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仿佛印证她的感应,门被从里拉开了,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悠然抬首,视线轻轻落在姜令仪身上,勾着熟悉且深情的笑意道:“好久不见,小姜。”
  七月,苏杭一带暴雨连天,洪水肆虐,十县毁了八县,尸横遍地,饿殍遍野。
  偏生官府皆是肠肥脑满的米虫禄蠹,救灾一团糟,还私吞上头拨下来的赈灾粮款,大约是朝堂听到了风声,特地派了一名大官来杭州赈灾督查。
  至于派的是谁,明琬并不关心,洪水过后极易滋生疬气,不少灾民相继高热病倒,她每日忙着治病救人已是焦头烂额,一天吃不上饭亦是常事,就连明含玉都是拜托章似白帮忙管着,实在没精力留意其他的琐事。
  忙道月上中天,刚坐下来就着凉水吃了半个馒头,便见几个年长的婆子拥着一个年轻孕妇蹒跚而来,唤道:“张大夫!张大夫在吗?”
  “张”是明琬的化名,毕竟“明”这个姓少见,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便随口取了个张婉的假名。
  明琬忙将剩下的半个馒头揣入怀中,一抹嘴迎上去,问道:“是要生了么?”
  “不是的张大夫,前些日子发洪水,冲垮了我家房子,女儿在逃难之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当时只是疼了半宿,并无其他异常,我们便也没顾及许多。谁知已过了生产期半个月了,她这肚子越发没了动静……”
  说话的是个黄瘦的老妇,显然是妇人的母亲,着急道,“跌跤前孩子还常踢肚皮的,这几日听,却是一点响儿也没有,怕是……”
  明琬命人将孕妇请进简易搭救的营帐中,让她躺在躺椅上,把了脉,又听了胎息,方沉声道:“孩子已经胎死腹中,生不出来。”
  “啊!这……这可如何是好!”老妇抹着泪道,“老天爷啊,他们夫家就指着这一胎传宗接代呢!”
  妇人也哭哭啼啼起来,明琬怕哀伤过度会危及妇人生命,便道:“先把孩子生下来,保住大人的命再说。”
  明琬配了药,让妇人塞在身下那处,不出半个时辰,妇人果然开始疼叫起来,拼尽全力折腾了大半宿,生下腹中死胎。
  给妇人开了调理的药方,明琬累得腰都直不起,起身时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正要回去休息片刻,忽见府衙的官兵策马而来,疾声道:“京城来的大人遇刺受伤,速求良医一位前去诊治!”
  大约正好看见明琬在,那官兵顾不得男女,只道形势紧急,朝明琬一指道:“就你了!带上药箱,随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章节比较粗长,就算是双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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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擦肩
  府衙客房内, 官差领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医者匆匆入内,躬身禀告道:“诸位大人,大夫已经带到。”
  “快快有请!”忐忑了一整宿的户部主事忙起身, 朝里间纱帘后坐着的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道, “闻大人,大夫来了。”
  纱帘后的人影动了动, 伸出修长干净的指节,轻轻挑开纱帘的一角, 露出半边清俊的面颊来。
  刘大夫还是第一次有幸面见京城来的大官, 不由紧张局促, 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乍然见到那位“闻大人”的半边脸,更是惊讶不已。
  他不曾想这位大人物竟是如此年轻俊美!
  但这位闻大人看到刘大夫这张皱巴巴的老脸, 似乎略微失望,目光沉了沉, 又放下了纱帘,嗓音低沉有力道:“请。”
  刘大夫做了揖,方挨着凳子边沿落座,将号脉用的小垫枕搁在案几上,仔细抚平褶皱道:“敢问大人何处有恙?”
  一旁的小花道:“不必把脉了,大人手臂被箭矢擦伤, 需包扎止血。另近日阴雨连绵, 大人连夜奔波,腿疾复发, 还请大夫开些驱寒散痛的药,使其尽快行动自如便可。”
  刘大夫连声道“是”。处理完伤口,他复拱手道:“小人冒昧, 还请撤开帘子,细细观察大人的腿伤方可定论。”
  待碍事的纱帘卷起,露出闻致的全貌,刘大夫方知此人是怎样气质卓绝的神仙人物!
  刘大夫伸手去按闻致的双腿穴位,谁知才刚触及衣裳下摆,闻致便挪开了腿,猝然睁眼,生出一股睥睨尘世的凛然气度来,教人不敢直视。
  小花知道闻致讨厌生人的触碰,便清了清嗓音,压低声音道:“大人暂且忍一忍。”
  闻致这才皱眉闭目,忍着反感任由老大夫的手按在膝弯的委中穴上……手法粗重,一点也不似明琬那般力度舒适。
  思及明琬,闻致虚睁着眼,问道:“先生可有听过,一位姓明的女大夫?”
