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钟应忱行动颇快,划了几下便没了踪影,只道以后再碰不到这荒唐主人家面,却不想之后几天,次次被堵。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胖子几次都托了人把他饭食卖得精光,出手大方还要把明日后日都定下,来回缠磨只为了一件事,要好生请钟应忱吃上两顿饭。
  钟应忱摇手道:“救你的并不是我,你不必来谢我。”
  说是如此说,胖子依旧放他不过,他船每次在此总要呆上两三日,将青桑叶卖个精光,重又运来一批。三四月是蚕月,家家户户最少不得的就是桑叶,最近两次他这生意看着顺利,每日里喜气洋洋。
  钟应忱不愿领情,胖子却总拉了他道:“钟小兄弟要不要跟我一处,做笔梢叶生意?”
  来这许久,钟应忱也知道这梢叶生意是指什么。东栅三四月间,叶市最是火热,早中晚三市,次次不空。偏偏叶价跌涨难测,有时候早上七八钱银子百斤,到了晚上便成了一二钱。
  便有精明的,不想做叶行预购预销的稳妥生意,想借了这样的落差低买高出,利润惊人,可钟应忱也有眼看着那高进低处的,顷刻间钱财全无,直接投了河。
  “不做。”
  胖子锲而不舍,拉了他说服道:“我知道别人都说这叶价,神鬼难测,我悄悄与你说,我恰认得了一个神仙,便能断叶价!”
  是三月三落了雨,还是插土里的柳条成了精?敢是民间俗语真能验证叶价多少?
  钟应忱只想送他一句话:做人莫做梦!
  “真的!”钟应忱眼里的怀疑明晃晃的,连藏起来也不屑了,却刺激了胖子的自尊心,他正经道:“你信哥哥的!我实话与你说,这两次生意,便是他帮我断了叶价,我挣得钱,是以前的这个数!”
  他比了一下两个巴掌,低声道:“十倍!”
  好似怕钟应忱不信,他又道:“不止是我,我这也有老乡,也听了他的,赚了许多倍!”
  说曹操,曹操到,他指着不远处船上的人道:“就是那个孙先生!人人都道他是铁口直断!”
  钟应忱随便看去,眼神却是一凝,那个人,他近日常见到。许多家叶商的船上,都曾看到他的踪迹。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张铁口定输赢的神仙呢?
  钟应忱摇摇头,看在胖子总是好心的份上提醒一句:“这世上,欺人者最多。”
  两下里谁也说服不了谁,胖子咳声叹气送了钟应忱走。
  也不知那个孙先生是如何断的,涌向柳安镇的叶船好似越来越多。
  钟应忱早起去送饭,便看着东栅内外,挤满了各地的青桑叶船,如同熬久了的一锅大粥,密实到稍微行动,便有可能被撞翻。
  三月二十七日,东栅的叶船,到了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数目!
  第19章 杏仁酪
  钟应忱日日在东栅忙活,池小秋也没闲着,她在福清渡口的时候少了,不过中午,傍晚出上一个时辰,其余时间便先在家里,把各色饭食先备好了,一头交与钟应忱,一头自个拿去福清渡。
  今日中午才到了渡口,便让乌泱泱攒动的人头给惊着了,她好不容易挤到自己往日出摊的地方,常娘子正在摊边坐着,攥着竹管的扇子反手遮在头顶,见她过来,竟冲她一笑。
  池小秋一滞,不由自主退了两步,又离她远了一些。
  常娘子自从看过红娘记,也不知怎么,从前怕让日头晒黑了白皮子,不到掌灯不出门半步,如今每日家都跑来铺上,盯得死紧。
  她要盯自己丈夫池小秋也能理解,可那一双俏眼连着池小秋也盯得多,她就不能理解了。但凡常宝官走得远些,她便一副含怒的模样,瞪上一眼池小秋。
  池小秋莫名其妙,只得拿着书,侧身坐得离他们远远的,对着书上的字,大眼瞪大字。
  她长叹一口气。
  也不知是哪一世做下的孽呦,才拜了钟应忱这个师傅!
