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确然,柳安县丞压根没再把注意力放在池小秋这里,只简单问了他们几句,待众人都看清房中搜着的糕点,不过是个粗糙滥制的冒牌货,与云桥池家无关,便将开始询问大顺。
  这自己都跳出来亲口承认了,总该不会有错了吧。
  柳安县丞觉得,这案子应该很好结。
  大顺只低着头,老老实实跪在当地。
  上面一拍惊堂木,声响在整个堂上震荡开来,异常响亮,也惊不起他半点颤动。
  “范大郎便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他急切的样子如同在争抢一个功劳。
  “用何物,为何事,如何毒杀范大?”
  “是我!是我杀的!”
  他依旧梗着脖子,一遍一遍重复。
  围观的人开始悄悄议论起来,却又碍着规矩,不敢高声。
  柳安县丞胡子一吹,恼道:“那你倒是说说,如何毒杀的!”
  “用糖!我买了饴糖,掺上毒药,直接送与他的!”
  钟应忱微微侧身,便见默默在后面掉眼泪的秀娘,面色微动,有些讶然,不过一瞬,便让她掩去了。
  钟应忱清楚地记得,那块糖是范大郎路上拾得的,为这个,他还跟邻家吹嘘了一顿。
  “你租着范家田地,为何要杀害佃主?”
  大顺终于动了动,他眼白往上恶狠狠剔着时,满满恨意看得人心惊:“他范大,从不把佃户当人看!从我家租上他田地不过两年,租子一月比一月重!我镇日想法子,结果结了一年的钱,还倒欠了他三两银子!”
  “大老爷可知道,这三两银子,我求他宽限时,他要了多少利钱?”
  “六十两,六十两,他翻了整整二十倍!”大顺咧嘴一笑,十分古怪:“杀了他,便不用还钱了!再也不用还了!”
  物证人证样样齐全,柳安县丞清清嗓子,道:“雇工毒杀家主人,当判凌迟。按律…”
  钟应忱心中挣扎。
  这案子判得太过草率,疑点有许多。
  要不要站出来?
  要不要说?
  就在这时,一个妇人散着头发,从外面人群中挤过来。
  杀威棒挡住了她往里闯的脚步,那妇人竭力喊道:
  “不是他!是我!青天老爷!杀了范大郎的人是我!”
  第42章 真相大白
  这妇人荆钗布裙, 一把青丝柔柔拖在身侧,额上还留着昨晚被砸的伤痕,红肿青紫, 看着十分可怜。
  可当她抬起头的刹那, 堂上众人齐齐静默一瞬。
  什么是出云破月, 大约如是。
  她两手拼命推动阻拦她的杀威棒,身子直往里扑:“人是我杀的, 和他没干系!”
  本来如同砧板鱼肉死寂在一边的大顺,立刻要挣起身子, 却被左右衙役死死按住, 压在地上。
  他嘶哑着嗓子,道:“狗屁!人是我杀的!和她没干系!”
  池小秋大开眼界。
  行吧,原来这事还有人来争!
  周围人面面相觑, 难道这杀人还是什么光鲜事?
  范大郎这条人命好似一个晶亮蜘蛛大网, 才张开,便撞进了两个口口声声, 拼命要往罪名往自家身上的糊涂人。
  堂下顾不得规矩, 议论纷纷,高得连跪在堂前的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娘子看着柔柔弱弱, 别是推出来挡刀的罢!”
  “要说她这模样,若愿意做我娘子,便是让我去杀人,也值得了!”
  听了这话的秀娘嘴角一动, 撇出个嘲讽轻蔑的弧度,转瞬便又哀哀往下耷拉。
  可她不知, 恰好跪坐在她斜对面的钟应忱,一直在关注着她一举一动。
  神色反应, 尽收于眼底。
  “放她进来!”
  只让大顺娘子晃了一眼的柳安县丞早就回过神来。本来已经安稳要结的案子,又让人横腰拦截了一道,他脸上黑气缭绕,心里直堵得慌。
  管她什么好样貌,与这事牵扯上了干系,也算不得佳人。如此一想,他语气愈加不善。
  “堂下何人?何故硬闯公堂?”
  大顺两眼盯住她,慌乱而急切,还带着些难与人言的乞求,他斥道:“阿姝!你快回去!莫要在此添乱!”
  阿姝这会反倒不慌了,她向着大顺一笑。
  这大约是这一辈子,大顺与她说过的最凶的一句话。
  “公堂之上,休得喧哗!”柳安县丞砰砰拍着惊堂木,押着大顺的衙役听出了他的不耐,忙堵住他的嘴。
  大顺只得翻着眼,不停地扭动挣扎着,呜呜呜呜乱叫,道道铁链在他身上绞死缠紧,现出一道一道沟壑。
  阿姝只觉千刀万刀一齐扎在心底,痛楚如此深刻,胜过于她每次以为自己落入地狱的那个瞬间。
  她死死扣住不自觉要往前扑的腿脚,往前踉跄行了一步。
  一片嘘声。
  这时堂下众人才知道,为何这般姝丽绝色之姿,偏嫁了一个家贫貌平之人。
  原来是少了一条腿!
