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顾南琪迈开老腿,上前一步道:“此十月,正是柔然兵强马壮之时,柔然可汗下辖诸部,对我边境多骚扰掠夺。这些部族骑兵英勇,来去无踪。今吐谷浑兵临城下,若是再受希利垔或是柔然部族夹击,则我军难以两顾。但,将军,柔然疆域辽广,各部落朝岁纳贡,多为其欺。希利垔部落虽臣服柔然,但素惮其奸诈狠辣,掠夺其部牛马、奴隶,希利垔部落和与我大魏边境多处设有互市,交易繁荣。这次突袭怕是希利垔部落一些宵小之辈见利兴起,并非希利垔大王本意。将军若是不嫌顾某老迈,顾某愿为将军到希利垔部族游说和谈。”
  元疏和顾南琪不谋而合,沈陌也是豁然开朗,忙附和言善,说道:“吐谷浑部族现在不时扰边伺动,将军准备多时。希利垔部族之事,若是能和谈,自是再好不过,不如我和顾先生一起去。”
  顾南琪捋了捋白须道:“国公爷和希利垔素来交善,沈公子若是能去,定能添翼。”
  元疏躬身向顾南琪拜倒:“先生年已花甲,赴漠北之地,受劳顿之苦,元疏多谢先生。”
  沈陌忙道:“沈陌请缨,将军放心便是,一路护送顾先生。几年前,爹爹征战柔然,我见过思勤大王一面的,二哥你是知道的,咱家里还有一把他送给爹爹的希利垔弯刀,我还玩过呢。”
  沈陌在天下人眼中是个依仗父兄的书呆子,说的人多了,连他自己现在听了也供认不讳。
  他对军政之事,的确花的心思不及医书多,甚至也不及家中园子的牡丹花多,面对嘲讽只能虚心接纳。
  父兄均是武艺高超,沈陌那稀疏的功夫终是不能让人放心。所以沈陌说完也是等着他的好二哥如同往常一样拒绝他,他这个伏蛰的小火山,好喷发早就心中酝酿千百遍的忠勇正义来。
  元疏看着沈陌憋的通红的脸,没有给喷涌而出的机会,无奈地笑出了声,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去便去,扮做侍从,不准生事。”
  沈陌听了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高兴的都要跳起来。
  顾南琪听了也是乐不可支,继续说道:“当年,希利垔部落只是柔然的奴隶,上任大王须央继任后和其弟乐临不断征战,扩大统御,为了部族稳定,须央与我朝太原王氏联姻,乐临与柔然公主联姻,部落也是鼎盛一时。年前,须央病逝,虽说希利垔部落传统是兄终弟及,但须央临死这几年对乐临百般防范,最后是其子思勤继任。但须央死后,乐临愈加跋扈,思勤多有不满。这次只要我们争取稳住思勤大王,定能稳定希利垔部落,说不定他们自己先乱了起来,我们能不战而胜。”
  沈陌认真地听着,不断地点点头“嗯嗯”附和。
  元疏拿定主意,便转身去大厅,见沈陌还是牵着他,便抓住袖口举了起来,盯着着挂在袖口的爪子,“嗯”了一声,故意板着脸道:“还想不想去了!”
