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重
  莫玦青只昏迷了一天就醒了过来,这是在他住院史上史无前例最快醒来的一次,三年前坠海还是过了几天才迟迟转醒。
  按医生的话说,是因为他的求生欲太强导致的,因为这次他有了不得不活下去的动力。
  看着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毫无血色的人,梁安歌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对待,一个恨了这么久不肯原谅的人到最后竟然是胃癌晚期的患者。
  检查结果很早就出来了,在来病房前梁安歌就被医生叫过去下了最后判决。
  医生说,经确诊是胃癌晚期,但庆幸的是肿瘤还没有侵犯到胰腺被膜。转移到胰腺是很可怕的事,至今为止胰腺癌一直是不治之症,而且痛苦万分。要想只是得了胰腺炎也会疼的在地上打滚,要是癌症转移到胰腺会是怎样的折磨。
  医生还说,这三年他应该很难受才对,但一直忍了下来,导致疼痛长时间的刺激了大脑神经造成了精神上的一些错乱。
  而且现阶段并不建议做手术,手术对于晚期患者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只能用药物、化疗、靶向等方法减轻肿瘤侵犯或转移,延长寿命。这个过程将会漫长又痛苦,不仅是患者连家属都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她记得十四年前他的胃就不好,十年后见他也是胃病成疾,没想到才三年时间就让病情恶化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些年,你到底都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怎么会让它变成这幅模样。
  莫玦青的眉头微皱,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似是在说什么。
  梁安歌起身把耳朵贴上去听他在说什么,听到他沙哑着声音,说:“歌…儿,歌…儿”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遍遍重复喊她的名字。
  梁安歌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坐回原位握着他的手:“我在。”
  他的手指动了动,努力去握她的手,然而并没有什么力气:“歌…儿,别…走”
  他连在昏迷中都是忧心她会离开,神志不清的挽留。
  她握紧他的手:“不要再说话了,我会在这儿的,哪儿都不会去。”
  “好……”他还没睁眼,可又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昏暗的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躺在床上。他甚至怀疑当时迷迷糊糊听到的是自己的梦,捂着还在钻心疼着的胃下床去找她。
  他像是无头苍蝇般扶着墙满医院她,最后在吸烟室看到了熟悉的背影,他扶着墙一步步走过去。
  梁安歌在吸烟室待了好一会儿,抽了快半包烟,身上全是烟味。
  听到吸烟室的门打开,她以为是来吸烟的人,没太在意,继续吞云吐雾。
  “…歌儿?”
  听到声音,夹着烟的手一顿,转头看到莫玦青一脸憔悴的望着自己,眼里是不可置信。
  “你怎么…抽烟?”
  梁安歌掐掉手里的烟,答非所问道:“你醒了。”
  “嗯。”
  “感觉好点了吗?”
  莫玦青勉强扯出笑:“…还好。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她也不遮掩:“有段时间了。”
  “是…是因为,我吗?”
  梁安歌没回答,但也算默认。
  莫玦青叹了口气垂眸,愧疚道:“对不起…”
  “我终于知道你以前为什么喜欢抽烟,烟这东西确实挺好的。”说着淡然的看着手里的烟。
  “不要抽,对身体…不好。”他现在元气大伤,想把一句话说完整还是会大喘气,有些困难。
  “我知道,我对这东西没有瘾子,只是偶尔抽抽。”
  “那…就好。出去吧,这里…空气不好。”
  梁安歌点点头:“好。”
  他转身扶着墙一步步艰难的往前走,看着他的背影梁安歌只觉得心酸,他就像蹒跚的佝偻老人,怎么都不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
  梁安歌走上前扶着他的胳膊,他的状态很像快要虚脱晕倒的人。
  “谢谢…”
  “不用客气。”
  走了几步,他又道:“我现在是不是…特别没用?”
  “你病了,虚弱是正常的,多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明知道不可能,但为了安慰他,还是说了违心的话。
  莫玦青虚弱一笑:“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好不了的。”
  梁安歌没说话。
  “医生都跟你…说了吧?说我、说我已经是…胃癌晚期了。”
  梁安歌有些惊讶,原来他都知道。
  “为什么不治?”
