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拜师
  走进周家那间昏暗的书屋,眼睛逐渐适应环境之后,柳俊着实吃了一惊。
  我的乖乖,那可是名符其实的书屋。尽管没有像样的书架,柜子上,板凳上到处都堆满了书,而且码得整整齐齐。
  看来这位周先生,不是一般的书痴啊。
  自家身上拾掇得一塌糊涂,如同叫花子相似。对这些宝贝书本子,可是一点不含糊。
  柳俊不禁肃然起敬。
  且不论周先生东山再起后能不能给自己什么好处,冲着人家对书籍的喜爱,就值得尊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想崛起,最终还是要依靠知识。
  “小俊,告诉伯伯,你想看什么书?”
  周先生语气中明显透出一种亲切。固守清贫,甘受寂寞虽然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德,周先生还是很高兴柳家父子来访。何况还是爱书的人,正正搔到周先生的痒处。
  “伯伯,你的书真多啊……我自己慢慢找吧。”
  柳俊也自动滤去了前面那个“周”字,直接称他伯伯。
  周先生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会,点点头。
  “那好,你自己慢慢找,我去和你爸爸说话。”
  “嗯,好的,谢谢伯伯。”
  前生柳俊是个高度近视眼,因为贪看小人书和武侠小说,十几岁就戴上了两个厚厚的瓶子底。如今才七岁,眼神自然好得不得了。尽管周先生书房里十分昏暗,倒也难不住谁。亏了周先生,偌大年纪,又是近视眼,这么昏暗的环境下,怎么找书?堂堂一位教授,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发配到麻塘湾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穷得点个煤油灯也要掐着指头算煤油钱,当真造孽。
  周先生的书分门别类码放,党史哲学归为一类,数量最多,大都是建国之后发行的版本,《选集》四卷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也有少数外文原版。柳俊的英文水准太次,辨认不出。但柳俊估计其中一本乃是尼采的名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紧挨党史哲学的是历史书籍,二十四史大都齐备,其中甚至还有线装本。第三类是文学书籍。看得出来周先生涉猎甚广,既有大部头的古典四大名著和托尔斯泰、伏尔泰以及莎士比亚的著作,也不乏徐志摩等新文化运动时期旗手的代表作,比如《志摩的诗》、《落叶》之类,鲁迅先生的著作也是必不可少的。让柳俊意外的是,居然在里面找到了《聊斋志异》和《搜神记》这类不被正经学问家接受的“异端邪说”。由此可见周先生内心其实一点不古板,思维模式也不至于十分僵化。
  便是在前生,柳俊也从未见过私人有如此丰富的藏书。真不知道周先生在炼狱般的政治运动中是如何将这些书保存下来的。大约要搭帮他发配回原籍吧。麻塘湾大队的干部,识字的不多,对书本不重视。要是留在省城,估计这些珍贵之极的书籍怕是在劫难逃。对于周先生这般爱书成痴的人来说,毁了他的书可能真比杀掉他还难受。这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了。
  柳俊满怀欢喜在书堆里细细搜寻,心中对周先生的敬重又增加了几分。
  前生虽然只读了个破烂大专,对读书却是情有独钟,到了周先生的书库(书房不足以形容其规模),真有乍入宝山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小俊,小俊……”
  是柳晋才的声音。
  “小俊,都选了些什么书啊?”
  周先生笑呵呵地问,看来他们两个知识分子聊得挺愉快的。
  柳俊抱着一大摞书,费力地跨过门槛(那时农村的屋子,每间房之间都有一道高高的青石门槛,不知是何种风俗)。
  “哦,选的书还不少嘛,来,伯伯看看。”
  周先生笑着拿过一本书,当时就愣住了。
  “孙子兵法?”
  不是白话版本,而是文言文版本。
  “小俊,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
  “知道。伯伯刚才已经讲了,孙子兵法。”
  柳晋才也惊讶起来,接过儿子手头的书一本一本看。
  “聊斋志异……三国演义……中国通史……诗经……”柳晋才几乎是惊呼出声了:“这……这还有一本外国书……”
  周先生接过一看,说道:“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现代版的……”
  “小俊,都是你自己挑的?你看得懂吗?”