  沈陌五指一松,跳着退了一步,迅如疾风转身离去,边走边说道:“二哥,我就不陪你了!我先去准备行李”,留下一串笑声留在身后。
  第七章 止戈为武
  顾南琪和沈陌二人轻骑简行,直赴希利垔部落。
  太阳虽然已经抬头,清晨草叶上的露珠还没来得及散去,沈陌一路纵马疾驰,草叶上晶莹的露珠便在马儿的飞驰下四溅开去,湿哒哒地粘在马腹和足靴上。
  这湿气透过脚底,让人清醒地感受到晨曦微寒,但是这并不能阻挡沈陌的一腔热忱。
  行了数十里路,老迈的顾南琪尾随其后,一路赶着终于受不了了。
  他大声地将沈陌叫停了,一个劲的嚷嚷着:公子不疼惜自己,也要疼惜马,也惜惜我这一把老骨头,好不好?然后砸吧着嘴说道:远路行马最忌快驰骤停的,需不疾不徐匀匀前进。
  沈陌笑嘻嘻地见在马背上颠得散架得顾南琪,心中的确生了三分愧疚,将挥舞得鞭子收了起来,缓下脚步跟着顾南琪,徐徐行进。
  就这样,广阔草原上,两骑缓缓前行,微风吹动深绿草叶起起伏伏。这草原上的风,天空晴朗时,习习微风吹过,在烈日的照晒下,还有些凉意,但是也抵不过毒辣的日头;若是遇上阴天多云,毫无遮挡的大草原,劲风一路驰骋,将草地上干枯的草叶,晒成碎末的牛羊粪渣呼啦啦地席卷而上,吹向四面八方。
  沈陌初来几日的热忱被这风餐露宿几日,弄得蔫儿了性子。好在顾南琪知识渊博,一路希利垔部族的来源、习俗、诗歌、服饰等等都给沈陌挨个讲了遍,沈陌听着听着,也到了希利垔部族。
  沈陌第一次到其他部族去,好奇心好比初生的牛犊子,不经意地观察着希利垔部族的服饰和发饰。因为常年在大魏边境旁生活,许多人也大多或多或少地会些汉语。
  二人一番兴致勃勃的等候召见,希利垔部族侍者通报说:思勤大王外出打猎未归,请二位来使先安心住下。
  二人听了侍者的话,也是没办法地安心住了两日。
  但是第三日,沈陌的好耐心随着他无聊至极盯着的大雁一样,扇着大翅膀呼啦啦地飞走了。
  那希利垔大王派人伺候着他二人好吃好喝,就是不予相见。
  沈陌追着他侍者一直问,得到的回复千篇一律:现在这个季节是打猎的好时候,大王打猎还没归来,让他二人先住着。
  沈陌没有了初来的兴奋和激动,在这广袤的草原上,除了希利垔大军驻扎的帐篷和遍地的牛羊,平坦的草地,弯曲的河流,便是一无所有。
  沈陌在这看似天大地大的空旷之地,却似被关了禁闭似的,无聊至极。他如同折了翅的飞鹰,四处扑腾,都被门口守卫软言好语劝着:等等,再安心等等。
  沈陌的心如何都安不了,那希利垔侍者见他闹得厉害,还带着他在帐子处的一个小水哇旁边溜达了一圈,接着又劝道:等等,再等等。
  顾南琪倒是心安理得,一派持重,常念叨着安慰沈陌:“吃喝管足,心里不愁。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不乘机享受享受,真是对不住天意啊!”
  沈陌没有体会到天意,他很担心在张掖的元梳。这种四面夹击的处境,二哥元梳定是不好过的。
  的确,张掖城内,希利垔部族扰边的消息,像秋风里哆哆嗦嗦不断掉落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入张掖城中的大街小巷。
  先是茶楼酒肆中定点传出消息,说是周边村寨血流成河,洗劫一空;再是城内乞丐、流民四处说书,希利垔人嗜血恶魔般吃人肉,拨人皮,吐谷浑部族精通妖法,将人捉去了烧了练丹药。
  鼎沸的谣言让人们的小心肝和树叶一起在秋风中哆嗦起来。
  扰边入侵的消息,每年尤其是这个季节,在张掖城内并不少见,都成了周期性的回马枪。但今日,谣言的功力大增,插着翅膀在脚步匆忙的行人间窜进窜出;在紧闭的大门后猖狂肆虐;在诡谲动荡的气氛中发酵的更强大和迷离。
  即便是晴天白云,也都如洪水滔天般在人们心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让每个人都陷入深深惊恐和惶惶不安。
