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深夜宁谧,连窗外飘雪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沈昭拢着爱妻,静下心来回想白天的情形,不禁叹道:“是个心眼多如蚁窝的人精,也不知怎样才能令他交心。”
  瑟瑟思索了片刻,卧在沈昭怀里,道:“如果真如你所推测的,陆远的父亲跟当年的淮关之战有关,那他就不可能轻易放下心防。毕竟,事情太大了,仇也太深了……”
  沈昭默了一会儿,把瑟瑟往怀中紧拢了拢,坚定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小便受了被牵连的苦,听尽了冷言冷语,我是不会把同样的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的。谁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这不是错。”
  瑟瑟抬头仰看沈昭,看得久了,只觉他容光炫目,有着惊尘别样的风采。不禁莞尔,真诚道:“阿昭,你一定会得偿所愿,令四海归心的。如果我是臣子,也一定愿意效忠你这样的君王。”
  她的话平淡朴实,却说进了沈昭的心坎。
  一阵甜蜜,一阵恍惚,惊讶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竟已变成了一个和前世孑然不同的人。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可以变得这么宽容,这么温和……沈昭垂眸看向瑟瑟,再看看睡在他们身侧的钰康,只觉内心无比盈实。
  大约,就是因为有所爱,又能与爱人厮守吧。
  基于这种心理,沈昭觉得陆远自小的经历跟他差不多,都是年少多苦难,咬牙撑了过来,忍辱负重才换来如今的地位,若能剖开胸膛看一看,就会发现一颗心早就在疮孔之上布满了老茧。
  为了将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也为了更体恤自己的臣子,让他也尝一尝成家生子的乐趣。沈昭让瑟瑟以中宫之名给陆远择一佳妇,成其良缘。
  瑟瑟心思细腻,当即就跟沈昭说:“陆远也有二十多岁了,他在中州地位尊崇,又是那样的容貌,到这个年纪还未成婚,八成是已经有人了,可别抱太大希望。”
  沈昭只撂下一句:“要是他真不愿意,咱们也不强求,你且张罗看看吧。”
  既然要张罗,就得数算一下京中适婚龄的世家女子,消息不胫而走,把整个长安城搅得热闹非凡。
  据说一天至少有七八辆马车载着盛装打扮的官家小姐‘恰好’经过陆远所住的别馆门口,不是掉下方帕子,就是丢下一枚簪子,把陆远吓得门都不敢出了。
  瑟瑟觉得太夸张太不成体统了,且陆远看上去也不是很情愿,便想要将此事作罢,谁知沈昭一口咬定陆远是害羞了,男人也有害羞的时候,除非他明说不肯,不然媒还是得接着做。
  瑟瑟无法,只得在长安贵女们更加疯魔之前,草草圈出几个还算相配的女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将她们召进宫中,一一相看。
  未出阁的女子入宫,一般是有家中年长些的女眷陪着。恰好这几日奉安县主病了,她家千金琯琯又在受邀之列,便托了清河公主领着小姑娘进宫。
  清河公主平生有两大乐事,一她自己出风头,二带着她闺女崔画珠一起出风头。果不其然,又将画珠打扮得花枝招展,带到了瑟瑟面前。
  瑟瑟看着崔画珠发髻上光芒璀璨的斛珠金簪,不由得头疼。
  且不说崔画珠曾经跟陆远议过婚,该避嫌,就冲她之前闹出来的那些不光彩事,就不能长点眼色,消停消停吗?
  瑟瑟郁闷至极,又转念一想,要是知道避嫌,知道消停,那就不是崔画珠和清河姨母了。
  事情已经这样,总不好撵她们走,只有带着一起去了晏歌台。
  晏歌台建在西山上,高处两面正对着的楼阁,中间一座碎石垒起的台子,能容纳二十余名乐人,管弦丝竹相和,悠扬华美的宫廷乐章便传向两边楼阁。
  瑟瑟去了偏殿更衣,特找来元祐替她张罗着,众女正安静坐着赏乐,不知谁叫了一声,趁着瑟瑟不在,乌压压围向了檐外的雕阑,朝对面的楼阁张望。
  原是沈昭下了朝,召了陆远来一同听曲。
  元祐见过了陆远的美色,不会随着她们大惊小怪,只坐着,边磕着瓜子,边看向面前的清河公主和崔画珠,蓦地,眉眼弯弯,狡黠灵动,颇为亲昵地冲崔画珠道:“画珠姐姐,你也去看看吧,你就不想知道陆远长什么样儿?”
