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话到嘴边,江珏本想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去,别来碍眼,但转念既然是魏太后赏识这人,自己倒也不妨见见。魏太后这不过问当事人的安排虽然让江珏有些脾气,但有一句话不假,老雍王的顽固迂腐在朝堂上把人给得罪了个遍,世子若是真想谋个前程光有魄力和本事但没个后台,早晚给人吃了。
  江珏坐起身,拨了拨垂下来的发,吩咐道:“请世子上轿,随本宫去府上细谈。”
  得了令的江珉虽心知男女有别这般不合礼数,但还是低头上了轿,望着轿子的门帘不知怎么出了神。不容他迟疑,可离已为他掀开轿帘,示意了请。
  涌出的就是一股暖炉的燥热混合着檀木的焚香,地上蜿蜒的是黑绸为底金丝滚边的裙裾,漆黑的流云长发松松垮垮去了簪子,落下一缕在骨肉匀停的手边。那是只不染烟火俗味儿的手,白皙到有些透光,横着一条白绢带,正搭在烫铜鎏金的瑞兽暖炉上,涂着丹蔻的指甲修得圆润光滑。
  手的主人见他进来,示意了免礼,抬了抬指,让他坐在边上。
  江珉拘谨地选了个离江珏有些距离的位置坐了上去,不敢乱动,僵直了声音道:“小王斗胆攀附公主,愿为公主一用,望公主恕罪。”
  “早上见本宫胆子倒是大,现在怎么连头都不敢抬了,怕是嫌本宫面目可憎?”江珏故意问道。见他这低头的怂样反倒觉得有意思,伸出手去捏着他下巴让他仰起了脸。
  “今早乃在下放手一搏,不成功便成仁,不敢,公主——”
  他原本苦笑着解释,但下一刻就被江珏的举动吓得变了音,一张还算俊毅的脸庞瞬时花容失色。不过定了目光,江珉此时眼里头只有那张皎若朝霞的面容,不似洛神宓妃绝殊离俗,反倒是金樽玉液、玛瑙珠石浇养出来的人间富贵花。
  他不由愣了神,宴席上不过照着太后的吩咐随口就来,如今为了私事早已打好了腹稿,竟是忘了。
  江珏只当他是被自己吓到了。
  忽略过了受惊的表情,江珏这回又把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次。面孔生的不错,也难怪会被魏太后看上往自己这儿塞人。倒也不是江珏有什么人不如旧的情节,但还是那句话,他比不上江栖,若是在这儿被她这般戏弄的人是江栖,照他的性子,定是不会吃了这亏。
  没意思,江珏松了手,懒洋洋地把自己整个身子的力道欠在了堆起来的软垫上,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等他的下文。
  “说吧,你能给本宫什么?”既然是找靠山那自然要拿出诚意,江珏虽第一次干这事儿但也不陌生这套路。见江珉似乎是被她的直白唬住了,她笑了笑道:“如果是身子,不如算了。”
  听了这话,他的脸红到了耳根,“臣早些年游历各州郡封地,受帝命体察民情,昔日不料因淮王之乱交通阻隔,于江南困顿三月不得出,借机野游,熟知江南山川水利民生。江东乃公主食邑,臣见江东庶民百姓因南北不通、商旅不行而民生艰难,淮王之乱更是雪上加霜,臣愿为公主分忧。”
  “是有这事,给本宫细说说你要如何。”
  江珏直起了身子,对他的话倒是有了兴趣。
  淮地在江南与帝京之间,如今淮地虽已平息了叛乱,但兵荒马乱之后也一时难以恢复元气,沿路乞讨和落草为寇的都是个麻烦,对往南地方的商人来说也是逢了灾。江珏如今吃穿用度全来自宫里,但也不能放着自己的封地不管,长此以往难免会出乱子。
  “臣愿陛下通南北水利,毕前朝未尽之事。”
  江珉认真地盯着江珏手下的香炉,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好似这般便能以表决心。
  只是听了这话,江珏却有些失望,“前朝哀帝为军备之便一意孤行,四境之内修渠建道,虽有朝内定制度在前,但地方争功抢利,惹得民怨沸腾,终亡国于此,已有之事必当以为鉴。高祖有命,慎言劳民伤财之事,为江氏子弟你也该知晓这些。”
  早料到江珏会如此,江珉一步站起道:“臣正是有破局之法,才寻得公主。”
  而江珏抬手,示意他上了公主府再详谈,外头人多口杂难免生事。他若是真有才干,那用也无妨,若是没有,只作一哂,也不会少了块肉。
  江珉虽欲言又止,但还是听了江珏的吩咐坐回去,一个大男人在那儿有些落寞焦灼。
  江珏也不冷落了他,敲敲手炉问道:“你要本宫做什么?”