  云麾将军元疏开始行动了,他令卫尉邓伏连镇守张掖,自己亲自率军正面挺向临松,石临书领兵由沿着祁连山侧翼辅助,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将迂回临松后侧,堵住了山口。
  元疏大军直逼临松城,在临松百余里驻扎下来。吐谷浑部族攻占下的临松,城里城外混乱不堪。周边流民拥塞道路,乘机抢劫偷盗杀人越货之事时有来报。
  驻扎期间,大军担任起巡捕的活,四处缉捕盗匪。
  凡一经证实,便套珈敷绳,于城门前斩杀。这般严刑峻法的确也有些安定民心的作用,临松紧张的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
  如今军民同心,众志成城,一时,就等着云麾将军一声令下,攻入临松,赶走外敌。
  不分昼夜的操持,让元疏清减了不少,暗黑的重影浮在眼下,厚厚的眼皮也翻了几个褶儿。
  巡防结束之后,元梳终于战胜不了体乏神倦,在打帐中靠着稍微眯了一刻。
  就这一刻钟的时间,年青强健的体魄让元梳甩掉所有疲倦,重新焕发了新的生机。他觉得这会儿让他和突厥、吐谷浑大军大战三百回合都有使不尽的气力。
  吐谷浑大军以临松为据点,屠村掠地打草场。
  元梳听到这个消息后,将自己年轻的冲动在憋屈的胸口荡了三荡。
  到了临松守而不攻,元疏手底下的大将——那些荡了九荡都没平息怒火的山头们,一个接一个跳出来,誓擒贼首,安民保国,群情激奋地说道:要对得起君王和百姓。
  元梳拿出逝去前任董安呈的好性子,一般谦逊和蔼,向诸位气的胡须突突乱颤的老将军不断解释:“各位将军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忠君体国,体恤黎民,只是如今时机未到,还需等等。”
  他和颜悦色,诚挚热忱,再加身为郡王,还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成功地劝退了几位心底实诚善良的老将。
  但是,紧接着这个法子用的多了,就失了效。诸将成群结对他围追堵截,非要追问“时机”二字具体如何操作。
  一个低阶统领竟然白日里打盹犯困被元梳当场抓住,他便拿出按耐不住的皇家威仪,将这些日子各位老将给他撒的火气,全部撒到了这倒霉的统领身上,顿时让诸人见识了瘪蔫老实人怒发冲冠的威力。
  再后来,元梳巡营时,听见一堆士卒围坐一团,长敌志灭自威,便就势在自己的“皇家威仪”上又添了一把火,杀鸡儆猴,将那人的屁股打了个稀巴烂。
  诸位将领心中喷薄而出的燥气,被这一顿军棍打散。
  元梳往日里屁股后面跟着的连成串将领一个一个也都散了。
  元疏趁热打铁,令诸将士各司其职,召集士卒百姓砍伐林木,制作拒马枪;命铁匠打造铁蒺藜,铁枪、铁箭。
  各将领领了军令,分工协助,各带领着士卒挖沟渠,筑壁堡,修筑工事,全军上下的精神气又来了。
  日至哺时,白色的厚云团遮挡着艳阳风驰电掣一瞬而过,过了一刻钟,眼见乌云层层叠叠千军万马横压而来,顿时满城风雨,眼前一片昏暗。
  烦躁的土腥气一时被冰凉的雨水砸的四散,在空中须臾留存又沉落散去。
  这场暴雨就这样,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本就被烈日炙烤的虚浮地面,这下子硬是被雨水洗刷的丝丝缕缕,坑坑洼洼。
  元疏按兵不动,将吐谷浑大军围困在临松,修沟挖渠筑堤坝就是等这场雨。
  临松城内外地下水系繁多,稍有雨便积成水洼,加之道路沟渠隔断,大雨挖渠虚土又冲进坑洼,这场大雨过后,大小道路泥泞不堪,满目疮痍。
  元疏登楼一看,城外早就挖断了河堤,让原有河流改道,四处沟渠纵横交通,一片汪洋铺在眼前,出了自己驻扎的高地,四周皆陷于泥泞之中。
  接着众将士每日就列临松城下,擂战鼓,张战旗,写小报,传谣言,从远望去,旌旗蔽日,鼎沸喧天。