  莫玦青无奈一笑,说:“你走后,我接到了…胃癌早期的通知。当时我就想,这样也挺好的,正好有了理由…跟你一起走。所以我是故意的,故意放任…病情恶化,我想或许让我…多受些病痛的折磨,就能…减轻一点我的罪孽。”
  “你明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还要把我留下来?”
  “原谅…我的自私。如果我病了,能让你留在我身边,我觉得…是我赚了,值得。”说着做了个深呼吸,给渐渐瘪下去的肺充点空气进去:“歌儿啊,可是我现在…不想死了,真的。你都回来了,我又怎么会甘心死呢。我还想和你…好好过完下半辈子,我好不容易…才要把你留下来,我不甘心。”
  不多会儿,他的眼眶已经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
  应该也有疼痛的成分在吧,听说胃癌会很痛,痛到生不如死。
  “歌儿,你留在我身边吧,我发病的时候…很痛苦的,你看着…也会觉得解气。我希望,你可以看着我痛苦,然后怨念消些少恨我一点,心里是不是就会…好受一点。”说着停下来捂着胃,疼的脸上直冒虚汗,但依旧强撑着:“你看,这才刚醒过来…就犯病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跪到了地上,速度之快她都来不及用力扶住。
  莫玦青跪在地上佝偻着腰捂着嘴咳嗽,梁安歌手足无措的跟着跪在地上,焦急问:“胃不舒服吗?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的咳嗽声引来了护士的关注,几个护士见患者跪在地上难受的样子,赶忙跑了过来。
  他的手一摊开,上面是刚咳出来的鲜血。莫玦青转头看着梁安歌咧嘴一笑,似是想让她看清楚自己此时的悲惨模样,随后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护士和医生一齐跑过来把莫玦青抬走,而梁安歌跌坐在地上怔怔盯着空气出神,眼里是恐惧。
  他说的…竟然是真的,他真的想用自己的病痛乞求原谅,减少罪孽。
  梁安歌的呼吸声都是颤抖的,这世上怎么会有像他这么不可理喻的人,竟然会想到用自己的病来折磨自己。
  她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莫玦青这个人到底有多心狠手辣,到底有多可怕。
  莫玦青再度陷入了昏迷,而梁安歌也陷入了呆愣,一度从他带来的冲击中缓不过神。
  方怀瑾接到消息赶到医院,看到梁安歌一脸呆滞的坐在医院走廊。
  他坐到梁安歌旁边,也不说话,陪着她一起待着。
  走廊里或有几个病人或是护士路过,然而他们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待了将近一个小时。
  “我好像,从来没有看透过他。”她的声音压的很低,像是很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他真的好狠,好可怕……”
  他越把自己毫无保留的展现给她看,她的恐惧就又多一分,像是被浸泡在冷水般浑身冰凉,比那年冬天的海水还要冰冷刺骨。
  “你已经不爱他了,所以看清他的真面目,害怕了吗。”
  “我已经没办法爱上任何人。我在他身上栽了两次,太刻骨铭心了。”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心有余悸,莫玦青这个人、那些记忆,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身上,每每想起都会疼。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他会对一个人这么痴迷,痴迷到不惜伤害自己的地步。他这个人的执念来自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当年对她的母亲就是这样,到最后因为这份执念把自己也害死了。然而现在,他竟然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如果换做别人我会劝你离开,但阿玦…你走了,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再把你追回来,除非你们阴阳两隔。你们纠缠了…十四年,你还想重蹈西泽的旧路吗?”