  她听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却从没听见自己手里这个东西,叫什么春秋公羊传周氏集解,钟应忱对着她念了一遍,只道但凡背下了,这里头的字儿对着也就认识了。
  池小秋觉得,不如现教她在萝卜上刻字来得快些。
  “妹子?小秋妹子?”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常娘子。
  到底躲不过,池小秋合了书,深吸一口气,挤出笑来:“常家嫂子…”
  黄鼠狼对着鸡笑,肯定没安好心,池小秋的担忧立刻成了真,常娘子便摆出如当时半推半就要租与她铺子一样的为难之色,表达了她的想法:涨租金。
  池小秋也很想干脆回她两字:没门。
  但是她眼下已然站稳了脚跟,却不好翻脸,只是笑与她道:“凭嫂子多少难处,契子便是契子,总不好作废,不过看嫂子家是卖茶的,我这却有个麦茶方子…”
  她这般一说,两下里心领神会,常娘子便算从她手里抠了些许好处,池小秋用了一个烂大街的麦茶方子换了清净。
  看书看得眼痛,池小秋也没认明白几个字,便接连有人开始喊她:“池家妹子,要个卷饼!”
  池小秋的卷饼做出了新高度,不但加了素馅,荤馅,连蘸酱也有好几种,甜酸咸辣各有特色,有人吃的仍旧嫌硬,池小秋便把卷饼撕了泡在炖肘子留下的肉汤里,不仅软烂更加入味。
  还没到平日的饭点,摊子外围着的人却越来越多,连常家茶铺上甜齁了的木香茶汤都卖了许多,不上一炷香时间,卷饼酥鱼都已经售卖一空,再一抬头,仍旧吓了一跳。
  摊子外的人有增无减。
  她又重看了看自家空空如也的锅碗,有些发呆。
  怎么可能?
  她今日明明做了六百张大饼,并百只肘子,酥鱼也准备了许多,足足够她卖上一个时辰!
  可现在…
  她仰脸看了看太阳。
  明明正是平日刚零星来人的时候!
  要不是她对自己备菜的分量了如指掌,都要怀疑是不是少做了大半分量。
  人群便如蝗虫过境,见池小秋的摊子买不得吃食,便又后推着前,前推着后,艰难往别处挤了。
  池小秋听着隔壁常宝官高兴地一叠声应道:“木香茶汤,再来一碗!云片香茶,再来两份!”
  钱叮叮当当地收进来,池小秋挠挠头,怎么也想不通,不年不节的时候,怎么会有如此多人。
  既然饭食都卖光了,池小秋也开始收拾摊子,想回家按着钟应忱给出的方子,试一试杏仁酪。
  可惜这渡头上人贴着人,河里船挨着船,池小秋在人群里试了半日,只得放弃,直到上岸来吃饭的人潮过去,往来的帮工重又背了一筐筐青桑叶,池小秋也能得空溜回家去。
  头天晚上用竹簸箕盛了,倒吊起来泡在水里的甜杏仁和糯米,此时早已到了该出水的时候,池小秋手上一撮,杏仁剥了皮,白生生躺上清水里,直剥出来一小盆。
  杏仁和糯米都上了石磨,一点点碾磨,拿碗盛了汁液余浆,倒进干净细布里面,一遍一遍地绞,滤出香浓的杏仁汁,重新倒进锅里,大火烧开小火煎煮,就能看见杏仁汁渐渐黏稠起来。
  钟应忱刚开了大门,便与满院子的杏仁甜香撞了满怀。
  池小秋正下台阶,想把几次滤出来的渣子埋在葡萄藤根下,看见钟应忱,顿时忘了初衷,忙向他招手道:“我按你的方子做了些杏仁…酪,是这个名字不是?你来尝尝,是不是这个味?”