  刘大夫已收回按摩的手,正在凝神思索药方,答道:“世上女子为医者本就少,能成为正经大夫的更是寥寥无几,苏杭一带的医婆小人都认得,只是不曾听过姓明的……不知大人说的这位,约莫是何年岁?”
  闻致道:“双十年华,擅长针灸辨药。”
  刘大夫笑了:“可巧,双十年华的女大夫小人倒是遇见了一位。”
  闻致黑沉的眸子亮起些许光泽,立即道:“当真?”
  “只是那位夫人……”
  “……夫人?”
  见到闻致的神色几经变化,刘大夫稍有疑惑,颔首道:“看她的打扮,应该是位夫人而非小姐,年纪与大人所说相仿,医术在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只是并非姓明,而是姓张,而且,已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母亲了。”
  闻致皱起了眉头,沉沉道:“有丈夫?”
  刘大夫道:“大人说笑了,没有丈夫,何来孩子?”
  听到这,闻致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又恢复了一片墨色的深沉。
  待送走刘大夫,小花方瞥着闻致阴沉失落的脸色,心知明琬已经成了闻致求而不得的执念。
  这些年来,闻致撑着两条还未痊愈的腿走遍了漠北与江南,无论是何危险的出使任务都愿意去做,并非争权夺势,更多的是想借出使之机打探明琬的下落。
  小花有时候也会想,闻致当初但凡会服软退让,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只是嫂子也是倔,说好的三年,如今四年快过完了还不见踪迹,也不知是吉是凶……
  若真是遭遇了不测,那他宁可闻致不知情,一直找下去,方有个支撑他站起来的念想。
  想着,小花心生不忍,挠着头干巴巴安慰道:“那个劳什子‘张大夫’,应该不是嫂子。大人还没同嫂子圆房吧,怎么会有小孩儿嘛……”
  “闭嘴!”闻致被戳到痛处,脸色更冷了几分。
  他坐在帘后的阴暗中,眼睫盛着残烛的光,扶额半晌,方晦涩道:“有时候,我真恨她……”
  但更恨的,其实是自作聪明的他自己。
  仅是片刻的沉寂,闻致从往事中挣脱,低声吩咐:“把人都请过来,查账。”
  “大人,还是歇会儿吧。”小花欲言又止,“现在天还未亮,你这伤也……”
  “少废话。多耽误一刻,便多给了他们喘息之机。”闻致幽幽睁眼,望着臂上包扎好的绷带冷冽道,“他们既是敢行刺京官,说明贪墨之财必定数目庞大,不抓紧时辰,怎么对得起今夜的这份大礼?”
  下雨了。
  天蒙蒙亮,明琬拖着疲乏的身躯,顶着豆大的雨水一路奔回了小巷尽头临时租住的客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明琬穿过养了睡莲的庭前小院,站在正厅的檐下抹去下颌的雨水。正厅的椅子上,一位身穿杏白束袖武袍的男子仰躺在摇椅中,手挽长弓,双腿交叠踏在凳上,脸上盖着明琬未编写完的药经手稿,大喇喇睡得正香。
  明琬叹着气将他脸上盖着的手稿拿开,唤道:“四百少侠,起来了!”
  章似白倏地弹起,见到是明琬,这才揉了揉迷糊的眼睛,打着哈欠道:“你怎么才回来啊,张大夫!”
  明琬坐在竹椅中,将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方疲倦道:“别提了,昨天半夜来了个孕妇,忙了半宿,后来又听说有个什么大官儿遇刺了,让我去治伤。我是实在走不动了,好在刘大夫主动请缨,这才替了我去……”
  “张大夫,你莫不是傻?给大官治伤,光是赏钱就够生活一个月了,你倒好,平白被刘老头抢了生意!”章似白很是为明琬打抱不平,“刘老头也真是的,平日倚老卖老也就罢了,还从后辈嘴中抢食,忒不要脸!”
  “看病治人又不是做生意,计较这些作甚?”明琬问道,“含玉还在睡?”
  一提起明含玉,章似白就头疼,苦着俊秀的眉眼道:“你家这小祖宗,昨夜哭着要阿娘,哄了半个时辰才好,折腾死我了。”
  “多谢了。”小含玉的确很粘人,明琬歉意笑笑,“要不,留下来吃个面再走?”