  柳晋才望着儿子,神色惊疑不定。周先生也目光烁烁地盯着柳俊,神情古怪。
  柳俊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回答:“看不懂。”
  柳晋才先是长长吁了口气,然后又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老爸,您还真把儿子当神童啊?七岁小屁孩看《孙子兵法》还则罢了,怎么说也是方块字,多少有些面熟。看英文版《哈姆雷特》?省省吧!
  “看不懂那你拿来做什么?”
  柳俊很认真地回答:“我看不懂,伯伯看得懂,伯伯可以教我啊!”
  柳俊又是大吃一惊。
  周先生笑道:“敢情小俊是想拜师来着?”
  柳俊将头一歪,故作天真地问道:“我就是想拜伯伯为师,不知道伯伯肯不肯收呢?”
  周先生一怔,脸色凝重起来,望向柳晋才,严肃地说:“晋才,小俊是个好苗子,好好琢磨琢磨,必定可成大器。不过我是右派分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晋才沉吟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要知道此时虽然已经临近大革命结束,可是身处其中的普通老百姓,哪里知道中国行将发生的巨大变化?便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真正的大局变化,也还需要几年时间。在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沾上右派这顶大帽子,可不是玩的。
  只有柳俊清清楚楚知道,混乱即将结束,盛世即将来临。
  “爸,你不是经常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吗?我跟伯伯读书是好事啊。”
  周先生眉毛一扬,嘴角又露出了一丝笑意。
  柳晋才也笑了:“只要你伯伯不嫌麻烦,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周先生,你意下如何呢?”
  周先生哈哈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反正闲着也是无聊,小俊聪明伶俐,我很喜欢呢。”
  柳俊大喜:“伯伯,你同意了?”
  “同意了。”
  周先生重重一点头。
  像他这种遵奉孔孟之道的大知识分子,通常也崇尚“一诺千金”的君子风范。
  柳晋才笑着说:“小俊,还不叫老师?”
  接下来柳俊做的事情又让两个大人大吃一惊。柳俊居然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清脆无比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刹那间,周先生热泪盈眶。
  ……
  原以为拜周先生为师赚大发了,谁知道竟然是自讨苦吃。这个老夫子,不是一般的严厉,正经八百端出了师父的架子。欲知端的,请看下面这张作息表。
  星期一下午:一小时英语,一小时语文。
  星期二下午:一小时俄语,一小时算术。
  星期三下午:一小时英语,一小时历史。
  星期四下午:一小时英语,一小时语文。
  星期五下午:一小时俄语,一小时算术。
  星期六下午:一小时英语,一小时物理。
  星期天上午:复习,小考。
  我的妈,整个就是一个填鸭啊!敢情周先生多年不上讲台,打算要在柳俊身上过足当老师的瘾。
  柳俊看着这张作息表,两眼发直,小腿肚子直转筋,顺着脊椎一个劲往上冒寒气。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要是在西方国家,一准告他虐待儿童。可这是在或内,没有徒弟告师父的先例。而且这个师是自家要拜的,刚一行完拜师大礼,马上就反悔,也真有点说不过去。
  “小俊,你能坚持下来吗?”
  周先生淡淡问道。
  柳晋才望着儿子,略略有点紧张,也有些于心不忍。
  尽管柳俊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这会却不能掉链子。想做乖孩子捞好处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咬着牙点点头:“能!”
  “那好,从明天开始,咱们就按这个作息表执行。你要是偷懒不好好听讲,小心打手板。”
  所谓打手板,是当时小学老师维持师道尊严而普遍使用的“专政手段”,乃是拿毛竹片抽打手掌心,稍微用些力气,一家伙下去,足以让柳俊先生的纤纤小手肿得像个气球。
  柳俊倒抽一口凉气,额头开始冒冷汗。正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上了,恰如广东人说的“丢老母,顶硬上,几大就几大”。
  眼看天色渐晚,快要放电影了。柳晋才站起来告辞,并邀请周先生两口子去看电影。柳俊原以为周先生定然不会对这类“高大全”的说教电影感兴趣,谁知老夫子竟欣然应诺。
  柳俊心念一转,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老夫子是想要从电影里了解上层的政治动向。那会子电视机和异形一样罕见,广阔的农村主要的信息来源就是电影和报纸。
  临出门,柳俊忽然问了一句:“爸,今天是几月几号?”
  “九月六号。”
  柳俊心里突地一跳。一九七六年九月六曰,三天后即将发生一件举世震惊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