  钟应忱站在当地,眼神定定看着某处,好似在想些什么。
  池小秋几步跳到他跟前,一拍他肩,却忘了自己有多大力气。
  伴着一阵剧痛,钟应忱猛然回过神来,手上不着力气,拎着的食盒顿时哗啦啦掉翻在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
  不等钟应忱看她,池小秋自知理亏,忙上前帮忙收拾,这才发现食盒里碗盘翻了一片,油汤淋漓,还剩了许多饭菜,连往日卖空的香椿豆腐,都还剩了满盒,被压得一塌糊涂,可怜兮兮地陷在里面。
  这是…生意不太好?
  池小秋一边拾碗,一边暗里看着钟应忱脸色,发现他也只是开始看了池小秋一眼,自己弯下腰去捡拾蹦跳着弹到草丛间的藤盖时,又肃了脸色。
  拾到了藤盖的钟应忱半晌未动,他微抬起眼,目光在满地狼藉里巡回,眉头微皱,好似在苦苦思索些什么。
  池小秋小声道:“卖不出便卖不出了,今日先歇着——先尝尝我做的杏仁酪!”
  刚出锅的杏仁酪香喷喷滑润润,池小秋点上蜂蜜,洒了些花瓣,端出来时,香味便一直绕在她四周。
  钟应忱动也不动,直到池小秋撞了他胳膊,大声道:“拿着!尝一口!”
  他才如梦初醒般,接了过来,一仰头,喝个干净,手里捏了块石子,便现在泥地上画起来。
  他问池小秋:“今日渡口,可遇着什么奇怪事?”
  “倒没什么——只是人多!比平日多上几倍!”
  “来回运的是棉布还是桑叶?”
  “这不是蚕月?肯定是桑叶!”
  三四月的桑叶贵得池小秋咋舌,要照着这价钱,她家里门口两棵桑树,能捋下来几钱银子!
  钟应忱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想起今日遇见胖子时,他愁眉苦脸的一句话:“长顺,柳湾两个镇子蚕花坏得厉害,整条柳江上的叶船,只怕都要往柳安镇来了。”
  柳安镇就这么大,就出这么多蚕,如何容纳得下三四个镇的青桑叶。供过于求,便只有一个结果。
  叶价大跌!
  “亏得我听了孙先生的话,昨日就着晚上开市,就把这一船桑叶卖了,可这后头,还有二十多天…”
  胖子全没了喜庆模样,眉头拧成疙瘩,脸色铁青。
  要一直跌下去,他就去了半辈子的身家!
  钟应忱划着叶子船走了一圈,见东栅叶船虽多,却沉闷异常,凡是露出头脸的人,都一副阴沉模样。
  破天荒的,钟应忱只卖出去了几份吃食,其余原样带回。
  他低低道一声:“做梢叶生意的人,怕是要难过了。”脑中却凭空浮现出下午回家时,见到的那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虽然他带了汉阳大竹斗笠,贴了胡子,画了眉毛,换上帮工打扮,但钟应忱一向好眼力,还伴着好记性,一眼便认出了,闪进那家门户的人,便是铁口直断的孙先生!
  钟应忱留了一个神,晚上时,他专门绕到那一户人家后门,左右打听了一下,却没打听出什么不同。
  不过是个寻常的行商人家,有个百十两银子,每到来此处做生意,便住上几天,其余时候,便都空置着。
  恰好,主人近日都在家。
  便是孙先生上门,也没什么疑惑处,毕竟,神仙嘛,谁不想沾染一两分,求个机缘呢!
  只可惜,这一次,孙先生也救不得许多人。
  三月二十九日,东栅来船是平日十倍。
  早中晚三市连开,叶价已经跌破至百斤百文,便是如此价钱,柳安镇各家叶行也不再愿意派人出来收青桑叶。
  变故发生在四月的第一天,钟应忱再往东栅去时,还隔着老远,便听到一声凄厉哀嚎。
  “老爷——老爷!”
  钟应忱循声看去。
  只见一个青灰色的影子,将满筐的桑叶疯狂撒往河中,而后,毅然决然地跳入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