  第99章 99章
  崔画珠抬手抚了抚耳间坠下的玉珰, 神情懒懒,像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微弯的秀唇噙着几分冷淡的不屑:“我可不去, 我自幼秉承家训, 受严厉教导,可干不出这种扒雕阑,看男人的轻佻事。”
  她说得一本正经,好像真是个被教导得循规蹈矩的名门闺秀, 元祐望着她这模样, 安静了片刻, 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声宛如银铃,清脆响亮。
  崔画珠的脸倏然涨得通红,美眸间浮掠上恼怒之意:“你笑什么?”
  元祐捂着胸口,勉强止了笑, 一脸清澈无辜道:“只是觉得姐姐说得太有道理了,瞧瞧这些名门贵女, 论风姿行事可真是半点都不及姐姐。若换做姐姐,绝不会光远远看着,看有什么用啊,得用美色|诱之才有用。这品行端正的男人,如果成了家,或者定了亲,总会离外面那些不检点的野花远点。可也总有缺少定力、私德有亏的糊涂男人, 禁不住美人撩拨, 乖乖拜倒在石榴裙下。”
  “你!”崔画珠怒目圆睁, 好似目中跳跃着炽热火焰, 紧紧盯着元祐,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元祐的一番话夹枪带棍,毫不留情地把崔画珠讽了一顿,嘲讽她机关算尽,使足了手段,不过是从自己手里抢走了一个贪恋美色,上不得台面的杨宏笙。
  如今的崔画珠,在元祐眼里就是个笑话,厌都不忍心厌,只剩下满满的同情和嘲弄。
  崔画珠自幼骄纵,哪里受过这份屈辱,当即要发作,可一看外廊人那么多,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名门闺秀,若是吵嚷开,少不得让旁人看笑话。
  加上自从她夺了元祐的姻缘,被沈昭一道圣旨羞辱了个彻底。父亲临淄侯勃然大怒,将她锁在家中几个月,让教养姑姑一遍又一遍教她女子闺德。
  临淄侯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生怕得罪了皇帝,连累门庭。每每想起此事,忐忑难安,都要把画珠叫到跟前骂一顿撒气。
  家里好歹有母亲护着,至多挨两句骂,并不能给画珠多少委屈受,可恨的是那跟她结了亲的杨家。
  自打赐婚圣旨下来,杨家就对这门婚事敷衍至极,一点没有当初攀上公主的殷勤劲儿。吉日一推再推,聘礼下得简直寒酸,崔画珠几次撺掇她爹去人家府上闹,都被他爹撂下一句“还嫌不够丢人”给堵了回来。
  她又找杨宏笙哭诉,谁知杨宏笙那个混蛋屁都不敢放一个,口口声声他不敢再忤逆家里。
  若是逼他逼得急了,竟还朝着画珠发了火:“我父亲如今已经开始栽培庶子了,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为了你连前程都快搭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气得崔画珠直骂他窝囊废,可骂得多了,杨宏笙当真开始破罐子破摔,衙门也不大去了,差事也不认真办了,天天混日子,眼看升迁无望,这辈子就要在那四品官衔上耗着了。
  崔画珠岂止觉得杨宏笙窝囊,她觉得自己也快窝囊死了。
  千方百计,用尽心思,竟将自己逼进了举步维艰的死角。
  她再心高气傲,也知道自己今非昔比,怒火稍熄,冷静下来,就知道断不能跟元祐翻脸吵嚷开。她是皇帝的宝贝妹妹,就是温瑟瑟待会儿更衣回来,也只会向着她未来的弟媳,巴不得对自己落井下石。
  不说这些人,如今她母亲就坐在自己身边,不也当什么都没听见吗。
  崔画珠深吸了口气,噙起淡淡一抹笑,恢复了温婉柔静之色,漫然道:“妹妹说得都对,男人嘛,都好色,谁不想娶个美貌正妻?自己姿色不如人,该怨爹娘没把自己生好。”