  “小王求公主救家父于冤屈。”
  他说着,跪在了江珏的脚边,已然做好了莫大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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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台迟已经在雪地里等了半刻钟了,照自己府上那神算子的估计,昭宓长公主的车驾在这个点也该从宫里头回来了,然后他踩着点刚好迎上去,只是如今怎么都没个影儿。
  身旁跟着的哑奴打手势问他要不要就此回去改日再来,澹台迟摇了摇头,现在回去指不定被那人怎么笑话。
  他打定了主意,要借着还伤寒药的人情把和公主府的联系建起来,毕竟同一个皇帝太后的背景板,以后若是真有什么事找上了门,一来二去过的交情在那儿,也不算唐突。
  不过澹台大人借着皇帝和太后的照拂,为非作歹不干人事儿久了,一时要出来社交还有些不适应,连送什么都是那人看他跟无头苍蝇一样没点头绪,才勉为其难亲自挑了份合适的礼物,装了个一个有些分量的盒子。
  盒子里是一整套象牙的酒具。真论贵重是比不上那些宫廷御赐的琉璃盏、千金杯,但域外胡人的玩意儿还是稀罕,也没谁敢光明正大拿出来显摆,毕竟中原和胡人近年有些摩擦,谁知道那杯子是怎么辗转到手里的。
  但澹台迟不虚,毕竟是奉圣命令几年来连抄数官员和宗亲家底的人,从他们的私藏里面抠出来一点也再正常不过了。真追查起来,最初得了这杯子的源头都已经被问了罪,还能拿他如何?就算想治个私藏赃物,可这赃物最终到了昭宓公主府,除非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想治长公主的罪,不然怎么也追究不起来。
  “这杯子真是你抄家抄来的?”
  出门前,他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兄长看起来霁月风光,会干这么阴私的事儿。
  那人挑眉,“从江昼的私藏里抄来的,怎么?”
  儿子拿了老子的东西,江珩对这事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什么……”澹台迟咽下了嘴里的脏话,改问道:“如果那昭宓长公主不收该如何?”
  “那就改日再去,你要是高兴约她去游湖、看戏也无妨,过了这清闲的阵子我去淮地做个清剿的收尾,你留在帝京暗查皇城禁军,还是得你照看着她。”
  澹台迟听闻讥笑了一句:“那个老妖婆的话你也信?那小皇帝的保证再她手里就是个玩意儿,谁知道会使什么下作手段来卸磨杀驴,还不如和江昼真反了自己做在龙椅上,那地步要什么没有?”
  “慎言。”
  被赶出来的澹台大人现在有那么一丝迷茫,似乎没有人告诉过他,如果看到一个男人说说笑笑地从长公主的轿子里头出来,还亲密到扶着长公主的胳膊该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错别字
  第12章 火气
  回到了自家的府邸,澹台迟或者说江兆抬脚就闯进了自家后院的阁楼,果不其然地在这儿找到了正在榻上冥思的江栖。江栖当初选府邸位置的时候,就是偏爱这架起来的阁楼和下面的温泉池才挑了这地方。
  江栖身着一件纯白的底衫正背对着他,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言语含笑问道:“又被赶出来了,走这么急做什么?”
  “东西还是送出去了,”他努力挽回了一丝脸面,“下回说不定看我顺眼,还能再客套几句。”
  江栖对他再了解不过了,敷衍道:“哦,那下次再说吧。”
  咽下这口气,江兆面上浮现出一抹不大美好的笑,故意坐在了江栖的对面,盯着他这幅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模样,后者无动于衷。
  江兆也不和他在这事儿上争辩,开门见山道:“你还记得江珉吗?”
  “老雍王的嫡长子。”江栖回答得不假思索。他做事一向认真,江家大小支脉数百人,但他记得每一个江家人的身份名讳。他问:“在他身上查出什么了?”
