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谢吉祥低头看向颜嬷嬷:“根据吴大亮口供,一月之前,他在南郊商街被人要挟,作价五十两,是这位自称姓张的颜嬷嬷花钱帮他摆平,并且留下了他当时签的借条,说只要吴大亮替她办件事,她就把借条销毁,此事一笔勾销。”
  两个案子,又重新产生了联系。
  明堂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颜嬷嬷身上,虽然颜嬷嬷没有杀人时间,也无法从金顶山飞回金家作案,但她确实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布置这一切。
  谢吉祥知道众人心思,她垂下眼眸,继续道:“前日吴大亮在五里堡外闲逛,偏巧碰到了这位颜嬷嬷,颜嬷嬷便把所有的实情都跟吴大亮交代一遍,把自己如何杀害金二姑娘的过程都复述清楚,让吴大亮替自己顶罪,若他不肯,金家有的是办法让吴家家破人亡。”
  谢吉祥道:“可本官也很奇怪,颜嬷嬷明明没办法杀害金二姑娘,又为何远在五里堡便知道金家发
  生的点点滴滴?甚至连二姑娘的死状都清清楚楚?她吩咐吴大亮时,金二姑娘可能还没死。”
  她说话声音很轻,却能让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话一说完,众人都觉得身上发寒,不由自主用畏惧的目光看向颜嬷嬷。
  颜嬷嬷却挺直腰背,很坦然地坐在那,丝毫没有丑事被戳穿的窘迫。
  金泽隆也被谢吉祥的话说蒙了,最后好歹明白过来,无论人是谁杀的,颜嬷嬷都逃不开干系。
  “颜氏,我金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
  颜嬷嬷抬起头,她目光眷恋地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三姑娘,然后才漫不经心看向金大老爷。
  “金家待我不薄?”颜嬷嬷冷笑,“不,只有三姑娘,才真心把我当成个人。”
  ————
  刚刚颜嬷嬷一直很沉默,她似乎不是个话多的人,即便被大夫人打骂也没有还口,一直就沉默地跪在那里。
  现在听到金大老爷的话,却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我收买这姓吴的,不过为了不时之需,至于那些说辞,他自己也能杀人之后编造,诬陷给我,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颜嬷嬷如此说道。
  跪在她边上的吴大亮却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颜嬷嬷:“姓颜的,你怎么能言而无信?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一开始也背下了杀人之罪,可你为何还是杀了我媳妇?你知不知道……”
  吴大亮一边说着,一边潸然泪下。
  “你知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吴大亮哽咽道。
  随着他这一声说出,吴韩氏哀嚎一声:“什么?”
  吴大亮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本就没什么出息,一个大男人瘫坐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吴大亮抬头,恶狠狠地看向了颜嬷嬷,“你知道今夜金虹盟有商船,也知道你跟我说完我大哥会来寻我,我当时一定会去南郊,也一定会在你们金家的商船上登记名讳。”
  吴大亮只要去了南郊码头,就会有记录,他当时就在金家小码头附近,怎么避都避不开。
  “可是我当时也害怕,”吴大亮道,“我怕你们翻脸不认人,当时明明说好了只用我替你办一件事,结果一照面就是杀头的买卖,我怎能不
  防备?”
