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又道,“萧大哥说有要事相告, 不知是何要事?”
  萧重九见她无动于衷,不免有些遭遗弃的愤懑。却也无可奈何,“……是天魔真身。”
  乐韶歌已有所预料,不动声色。
  “萧大哥既知晓有天魔真身,莫非,也一直都知晓天魔降世之事?”
  萧重九道,“……是。”他说,“我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对抗天魔。”
  “也……包括同云萝主之间的□□吗?”
  萧重九不料她会把话题引回去,怔愣片刻,才道,“云萝主本性柔善,原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却甘愿为天龙界众生舍弃真实的自我,强掩内心脆弱,以强势练达的面貌示人。萧某敬重她、怜惜她,可万民受难在即,萧某又何来儿女情长的闲致?我和云萝主之间,不过是知己间相互扶助罢了。”
  云萝主是否当真如萧重九所认知那般姑且不论,可萧重九这一句知己,却让人不能不反诘一句,“云萝主也是这么想的吗?……云萝主对萧大哥也只有知己之情吗?她知道萧大哥所做一切,都只是出于知己相惜吗?”
  萧重九一时哑口。
  ——他和那位女帝间的绯闻已传遍四境六界,纵然他坚称内心清白,可言行举止是否有所逾越,世人皆看在眼中。
  “事有轻重,义分公私。一切后果,萧某自会承担。”
  “看来萧大哥是不打算向云萝主坦白心迹了。”乐韶歌道,“这难道不是在利用她的感情吗?”
  “……我会对她负责。”萧重九痛定思痛,“我本以为你会懂我。”
  乐韶歌不由暗叹,她还真的懂他——无非就是为了心中正义不惜去做有悖良心之事罢了,而他把不惜背恶名、行恶事,也看作应有的担当。
  “早先确实懂得。”乐韶歌叹道,“然而现在,却已未必了。”
  她略缓了缓,才提醒萧重九他们还在谈正事,“萧大哥适才说到天魔真身,不知是什么线索?”
  萧重九道,“你既不信我,又何必多问?”
  乐韶歌道,“我一直都相信萧大哥的为人,只是近来听闻了太多事……”
  萧重九打断她,道,“萧某所作一切,皆问心无愧。”
  “纵使对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也无愧吗?”
  “萧某剑下,没有一个无辜之人。”
  “那么,”乐韶歌不能不替徒弟问一句,“萧大哥可还记得凤箫吟?”
  萧重九恍惚了那么一瞬,“你既然知晓此人……”随即便强硬道,“莫非不知她依附陆无咎,以人饲蛊,坏事做尽?”
  乐韶歌轻轻叹了口气,道,“她确实不无辜。可至少在那一刻,她是想救你的。”
  萧重九面容僵硬,丝毫不肯动摇。
  乐韶歌便又道,“那么,苏密罗城饲鸟人,是否无辜?”
  ——那是萧重九拯救战云界时发生的事。
  这世上但凡追捧武力的部族,都有些血腥残暴的仪式。战云界虽不比幽冥界那般扭曲,却也颇有一群偏执的疯子,在幽暗隐蔽之处进行丧心病狂的研究,意图造出能一击毁灭天龙界的神兵。结果神兵没造出,以活人命力为灵源的法阵先失控了。
  无数人被吞噬命力丧失意识,法阵波及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终至难以控制的地步。战云界修士们齐聚一堂,解救危局。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找出了控制法阵的方法——只好将身居特殊命力的人柱祭入阵眼,令法阵停止运转,才能争取时间进去拆解。但那人柱,自然是难以活命了。
  战云界不得不祭起星图,寻找身怀特殊命力之人。
  ——星图本由香音部众掌管,恰萧重九一直在为此奔走。战云界便请萧重九协助启动。
  而星图上显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萧重九,而另一个则是苏密罗城中的某一人。
  乐韶歌依旧记得《九重天尊》是如何描述当日场景的。
  事实上就算书中不假笔墨,她也能想象在场之人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一夜困顿之后,萧重九表示——若牺牲萧某一人便能拯救万民,萧某责无旁贷,人柱就由萧某来当吧。
  就在这时,一位养鸟人站了出来,说——星图上所显示的另一人,是我。和萧大侠不同,我本无用之人,留此残躯也无济于事。人柱还是由我来当。
  萧重九正要同他争那去送死的资格,却不妨被身后人一掌打晕。养鸟人于是慷慨赴死去了。
  单看这描述,只觉悲壮感人。
  可打晕萧重九之人实力怕是不足以伤他。而苏密罗城本在千之遥,那养鸟人为何一夜之间突然来到这凶险之地?
  虽不明真相如何,但乐韶歌觉着,萧重九应当是心中有愧的。
  而果然,当她提到“苏密罗城养鸟人后”,萧重九再一次动摇了。
  可那动摇,也就只有一瞬。
  “未能救下他,萧某心中苦痛。然而他慷慨赴难,无悔于心。萧某能做,唯有不辜负他的牺牲。”
  乐韶歌忽觉可悲——她想,阿九他这些年,究竟一厢情愿的背上了多少“不辜负”?
  她最后问道,“那么我呢?阿九,我是否无辜?”
  萧重九不由惊诧。
  乐韶歌逼近一步,“当你以天火囚龙阵逼杀我时,可曾想过,或许真有那么一丝可能——那被天火焚烧之人,正是乐韶歌本尊?”