  元祐也不跟她恼,低头抿了口茶,道:“是呀,画珠姐姐生得好,虽然只有三分像我皇嫂,可是这三分也足令你艳压群芳了。我只盼着,姐姐今年十八,明年十六,永远不会有人老珠黄的一天。不然,要是连美貌都没有了,你还剩下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拌着嘴,瑟瑟更衣回来了。那些世家姑娘们各个机灵,见梅姑先出来给瑟瑟换了瓯热茶,料想她快要回来了,便都忙不迭回到屋里,正了正衣襟,端出一副温柔娴雅的做派。
  瑟瑟借口更衣,也是见自己在这里,这些姑娘们便都拘谨,才想着走开一会儿,让她们舒散些。
  她也是自懵懂灵动的少女时期走过来的,知道闺中女子对未来的砰然期待和礼教重重压制下的无奈,不想太过约束她们。
  再者,她始终觉得沈昭是一厢情愿。
  陆远这个人深不可测,就算无心反叛,可毕竟一时半会也摆脱不掉母亲的控制,怎么可能会接受沈昭做媒,娶一个天子指定的女人睡在自己榻侧。
  瑟瑟打心眼里没觉得陆远能跟这其中哪一位姑娘成就良缘,可沈昭非要让她做媒,定然是有他的道理,不好拒绝,便只有装装样子。
  可谁料这些年轻姑娘一面惊鸿,被陆远迷得神魂颠倒,再加上家中早向她们透漏过此番进宫八成是要从她们中挑选一个,跟中州刺史婚配的。
  初进宫时还顾着矜持,眼见瑟瑟淡然散漫,不大问她们什么,有性急沉不住气的,竟主动要向瑟瑟展示才艺。
  最先跳出来的那个姑娘会抚琴,还抚了一段,其余的本来还自持身份放不开,眼瞧有人出了风头,生怕落了下风,便叽叽喳喳地都凑了上去。有要笔墨绘丹青的,有会弹箜篌的,还有会唱曲的。
  晏歌台如蓄养了麻雀的笼子,喧闹不止,可怜下面那些正引弦击鼓的乐人,皇帝陛下未叫停,谁也不敢停,只得硬着头皮在一片嘈乱中继续弹奏。
  最后还是婳女机灵,借口钰康醒了吵着要娘,请瑟瑟回去。瑟瑟这才能喘口气,让宫人仔细地把这些世家女子们送回府。
  元祐在旁看了一出戏,心情大好,对着崔画珠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非携着她的手要去凭阑看景。
  对面的楼阁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陆远坐在沈昭身侧,任外面因他而风澜骤起,人心浮动,脸上神情寡淡,半点变化都没有,好像万事不关己。
  他这张脸本就生得俊冶惑人,安静时,更加艳若繁花,灿如星辰。
  崔画珠被元祐拉扯着,只看了一眼,便彻底愣住了。
  元祐在一旁甚为感慨:“还是画珠姐姐聪明啊,早早退了和这位中州刺史的亲事。瞧瞧这些小姑娘们,真是肤浅,一瞧着人家长得好看,就什么都不顾了。这陆远不过就是有副好皮囊,又是能征善战的边关大将——哦,据说陆远在中州那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人家都叫他中州王。不过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姐姐情人眼里出西施,肯定不会觉得他比杨宏笙强的。”
  崔画珠目光痴惘,如一缕烟霭,幽然落在对面的楼台上,甚至都懒得再和元祐斗嘴。冬风寒冽,迎面扑来,一瞬恍惚,脸颊已凉透,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好似被风一同吹走了,空落落的。
  她痴痴怔怔地随母亲出了宫,将一同带来的小姑娘送回永安县主的府邸,待马车里只剩她和清河公主两人,清河公主才忍不住开了腔。
  “母亲带你来露脸,原就是想告诉别人,我们家画珠压根没有把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从前多么美貌风光,如今分毫不减。至于旁的,你可不能再心气那么高,专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崔画珠一路都跟丢了魂似的,听到这么一席话,未入脑细想,脱口便说:“可那本来就是我的,是裴太后当年亲自做得媒,先帝指得婚……”
  清河公主道:“那你不是看不上人家嘛。再者说了,这都是哪年的旧黄历了,陆远要是你的,那杨宏笙算什么?你一个姑娘家,还想嫁几个夫家?”