  吴大亮略有些脏污的脸上都是泪痕,他死死盯着颜嬷嬷,声音里有些许的痛快。
  “我当时跟我哥去了码头,登记完之后我就找了一家馄饨摊,在那坐了整整一个时辰,那一个时辰码头上过往行人众多,不光是馄饨摊的摊主还是隔壁的几个摊贩,都记得我在那里坐着。”
  吴大亮扯出一个哭一样的笑:“因为我在那坐了一个多时辰,一个铜板都没花,摊主怎么赶我都不走,就非要坐在人家摊子里,若我是摊主,一定记得这么个人。”
  吴大亮看起来傻兮兮的,一点都不像是有心眼的样子,可他却偏偏在出了这么大事之后,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
  “我在馄饨摊坐到宵禁之前,才回了码头跟我哥一起搬货,金二姑娘死的时候,我不可能在金家杀人。”
  吴大亮话音一落,颜嬷嬷脸色骤变。
  而谢吉祥则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吴大光,看他依旧一脸镇定,显然很是笃定。
  看吴大亮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谢吉祥才一步回到座位上稳稳坐下,她看了一眼略有些慌张的颜嬷嬷,淡淡开口。
  “在金二姑娘被害时,吴大亮和颜嬷嬷都不在场,也都无法赶回来,人自然不是两人所杀。”谢吉祥一语定论。
  听到这话,金泽隆不知怎地突然松了口气。
  虽然女儿死了他很伤心,可金家却还是要脸面,不能里子面子全部赔出去,那才糟糕。
  只要窈窕不是家中人所杀,那就比什么都强。
  他刚好缓和一下气氛,却听金大夫人凄厉地喊:“不可能!怎么可能不是那贱人,若不是她,那我女儿是谁杀的?是鬼杀的不成?”
  她如此不依不饶,明堂中的人便小心翼翼看向谢吉祥。
  这年轻的小谢推官显然是赵世子的心腹,赵世子对她信赖有加,不管她是否有本事,都不能驳了面子。
  金泽隆刚要开口,却听谢吉祥道:“大夫人别急,二姑娘的事放一边,我倒是知道周紫娟是为谁所杀。”
  金大夫人立即没了声响。
  她瞪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谢吉祥,似乎现在才明白过来,这两个案子之间有着必然的关联。
  弄清楚周紫娟为谁所杀,就能知道自己的女儿
  是谁下的杀手。
  金大夫人闭上了眼,终于安静坐回椅子上。
  谢吉祥浅浅松了口气,她面对死者不怕,面对穷凶极恶的杀手不怕,却最怕这样不顾一切的疯癫者。
  “颜嬷嬷,昨夜凌晨至寅时,既然你不在金顶山上,你又去了哪里?”
  随着谢吉祥的话,众人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颜嬷嬷身上。
  他们这才意识到,刚刚吴大亮说,他媳妇是颜嬷嬷杀的?
  颜嬷嬷却面不改色:“前日我陪姑娘上山,结果年纪大了不中用,到了金顶寺时浑身痛,便在厢房里躺了一下午,待到晚间时分也没什么胃口,不过还是出来散了散心,叫大姑娘瞧见了。”
  颜嬷嬷把自己之前寻过吴大亮的事全部避开,直接不承认了。
  既然吴大亮自己给自己找了证人,那两人见面之事,自然无人能证明,她没必要自找麻烦。
  “在山上散了会儿步,还是觉得不太舒坦,便回了厢房睡下,一直睡到此人清晨起来准备伺候姑娘,碰到了姚黄。”
  她如此言,全程都没有证人证明,她确实在金顶山上。
  所以,谢吉祥根本就没有问是否有人证。
  她只问:“刚刚吴大亮指认你杀害了他妻子吴周氏,你可有说辞?”
  颜嬷嬷抬起眼皮,一脸莫名其妙:“我都不认识这个人,为何要杀他媳妇?他家同金宅又有什么关系?”
  吴大亮几乎要被气吐血:“你!你无耻!”
  案子说到这里,似乎僵住了。
  但谢吉祥却气定神闲,一点都不惊慌,也没有众人的沉重。
  她道:“颜嬷嬷,你之前花了六十两银子替吴大亮平事,又把他的卖身契从商街买回来,商街的人想必见过你,知道你跟吴大亮其实是认识的。”
  这是一个交叉点。
  颜嬷嬷也很淡然:“是,见过又怎样?我心肠好,见不得旁人被坑骗,这才出手相助,有何不可?”
  谢吉祥浅浅一笑:“确实是好事,只是此事发生之后的一个月,你所救的这个年轻人,她妻子就死了,而你恰好有杀她的动机和时间,还有精心准备的一切。”
  谢吉祥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在颜嬷嬷身上。
  她如此说完,颜嬷嬷去扬声大笑:“可笑,太可笑了,
  我不认识这个吴周氏,我又为何要杀她?我疯了不成吗?”
