为此,他们夫妻特意在那个城市多停留了一周的时间,几次过去慈幼院看望我,经过了慎重考虑,他们办理了领养手续,然后带着两岁的我一起出发,去了远离战场的另外一个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的养父是一个药品经销商人,出生在一个颇有底蕴的富裕家庭,他和养母是大学同学。养母是一名美术系学生,毕业之后没多久便嫁给了养父,成了家庭主妇。她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热爱生活,心地善良。
  每天,养母都会精心地照料打理养父和我的衣食住行,布置房屋,整理花园,闲暇的时光,她会教我画画,和养父一起带我出门踏青,野餐。
  在我的记忆里,那便是我年幼时最幸福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说到这里,许熠嘉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安东尼静静地看着他,认真地聆听。
  然而好景不长,在我五岁那年,战火升级,逐渐蔓延到了邻近的州县。
  养母开始每天都很担忧,她把我牢牢地看在家里,不许我随意出门,还劝说养父减少外出的次数。但养父却执意不肯放下生意,他说希望赚到更多钱,带着养母和我移民丹霞星,这样就不用再每天都担惊受怕了。
  终于有一天,养父出外打理生意,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许熠嘉望着远处,眼中的光芒渐渐变得黯淡。
  养母四处打听,最后才得知,养父为了能够尽快攒够钱,冒险参与了战略药品的生意,药品引起了反政府军的觊觎,于是设伏抢夺,养父在伏击中遭到了枪杀,所有的货品也全都被抢走。
  养母本就身体不好,得知真相后,很快就病倒了。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被抢走的药品是养父通过抵押借贷获取的资金购买的,药品被抢走后,债主找上门来要债,养母无奈之下,强撑着病体变卖了所有家产才勉强得以还上欠债,我们母子便也因此流落街头。
  为了能养活我,养母拖着病弱的身体开始四处奔走寻找工作。
  可后土星常年战火频发,到处动乱,养母又从未有过工作经历,她每天起早贪黑地打着散碎零工,却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就连勉强让我们两人糊口都很困难。
  然而,这样的日子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很快,最糟的情况发生了……”许熠嘉的神情有些麻木,回忆这些令人痛苦的过往,仿佛是又再一次将他心底未曾结痂的伤口重新血淋淋地撕开。
  “有一天,时间已经很晚了,养母却一直没有回家,我一个人待在租住的小房间里非常害怕,不停地垫着脚在窗口张望,却一直没有看到养母回来。最后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床尾睡着了,直到一声巨响把我吵醒……”说到这里,许熠嘉的讲述停顿了下来,他的喉咙滚动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许久,他终于再一次开了口,嘴唇颤抖着,声音无比的干涩,“我睁开眼睛,看到养母摔倒在门口,片体鳞伤,衣衫破烂……”
  仿佛是又再一次看见了那幕凄惨的景象,许熠嘉的用力地闭上了眼睛,一股再也克制不住的热流终于从他的眼角滑落,他低下头,哽咽难言。
  安东尼看着那个低垂的头颅,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抚过对方的下颌,触手感觉到了一片冰凉的濡湿。
  他突然就很想看看许熠嘉此时的神情,但对方却始终垂着头不曾抬起。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久到安东尼开始以为对方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了,许熠嘉声音却再一次响起,只是听上去十分喑哑。
  “很快我和养母的生活就沦落到了最糟糕的环境里,养母那样的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的选择余地……可是,无论是在怎样困苦的情况下,她都始终没有抛下我,而是竭尽所能地养育我保护我,如果不是因为有她,在那样动乱的环境下,我可能早就已经死了。”许熠嘉的语气很沉静,静静地陈述着过往受到过的最深重的恩情。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许熠嘉十岁那年。
  长期的劳累,以及身体和心灵上的创伤很快击垮了养母的身体,在他十岁那年,养母一病不起。
  许熠嘉十分清楚地记得,养母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把他叫到自己床边,摸着他的头发对他说‘对不起’,说本来想无论如何也要坚持着把他抚养成人才走,然而最后却还是没能做到。
  直到摸着他头发的手再也抬不起来,养母的嘴里还在喃喃说着对不起。
  养母去世以后,许熠嘉伏在她的床头哭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他咬着牙摇摇晃晃地去隔壁敲了邻居的门,邻居帮忙报了警,处理了养母的后事,许熠嘉便再一次回到了慈幼院里。
  连年战乱的后土星的慈幼院绝不是什么好的去处,饥饿,寒冷,疾病这里应有尽有,每一天身边都有孩子不断的被夺去生命,每一个夜晚,许熠嘉蜷缩在破烂单薄的床上闭上眼睛时,都会无比地恐惧第二天再也不能睁开。
  这样朝不保夕的生活过了差不多两年,已在日复一日的饥寒交迫中开始变得有些麻木的许熠嘉,却突然在某一天,被慈幼院的义工带到了院长办公室,见到了一对据说是自己亲人的年轻夫妻。
  当他被嚎啕大哭的白心悦拥入怀中的时候,只感觉到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