  十几日下来,吐谷浑大军军心涣散,这些游牧部族自是没有元疏的好耐心,打个旷日持久战。艰苦的生活让他们想起了远方温暖的家,随时想着准备弃城回去。
  石临书偏偏不让他们得逞,一心都是想着如何让他们回不了家。他带领大军在泥泞的大道上四处围追堵截,这让吐谷浑先行部队便如同滚在泥水里面的猪。
  吐谷浑部族的士卒和战马毕竟不是猪,并没有喜欢在泥塘嬉戏的爱好,也没有在泥塘打滚的灵活,更不喜欢那些隐藏在泥泞之中看不见的铁蒺藜,铁钉。
  经此一遭,他们连滚带爬,迅速地远离了大道,顺着峡谷弯道,走走停停,缓慢行进。
  雨后的天空,蓝的好看,明媚的阳光下,水汽不断蒸腾而起。泥泞又变回了枯涸的焦土,松松垮垮地伏在地上。
  吐谷浑大军从这些干涸的道路经过,浮土竞相而起,飞扬上了九重青天,在湛蓝的无风中空气中虚浮着久久不散,若是大风四起,浮尘便随着风时盈满漫天。
  以逸待劳的甘州守军潜伏不动,静静地注视这数十万动弹的活靶子。
  这些个山头老将领原地驻守已久,十万大军矗立在祁连山谷各个要道,把吃山头经验发挥的淋漓尽致。
  凡是头顶上空飞过带羽毛的、凡是山间跑过有角没角的,都被这些无聊的汉子争相吃了个干净。
  等到吐谷浑大军到了隘口,诸将领或虚,或实,或引,或驱,将吐谷浑大军弄得团团转,甚者还存了返回临松的念头。不过这也只是想一想而已,临松那漫天的旌旗足让他们见之色变。
  吐谷浑大军决定背水一战。
  元疏知道此战必须彻底平定吐谷浑,这是他的成人礼,也是他给诸位朝臣的礼物,让他在今后为人处世更加有底气。
  他慎之又慎,和诸将领反复讨论战情,商议各种细节,制定作战计划,反复敲定琢磨战事的方方面面,就是为了今日一战,彻底解决长久的西南边境问题。
  他将各位将领都派了出去,而自己成为了无人护卫的精神领袖,他相信甘州将士,甘州将士也不负所望。
  甘州老将已经占据有利地形,自是不肯正面刚,充分发挥往日各自为战,伺机而动的一贯作风,最终将吐谷浑大军兜了起来。
  元疏作为精神领袖,身后仅仅跟着二百多人。
  这二百人带着那虚张声势的千面旌旗,敲锣打鼓,走出了千军万马之风姿。
  万红之中高大威猛的元疏,从容引弓,一箭射杀一将。
  甘州守军士气大振,手持马槊,挺身冲入敌阵,将那些前锋兵杀得零零落落,硬生生地将抱成一团的吐谷浑大军撕开一道口子。
  石临书右翼攻击,甘州各守将或迂回侧后,或分割包围。
  顷刻间,吐谷浑数十万士卒皆有惧意,惊骇奔散,大军相互践踏,死伤者众,仅数千人乘乱而逃。
  山谷众将士乘胜追击,率大军大纵深,向前穿插入祁连山东境,侵入吐谷浑边境,将那逃亡数千人斩杀了七七八八。
  最后,吐谷浑大军仅余下五六十人,顺着偏僻山谷逃了回去。
  元疏大胜,俘获降卒三万,牲畜不计,将西南边境向前推进一步。
  临松苦于征战,破败不堪,石临书清点战场,招揽流亡百姓重修城池,救济安置老人妇孺,修养民生。
  众将经过短暂的修整后,用孺子可教的目光告别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广平郡王云麾将军元梳,各率大军威风凛凛地返回各自驻地。
  与其说是谨慎,不如说是杞人忧天,元疏疾驰返回张掖,他日思夜想的张掖城没有战乱,没有动荡,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夹道相迎、新一轮的说书物料,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英雄降世。
  张掖城内,将军府中,元疏拖着疲倦的身躯走向软软的床榻,坚强的意志抵挡不住胜利的头脑。
  他终是熬不住了,就这样,他放下对沈陌、顾南琪的担忧,终于睡了个好觉。
  睡醒觉的时候是最幸福的,元疏带着这份心满意足,带着成功者的暗自欣喜,长书一份,发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