  “官府雇人,”颜嬷嬷笑够了,突然看向赵瑞,“也不过就凭关系罢了。”
  赵瑞淡淡笑了。
  他不去理会挑衅的颜嬷嬷,只垂眸看着一脸认真,眼中光华绽放的谢吉祥。
  小姑娘平时软乎乎的,从来不会生气,也很少跟人起急,可每当办案的时候,她却又斗志满满,任何人都能看到她身上的华彩。
  谢吉祥看着颜嬷嬷,最后叹了口气:“你为何要杀她?”
  谢吉祥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那是因为,只有你杀了周紫娟,才能交换吴大光去金家杀金二姑娘。”
  金家明堂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呆在那,似乎没有听懂谢吉祥的话。
  谢吉祥道:“故事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金二姑娘替了金大姑娘定下跟定国公家的亲事,那么金家同蒋家的亲事就要作废,但金家不肯放弃这门好买卖,便把脑筋动到了同样到了成婚年龄的三姑娘身上,”谢吉祥声音冷酷,带着莫名的寒意,“但三姑娘知道蒋家二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愿意嫁过去受罪,便同大老爷你苦苦哀求,你没有同意,是也不是?”
  金泽隆面色灰白,他沉重地点了点头,恐怕现在心里只剩下无边的悔恨。
  “金家最终还是跟蒋家订了姻缘,金三姑娘很是绝望,没多久就自尽了,只不过她身在闺阁,身边仆役环绕,自然是死不成的,刚一个上吊便被救了下来。还因此被父母狠心训斥,说她不顾念大局,不懂事。”
  谢吉祥说到这里,金三姑娘狠狠抖了起来。
  她本就娇弱,又生了一场大病,此刻更是面色苍白,看起来可怜得很。
  谁看了都要不忍心,更何况从小伺候她长大的嬷嬷。
  谢吉祥道:“颜嬷嬷跟二姑娘的舒嬷嬷不同,你是三姑娘的奶妈,后来自家男人和孩子意外而亡,一颗心便全落在三姑娘身上,见三姑娘这般委屈,你心生不忿,便起了歹念。”
  “或许是在南郊码头,又或许是偶然遇到的路边,你遇到了同样愁苦一脸恨意的吴大光,相互倾诉了内心的怨恨。”
  这一段,是谢吉祥猜的,但校尉已经出去排
  查,相信一会儿就会有答案。
  “你们知道了彼此心中的愤恨,也知道对方都有恨之入骨的人,都不想让仇人舒坦一生,于是你们一拍即合,当即就决定替对方杀了仇人。”
  “颜嬷嬷你去杀害了吴大光妻儿的周紫娟,而吴大光则潜入金家,替你杀了把金三姑娘推入火坑的金二姑娘,事发当夜,你们一个不在家中,另一个也不在城中,即便有天大的仇恨和嫌疑,也不足以犯罪。”
  谢吉祥长长叹了口气:“你们很聪明,用了诸多方法,企图瞒天过海,不仅仿照十五年前五里堡的旧案布置死亡现场,甚至还把吴大亮拉进来,想让愚蠢的他做替死鬼。”
  “这个方法,若是做得隐秘而严谨,确实可以天衣无缝,若是官府不细查,说不定到了吴大亮这也就结束了,但你们却赶上了皋陶司办案。”
  谢吉祥淡淡一笑:“怎么说呢?时运不济?”
  她这一席话,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然而,却把整个案子就剖析在众人面前,让人一下便明白了事情经过。
  不管有没有证据,这个推论的逻辑都是最通顺的。
  吴大光不去看身边僵硬的父母和呆愣的妻子,他依旧很平静,跟颜嬷嬷的平静不同,他的这份平静里,带着常人无法觉察的得意。
  赵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对于这种目光,他太熟悉了。
  当年在他母亲的灵堂上,冯晓柔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