  章似白忙摆手道:“面就不必了,你这双手配药还可以,下厨却是要毒杀人。”
  明琬讶异,不服气道:“也未必这般难吃吧,当初我给闻致……”
  闻致的名字脱口而出,令她有片刻的恍神。
  当初她给闻致做了三个月的药膳,闻致每日都吃光了,当时明琬还特别开心,觉得自己在庖厨方面简直天赋异禀。现在仔细想来,闻致似乎每天都是皱着眉一口一口吃完的……
  莫非,自己的厨艺真的有那么糟糕?
  可是,闻致那么挑剔的一个人,为何从未提及过?
  对于自己做的饭菜,明琬是尝不出好坏的,何况这些年她也极少动手劈柴下厨,帮工的药铺里有厨娘,不在药铺时,就去街边面摊上。不管在何方,大夫总受人敬重,维持生计绰绰有余,倒也没受多少苦。
  章似白见她出神,还以为是在为“厨艺差”这事儿介怀,便弯着桃花眼道:“罢了罢了,你替我娘治好了眼疾,我帮点小忙不在话下,都是朋友嘛,何须计较那么多?走啦!”
  他走到门前,又顿住,看着手里的弓愣了一会儿,又折回来在桌上桌下四处翻看。
  明琬莫名道:“四百,你在找甚?”
  “奇怪,我的箭筒怎的不见了?”章似白皱眉摸着下巴,念叨道,“明明昨夜我还拿在手里的……”
  “……”明琬对他的傻病见怪不怪了,淡然地指了指他肩上,“不是在你肩上背着吗?”
  章似白低头一看,箭筒的牛皮带子果然歪歪扭扭负在肩上。他自己也给逗笑了,清秀的脸上满是窘迫,连声道:“嗐,睡懵了睡懵了!”
  又过了几日,钱塘江的洪灾基本褪去,明琬便收拾了东西,备上马车,带着小含玉搬回城郊竹林居住,那儿静谧秀美,最是方便潜心编写阿爹留下的药经。
  等忙完了药经的编撰,不知是否该回长安去做个了结……她不能总是占着他的正妻之位,未免太过自私。
  又或许,闻致早已当她死了,贸然出现,怕是会搅乱他得来不易的安宁。
  挣扎了许久都没能拿下主意,明琬忍不住捏了捏怀中的明含玉,喟叹道:“若是你姜姨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很多主意。”
  说起姜令仪,为何最近写往徽州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明含玉并不知明琬在苦恼些什么,黑溜溜的眼睛望着窗外,小声道:“娘亲,我可不可以吃糖葫芦?”
  明含玉从前其实不唤她做“娘亲”的,而是叫“姨”,只是去年受同村小孩儿排挤,说她是没爹媚娘的野孩子,她方明白正常的小孩儿都是有爹娘在身边的,她没有,就哭着回来要……
  当时明含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都成了紫红色,章似白担心她咳疾复发,便指着明琬说“这便是你娘”,自那以后,明含玉便改不过口来了。
  小孩子最是敏感,约莫察觉到了明琬今日的心不在焉,明含玉又搂住明琬的脖子,软声道:“娘亲不开心,玉儿不要糖葫芦了~”
  只要看着小姑娘澄澈的眼睛,明琬便什么烦恼都没了。她轻轻戳了戳明含玉的脸颊,笑道:“我没有不开心。看在小含玉今日乖乖吃饭的份上,就破例买一根。”
  明琬叫停了车。
  今日不知为何,街上行人极多,都聚集在前方的石桥边,似乎在观望什么。
  明琬举着伞挑了一串糖葫芦,问贩卖的大爷道:“老伯,如今大潮已退,他们还在看什么呢?”
  “小娘子不知,他们呀并非在观潮,而是在看从长安过来的大官。”说起此人,老伯颇为感慨,一边找零一边絮叨道,“这位大人可厉害着啊!下杭州不过五天,便将官商勾结的小人一网打尽,追回赈灾款项,开放义仓,这才使得杭州灾情迅速得到控制……只是,有多百少姓称赞他,就有多少地头蛇想要除去他。”
  明琬听了个大概,好奇地往石桥之上望了一眼,只见阴雨蒙蒙,人头攒动,看不太真切,便只好作罢,接过老伯找零的铜板道了谢,便转身朝马车方向走去。
  正此时,石桥上的闻致将目光从冲垮的河堤处收回,缓缓转身。
  忽的,他瞳仁微缩,呼吸一窒,视线定格在人群外执着糖葫芦转身的那抹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