  澹台迟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虽然他知道江栖看不见这个动作,但得意于让这人难得失算一次,他也不藏着掖着。
  “方才我正看见他从你心上人的轿子上下来了,公主府还给他留了茶水,到我走都还没从房里出来。”
  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澹台迟仔细观察着江栖的脸色,甚过他在大理寺里审犯人的细致,不放过一丝一毫。但他注定失望了,在他预想中本该有些许不悦的江栖面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连细微变化的弧度上,他都没能看出些端倪。
  江栖摇摇头,睁开眼,唤了他的本名一声。
  “江兆。”
  “别冤枉我,这事儿可不是我促成的。”
  “这月来的卷宗你可有仔细看了?”
  他这么问着,但心里也有了数,眉目淡然不怒自威,像是督导幼弟的严厉兄长。
  “啊。”
  江兆被问得心底一漏,一时没给出个下文,他对那些文职的事儿一向没耐性,更喜欢去干些红白刀子的恶事,看卷宗的时间毫无意外地去摸了鱼。转念一想只当江栖被落了面子,不想提这事儿就随口找了个由头想治他,正想奚落回去就听江栖已经补上了后半句。
  “老雍王纵容亲信贪赃枉法,人证物证尚在核查,十成是稳了,只待过了这几日梳理出个完整的前因后果就能送上御案。这事儿顾及朝中不少人的名望,暂不做声张,老雍王自己心里有数,称病闭门谢客也算是不连累了其他人。”
  江兆听得云里雾里,“那个老东西不是一直自诩朝中清流,天天要取我们这种奸佞之臣的狗命稳固社稷吗?”
  “这事儿说大也不大,不过是多年前老雍王看中了国子监一监生的才华,有心栽培便把人破格提拔上来,但谁知道是个心术不正的,私下手脚不干净倒是不说,还拖了一溜人下水。老雍王也是上了年纪识人不清,起先还护得紧,说是我们污蔑忠良,行似阉党,谁知道那白眼狼反咬了一口。”
  江栖对这事了如指掌,毕竟现在正压在他手里头,这些读书人的弯弯绕绕多倒是真的。
  他又纠正了江兆的话,“再说,那是你的命,我又不去招惹他。”
  要不是江兆一声倚老卖老的东西把人给气到差点当场撞柱子明志,他们也不会被雍王为首的翰林迂腐们隔三差五就参一本。虽然都被江珩敷衍搪塞过去了,但被那帮有的就是时间挑刺的文官盯上,绝对不是一件让人舒心的事。
  “行吧行吧,”江兆自知做得不对,但不想听他再提那破事儿,故意歪曲话题道:“知道你的命是昭宓长公主的行了吧,搁我这儿秀什么?人家还不是为你难过了半年就另觅新欢了。”
  江栖没理会他,“老雍王虽也算是德高望重,但得罪的人不少,如今被人拿来做了文章就有些麻烦,这时候能保住他们的人可没得选。太后和皇帝什么都知道,但既然一直以来重用酷吏剔除冗官庸臣,这事儿不好直接破例,他们把这个人送到了昭宓手里,对她来说倒也算是件好事。”
  听完他的话,江兆却不依不饶,“你就由小子借着这个名头往后去公主府晃悠?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江兆眼里的江栖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上去与世无争,生了一副能骗人的好皮囊,能把小姑娘们勾得支吾乱叫,可内里实则自私虚伪。他看上的东西,至少江兆是不敢碰的,得罪他的人,从来没什么好下场。
  他曾经眼睁睁看着一个抢了江栖小马驹的蛮横公子哥,前一天还能嚣张地在他面前挥着马鞭,第二天那匹马就发了癫,把人摔下来落得个半身不遂。现在想来还是极其粗劣的手段,但那时却怎么都没人查得出来,只作一场意外。
  江栖听到这件事儿只是笑笑,亲自上门把马驹送给了那户人家算是赔罪,自己又做出个内疚无辜的样。但江兆清楚,那包让马儿发狂的草是江栖让自己喂的,知道这事儿的大概也就江栖、江兆,或许还有把江栖毫无由头地打了一顿的淮王。