  萧重九不觉退了一步,“我……”
  ——天火囚龙阵。
  那火专烧灵体,是远古时用来惩戒、诛杀仙人的阵法。其后渐渐就被炼制成种种用来杀魂夺舍的邪阵。当初只青墟城中,她那个凶残的小徒弟凤箫吟布下的,正是此类。
  萧重九用此物对付她,自是不论如何都要烧灭她体内神识,不论她是夺舍者,还是乐韶歌。或许他认为,不存在她是乐韶歌本尊的可能。然而他对她的了解,当真能胜过九歌门里这些和她朝夕相处的师友?那他的坚信,是否也太过刚愎独断了。
  她再次逼近,“阿九,你是否想过,纵然我就是乐韶歌本尊,也只能杀了我?”
  她其实憎恶如此——可她已听够了他的堂皇言辞,她心中萧重九本不该这般矫饰,纵然万恶加身他也不惧行所当为。这种人,为何连真话也不敢说?
  不觉便已对他用了言灵。
  萧重九心神已乱,竟是毫无察觉。
  “这世上也有……”他艰难、痛苦,却毫不动摇的告诉她,“必要之恶。”
  乐韶歌轻轻叹了口气,言灵便在这一声叹息中破去。
  萧重九立时惊醒过来,才知自己竟说出了真心话。
  然而如他先前所言——所作所为,尽无愧于心。他随即便平静下来,释然一叹,似在笑自己失言,“……我让你失望了吗?”
  乐韶歌摇了摇头,道,“我只在想,所谓必要之恶,是有多必要?”
  第101章
  事已至此, 再无矫饰的必要。
  萧重九终于卸下了重担——乐韶歌已察觉到他最险恶的用心,他便也无惧她知晓更多。他负重独行得太久了,或者也在期待有这么一个人,可听他宣泄内心。
  “既是必要, 自然是非如此便难成事。”他平静答道, “世间正途, 比你料想中要难行得多。我想一统四境, 根绝天上界争土夺利的战乱。有执掌天道的天上界, 便可震慑地上六界的修士, 令他们不敢再肆意欺压凡人。从而天上地下, 万方安宁。”
  他再次平复心境, “……然而在天上界, 我为下界贱民, 崛起之迅速已令无数人嫉恨警惕。我不能行差踏错,被人抓住把柄, 否则定有人趁机将我打落深渊泥潭,使我再不能有所作为。你可明白我的忧虑?”
  乐韶歌点头, 道, “是。”而后上前执起他的手,将他攥紧的手心轻轻展开,握住,“可你是否想过,或者此处留存之人,不是你的把柄,而是你的知音?”
  萧重九眸光一晃,当年记忆瞬间鲜明苏醒过来。他知晓这女子确实就有这么天真坦诚,终是无法不为之动容。可她纵然如蝶之蹁跹美好, 终究撼动不了山岳与严冬,只消合掌一击,便可摧毁。
  “……”残酷的话,却也变得艰涩滞口了,“人不能将一切寄托在侥幸之上。”
  “所以要铲除一切可能会有的威胁?”
  “……是。”
  “就算这些人本不该死?”
  他冷笑着讽刺,“——那些因天下战乱而死的人,莫非都是些本就该死的人?”
  乐韶歌怔了一怔,忽的便明白了些什么。当年在瀚海之中她亲见萧重九所追寻的“道”——为何她明明无法认同,却又隐隐希冀能看到那“道”通行天下时,会造就怎样的世间。
  因为当她在卵中世界的幽冥秘境里渡过十五载之后,她心里其实已察觉到了。
  ——这世道所认同的公正,它本身,其实并不公正。
  故而萧重九这份因愤怒而起的偏执,才会比一切或因冷漠、或在痛苦的中正平和,都更能打动人心。
  然而偏执终究也只是偏执罢了。
  “莫非你杀了那些本不该死之人,天下战乱便能终止吗?”
  “我定能弥平战乱。”
  “你当真如此坚信自己的信念无错,坚信自己必定能够达成目标?”
  “是。”
  “凭什么?”
  “就凭我走遍四境六界,触目所及,居上者庸俗鄙陋,贪婪自私;居下者控诉挣扎,无能为力。竟未见一个比萧某更有担当,更敢奋起去抗争改变之人。若萧某不能开天下之先,去弥平战乱,重塑天地大道,那这天下便合该糜烂至寂灭,合该亡在天魔手中了!”
  乐韶歌深深叹了口气。
  那些已然淡却——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便察觉到,却始终未曾在意的感觉,再度翻涌上来。
  ……在千刃峰顶,萧重九曾触景啸歌。那时她从那啸歌声中所听到的孤独,果真是他真实的心境。
  “可是……你当真能守住初心吗?”她问道。
  萧重九克制住情绪,问道,“……你在怨我对你痛下杀手吗?”
  乐韶歌道,“与此无关。”
  萧重九冷笑着嘲讽道,“你自诩是知音之人,却不信我能固守初心?”
  “阿九。”乐韶歌轻唤道。
  萧重九对她愧疚有之、怀念有之,斩之不断的情丝亦有之,这让他那本就不坚实的杀心始终摇摆不定。她越是唤他“阿九”,他心底的决议便越是让他痛苦。
  他移目远望,决心不再应答她的疑问。可她的声线盈盈绕耳,令他无法听而不闻。
  “这一路行来,阿九,你可曾遇到志同道合的友朋?”
  萧重九没有作答。
  “你可曾遇见能倾心相交,信赖不疑的伙伴?”
  萧重九依旧不肯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