  她不提杨宏笙还好,一提,崔画珠就觉得胸口好似堵了块石头,闷得她喘不过气。
  一阵憋闷过后,崔画珠就觉得无比委屈。
  她这般容色出身,不过就是想找一个好点的夫婿,老天为何如此不公平,总是戏弄她,让她稀里糊涂就丢了珍珠,捡了颗鱼目回家当宝。
  她不甘心!
  定了定心神,她拉着母亲的手,问:“母亲有没有本事能从宫里探听点消息出来?这位中州刺史我从前也听说过,他跟兰陵姨母勾搭着,是标准的长公主一党。皇帝陛下为何突然对他如此恩宠,还要给他做媒……”
  清河被她问得也有些疑惑,道:“这谁能知道,圣心幽深,谁又能轻易揣测得明白。”
  崔画珠道:“那就打听,银子使下去,总能打听出些什么的。”
  送走了这些莺莺燕燕,晏歌台总算安静下来,乐人也能专心奏乐。这一阙乐章已至尾声,幽蕴婉婉,似一个孤弱少女对月轻歌,柔肠百转,曲终,却好像有绵绵哀愁未诉尽,绕梁不绝。
  沈昭拊掌,连连称好,让内侍下去给乐人看赏。
  末了,他看向一直安静的陆远,问:“爱卿觉得这乐声可好?”
  陆远默了片刻,转而笑道:“陛下说好,自然就是好的。”
  沈昭却较其真来:“朕问你觉得如何?”
  又是一阵缄默,陆远站起身,躬身道:“好是好,只是其中流露出来的凄凉孤单之意让臣心里很是难受。”一顿,又道:“长安如此锦绣繁华,曲乐也热闹华美,偶尔赋一赋轻愁,不过是做消遣。可是臣在中州见惯了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孤女、寡女,闻此乐,想起她们,只剩下怜悯与痛惜。”
  沈昭愣了愣,才道:“难怪你刚才是那副神情,也罢,是朕考虑不周,该选一首喜庆些的乐曲。”他见陆远又要作揖,忙敢在前面问:“朕听你刚才的话,好像动情颇深,爱卿口中的‘孤女’、‘寡女’里可有对你十分重要的人?”
  陆远犹豫了一会儿,怅然点头:“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与她走散了。”
  沈昭奇道:“这怎么可能?若是你找不着她还有道理,可你是堂堂中州刺史,若她想找你,总能找到的,怎么会走散?”
  陆远的脸愈加黯然。
  沈昭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他心道:不会吧,这小子都长成这样了,还会情路坎坷,被人始乱终弃么?这到底是个什么女子啊,若是找出来,是不是可以跟他家瑟瑟有的一比了……
  正想着,内侍进来禀,说是皇后奉诏来了。
  沈昭忙让他把瑟瑟请进来。
  今日本就是一场戏,是沈昭做出来给别人看的,虽瞧上去荒唐混乱,却是他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而瑟瑟,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他得让陆远明白,他的皇后是兰陵长公主的女儿,他都能与她举案齐眉,恩爱不疑,至于他们陆家身上背的那些债,在他这里,也是人死债消,不会牵累后人。
  沈昭打着这样的主意,对瑟瑟一阵嘘寒问暖,却不想,那陆远本是个谨守礼仪的人,可瑟瑟一进来,便紧盯着她的脸,目光痴怔,神情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