  梁安歌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开口:“他对我,可能早就不是爱了,而是他心里的占有欲不允许曾经爱过他的人不再爱他。”
  她还是不相信他真的会爱他爱到癫狂疯魔的程度,毕竟她也深知他是个多自私自爱的人。
  “在你离开后,阿玦曾经疯疯癫癫的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我怎么这么笨呢,总是惹她生气,她现在被我气走了,我的心也跟着她走了。以前他是爱而不知,现在他是不知怎么表达对你的满腔爱意。占有欲,不也是因为爱吗。”为了彼此都好,他还是希望他们可以在一起,最主要的是莫玦青现在太可怜了,他觉得。
  梁安歌深深叹了口气:“怀瑾哥哥,你其实从来都是站在他那边的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他自认为对她问心无愧,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梁安歌没有灵魂的扯动脸皮笑了:“怀瑾哥哥,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原谅他,为什么明明以前那么爱他现在却又这么怕他。他是病了,是很可怜,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洗脱杀人犯的罪孽。我可以不计较他对我造成的伤害和欺骗,其实我已经不是很在乎了,可是他杀了我的父母和孩子,我没有办法。看着他被病痛折磨,我当然也不好受,但仅此而已。”
  原谅,并没有那么容易,也不是她想去原谅就可以原谅的,而是她不能。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让时光倒流的魔法。
  “安歌,有时间去监狱见见景云吧,他会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答案。”
  听罢,梁安歌微愣:“景云…还活着?”
  “当年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并且把方正德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也一并抖了出来,所以判了延期执行死刑的判决。过了年之后就要行刑了,他应该很想见你一面。”
  梁安歌没有说话。
  医生建议莫玦青化疗,然而他却拒绝了,他想回家。
  梁安歌没有反对,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看样子也是时日无多了吧。
  然而想到有一天他会不在了,还是会觉得有点难过,就算他做了很多错事,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然而他的状态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差,原本温热的身体现在竟然变得比梁安歌的身体还要冰凉。
  在吐血之前他都还是好好的,可就在送去医院拿到癌症诊断书后,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迅速衰退。
  梁安歌在擦试着植物的叶子,听说这些植物会对他的眼睛好,所以就买了一些回来,平日里梁安歌都会用心的打理它们。
  这次从医院回来,不仅他的抵抗力受到了严重的破坏,连视力也开始下降,胃口更是不好。难道这就是医生说的恶化吗?不接受治疗,病情就会以几倍的速度快速恶化,最后让他活活饿死、疼死。
  他最近特别容易犯困,但总是睡不好,常常睡到一半就会捂着胃蜷缩着身体,她知道是他又犯病了。
  为了方便照顾他,梁安歌搬到了他的房里一起睡,每每在他犯病蜷缩着身体的时候,她都能很快从睡梦中醒来。
  莫玦青疼的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又怕吵醒她咬着牙强忍着不喊出声音。
  梁安歌起身开灯观察他的状态,看到因疼痛汗流浃背的人,不顾汗淋淋的状态伸手覆上他的额头,发现发烧了。
  “对不起,吵醒…你了。”他想忍的,可是实在是太疼了,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不然,回房…睡……”
  他自己疼就算了,不能让她一起跟着自己熬睡不好觉。
  “少说话。”说着也不敢碰他,他现在应该全身都在刺痛,现在去碰他只会增加他的疼痛。
  疼痛的隐忍呻吟从喉咙细细发出,他颤抖着手抓着她的胳膊:“求你…抓紧我的…手。”
  梁安歌二话没说就握着他的手,希望能让他有一点点的力量。
  然而随着疼痛增加,握着她的手的力道不受控制的加大,梁安歌被捏的很疼,但咬着牙没有喊出来也没有抽出手。
  疼痛之余,他还是察觉到自己捏疼了她,松开手却被梁安歌再次握住:“不疼。”
  莫玦青做着深呼吸,断断续续道:“如果…可以,可以…抱我…么?我不想…再让你…疼。”
  梁安歌觉得于心不忍,妥协的躺回床上像是母亲般把他抱进了怀里。
  莫玦青颤抖着身体蜷缩在她的怀里,慢慢的平复了下来,从发病到恢复平静,用了好几个小时。这段时间她一直抱着他,感受着他因为疼痛在自己怀里抽搐、呜咽、呻吟。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沉重到闷闷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