  “老雍王想他儿子读书考个功名,将来入翰林不坐吃空山,但江珉喜好营造工程,父子俩互相膈应,最后把人给折腾到了户部,这关头上父子还算同心。”江栖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垂眼看向了杯底,抿了口竹露茶,茶盏中的水汽沾上他的眉睫遮盖了眼色,让人一时琢磨不清他的心思。
  “又不是谁都和咱俩一样。”江兆自嘲了一句,不再吭声。
  “不说了。”
  江栖从榻上起来披上了外衣,拍了拍身上落的水汽,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午时已过,但离晚膳时候也不久,云层淡得见不着,看样子是不会再下雪了。
  他从柜子里找出脂粉奁,装着易容的那些瓶瓶罐罐还有薄如蝉翼的皮质,抹开阁楼下泉水蒸腾上来的水雾,对着镜子把自己修整起来。江兆看着无聊,又一次不死心地抓起一瓶,在瓶口嗅了嗅,他不似江栖那般精通药理,还是什么都没能嗅出来。
  “晚些你要是走投无路了,还能去江湖上当个赤脚大夫。”
  江栖抿唇顿了顿手,“我出去抓个人。”
  “我去不行吗?你这般倒腾自己的脸,我看着都累。”江兆听笑了,这种脏活往常是他来干的,江栖这么积极还是不多见。
  江栖叹了气,“你留在府里把卷宗好好看了,莫去添乱,回来我抽查你,一问三不知。”
  被嫌弃了的江兆咂咂嘴,勉为其难接受了这安排。
  江栖做了便衣的打扮出了门,面上用的是江兆的脸,为了不被瞧出丝毫的分差,两人在细节处还用了脂粉做掩饰。在大允,男子施脂抹粉也算一种风尚,江栖过去也时髦过,但被江珏调侃说自己更像个女儿家之后便收了手。
  这回抓的不过是个采花的毛贼,不是喜欢去招惹良家的那种,在烟花街那儿放了话说是自己因为太穷,请不起楼里的姑娘才借此生事。
  之前小打小闹,楼里的妈妈觉得事不大,闹出来反倒扰了客人的兴致,只叫多几个巡夜的人。直到误采了一个来捉男人奸的官夫人,事情闹大了,楼里的妈妈这才觉得坏了生意,赶忙托人报了官。采花这类由京衙门就能决断的事儿,因这官夫人品阶在身,娘家夫家又都不是省油的,这才硬生生上到了大理寺。
  本来这种程度是轮不到江栖亲自出手的,但采花贼偏偏运气不好。江栖对江珏和旁人亲近的事嘴上说着不在意,还能指出个一二三来证明两人不过是利益牵扯,而无关情感纠葛,但他心里头还是不舒服,正好挑了个撞上来的出气。
  原本蹲守的下属们一眼认出了长官,见他亲自出马,吓得差点以为又是什么事关宫闱的重案。脑子里排查了一遍皇亲国戚们谁有上风月地的习惯,实在是没个头绪,又不敢上去问。
  余光追随着江栖的身影,看到他在目标楼外一茶摊上点了份小馄饨和一壶淡酒,等出锅的时候他也不急,从随身的兜里自行取出一双竹箸,用火炉温了酒,半壶酒烫了碗筷,这才在长凳上坐下。也幸好是尚未到这条街热闹的点,不然这幅做派十成是会吓着人。
  一早就蹲守在这儿的下属们勉强说服自己,这是自家长官兴致高雅,顺便来督查一下工作。
  府内,江兆见江栖出了门短时间内大概回不来,也想学着风雅一把,就寻了油布纸挡住了温泉水汽上来的口子,再把卷宗搬了过来。
  体味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聊,江兆又把目光落在了江栖的茶具上,那是一套坯质致密透明的白瓷,饮罢还未清洗。江兆心里偷偷乐了,若是寻常,江栖断然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江兆看了一会儿杯子,觉着颜色寡淡了些,大概是突发奇想,用手里头沾了墨的狼毫向着杯壁点了过去,想画点什么猫儿狗儿的在上头,大不了江栖回来前洗掉。
  “哐——”
  等江兆回过神来,原本好端端一个杯子的地方,只剩下了一抔白花花的粉。一阵风来得有些力道,登时就砂砾一样被吹掉一撮。狼毫尖尖上的一滴墨晃晃悠悠落在上面,染了个漆黑的顶,又压实了这一堆粉。
  啧,这火气有点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