  阿姝竭力让自己的眼不要看向大顺,可却难忍声音中的颤抖。
  “民妇阿姝,是大顺之妻。村西范大郎,是我用药毒杀,与我相公绝无干系,我愿以姓名担保!”
  柳安县丞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大了一圈的头,说话间已经疲累得虚弱许多,一时连已经去了黄泉的范大郎也被怨上。
  到底是怎样一个泼皮,才能惹出这满城的仇家!
  “范大又与你有什么仇怨?”
  阿姝垂下眼,怔了一会,正当县丞不耐要催问时,才听见一声冷笑,从她娇红柔嫩的唇齿间逸出。
  “若我说,既生了范大郎这样的儿子,合该在出生时便活活溺死,不然留下来祸害世间,倒脏了我的手!”
  她往范大郎蒙着白布的尸体处斜了一眼,黑洞洞的瞳仁盛满了厌恶,好似看见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冷若冰霜却又从容自在的声音,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抖。
  “有什么仇怨?似乎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次次羞辱我夫君,让他每日承耕种之劳时还让受唾骂之苦。不过是如噬骨之蛆一次次趴附在我家中恨不得榨干最后一点血,敲碎最后一根骨头。不过是欺我夫君心性老实,用计诱他债台高筑。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小人,可那天我才知道,哈哈哈哈哈,人?我呸!”
  说到此处,她陡然提高了声音,高亢如尖刀,捅向众人耳朵。
  “他是个杂碎!是个披了人皮的禽兽!是该压在九层地狱受千百遍焚火烹油之刑的恶鬼!”
  只要一想到那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便恨不得天上闪着的每一道闪电,闷的每一道滚雷,世间的每一把尖刀利器,最骇人最让人痛不欲生的苦,全都施范大郎身上!
  一片哗然中,大顺陡然间瞪大了眼睛,血红的眸子睁到极致,两手倾力向前挣去,喉咙间嗬嗬作响。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秀娘哭红了眼,往她身上扑去,想要与她厮打。
  “你胡说!”秀娘又愤又气:“当着已死的人,你便不怕天打雷劈么!”。
  她家中还有一双儿女,若是这样的罪名传了出去,女儿儿子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天打雷劈?”阿姝哈哈大笑,她转向范大郎所在之地,纤手一指:“天打雷劈?你该想想,要是老天有眼,该劈的是谁?!是这色中恶鬼!等我也一块去了地下,便要看尽他是怎么日复一日受着极刑,趴在我面前永生永世不能解脱,我等着那天!”
  她这话里诅咒,浓浓的恶意,让秀娘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好了!”柳安县丞心下发寒,故作不耐打断了她:“你便好好说说,如何毒杀了范大!”
  阿姝一笑,好似最摄人心魄的凝血之花倏然绽放,启唇慢慢道:“他来威胁我,若我说出此事,便让大顺即刻偿了所有银钱,让他永生永世抬不起头来。可他真是长了个极蠢的脑袋,偏偏还贪尽了小便宜。爱甜是吗我便自家买了饴糖,中桥十二街上药铺的砒。霜最毒,我托人买了过来,制成一份大礼。我故意在他醉酒时走在前头,将饴糖落下…哈哈…真是痛快…我还以为他死不得了…”
  她开始时还昂着头,到后来便慢慢垂了下去,声音渐低渐渐断续,一点殷红落下,在堂前的黑云石地砖上溅起一朵血花。
  “她服了毒!”
  何师爷惊叫,两边忙过来人,将她翻过来。
  只见大口大口的血从她口中溢出,她的目光越过许多跑来的人,渐渐落在不远处,大顺身上。
  大顺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两个衙役正在怔忡处,根本拉不住他,被闪了个趔趄,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顺甩开周围所有人,将阿姝抱起来,无助地抹去她不断涌出的血。
  大滴大滴的泪从他绝望眼中涌出来,他不断抚摸着阿姝头上的伤痕,呜呜做声。
  旁边有人不忍,帮他扯了塞在口中的布,才能听见他近乎哑声的哽咽。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的唇一遍遍动着,出不得声音,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可阿姝听懂了。
  她只是抚了抚大顺的脸,艰难地道出一句:“做你…娘子…我…”。
  从她出生,到离开,这二十四年,终于是撑过去了啊。
  幼年失母,父亲早逝,她眼见晓莺啼,纸鹞飞,杏子熟,生命的倒计时在滴答作响,一个空有美貌的拖油瓶,天生带疾,又不良于行。她安静地等待叔父给她指明一个归路,好过完不知是几年还是几日的余生。
  大顺便是在那个时候走进了院子。
  她朱颜秀骨,他粗容粗貌。她孱弱多病,他家境平常。她喜在书中看山川大河,他只会闷头做活大字不识。
  她像一条藤,攀附在人身上,任大顺如何拼命赚钱,也不能阻挡一场又一场的缠绵病势,将方攒进兜中的尽数掏出,旧债未平,再添新债。
  终于,在范大郎的诱哄下,落在这万劫不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