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在西南,不仅素服脱簪,还认真履行避殿、减膳、茹素,以昭示深刻反省自己的过错,不敢贪图享乐,没两天整个滇城的人都知道陈留王为了赔罪王府上下不再摆宴席,门口的麻雀都饿瘦了一圈;之后,陈留王又怕不能显示其诚,厚币请三川郡郡尉丹口孔雀说情,以炀帝“无诏不得归京”之名义,陈说自己欲见天颜而不得,想三川郡想个名头广邀众宾,延请天子莅临,自己再亲自当面请罪,更见其恭。
  五侯之死,此事可大可小。丹口孔雀也知道“见面三分情”,轻飘飘的一纸表章自然没有人和人当面会晤来得实在,况且三年已过,故人许久不曾谋面,大家也需要一个场合坐下来好好谈谈,弥痕消怨,便也同意替他做东,于三川郡外的翡翠湾雪瓴宫举办一场春日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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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中旬,北地黄花遍地的热烈的春天,三川郡的请柬由特使同时发到了北地总督行辕。
  阳光普照,风贴着大地送来温暖的水汽,北地的冰岩在春风中破开缝隙,化作潺潺不绝的小溪,一匹匹矫健的马儿抖动着闪亮的肌肉狂奔着踏过溪水、冲下草坡,用力地扬起满地的黄花,追着漫地的绿意,直蔓延到天边。
  马草丰美,游牧的部族从北都城中迁出来逐水草落帐,年轻的男孩舞着鞭子去草原上放羊猎马,帐篷中的少女们编着漂亮的辫子出来晒太阳,不是穿着马步裙像男孩子一样大步地跑跳,就是安静地坐在温暖的阳光草地之中,咬着线头纫针。
  但有一个女人是不同,她不像任何人。北地最大最华美的大帐里,她擎着一杯带血的马奶酒,夹着一纸请柬,正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一颗死去已久的头颅。
  “真想把齐大人分均匀了去喂我的哝河啊。”
  哝河,北地语,狗的意思。少女长高了些,妩媚动人,狠厉优雅,过早的生育没有让她的身材走样,反而是哺乳过的胸部柔软饱满,平添了几分妇人的修长丰腴。
  哈灵斯出门干活还没回来,帐中除她之外还有两个男人,一老一壮,她这般不稳重的诳语一出口,立刻遭到老者的不赞同,“太子妃殿下……”
  “大人,瞧您,”西旻嘬着马奶酒回身,百无禁忌地依在尸体上,笑了下,“我开玩笑的。”
  “明日小齐大人明日迎灵的队伍就到了,澜马部犯上作乱杀了我们的齐大人,我现在只是临危受命领了这北境总督的头衔唬得众部不敢动弹,看起来我好像是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势的人,风光得不行,但我不傻,这权势……”少女恹恹的,带着缓慢的笑意,“暂时的而已。”
  老人身披斗篷,沉声:“殿下不骄不躁,难能见事清明。”
  西旻看定他:“老大人不远万里,诈死来投,究竟有何教我?”
  老人垂着千沟万壑的眼皮,“殿下面前,不敢言教。老夫平生所学,说星道卜而已,十九年前闾丘氏朱黄之气大胜,宸星异动,今日上苍不吝指引,老夫是来辅佐天命之人的。”
  “天命之人?”
  西旻咯咯咯地笑了下,“您说我嚒?不过您说的是哪儿的天命啊?北方?北方是男人的天下,贵壮贱弱,我一介女流,上不得台面的……可若是东地南地,我又没有兴趣,我太恋旧土了。”
  常人且不论有无野心,乍然听到关于自己的谶语,好歹会心生好奇,但西旻就好像是只是听到了蚊子叫一般,漫不经心地就将“天下之命”挥开,老人一生威名,忽然被当成神棍,难得地撩了撩眼皮,沉默着,既没有作色,也没有辩驳。
  眼前的老人在天衍多闻名,西旻是有数的,多少人踏破门槛也要求他一句谶言,高位厚禄久了,没想到还有如此好定力,好涵养。
  西旻挑了挑眉毛,放下马奶酒,端正肩膀,正色了些:“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星盘变化莫测,天命变幻无常,大人您说的这个天命是有意外的,对吧?”
  “对。”
  老人没有避讳,直言道:“殿下此生若不主天命,除非烈火生花,顽石生树,深渊落银河,江海行倒流。”
  老人嘴里一套一套的,一连四个异象,直接把西旻说懵了,她抬头茫然地和帐门口的男人轻轻对视了一眼,表情逐渐复杂:“听起来比您测出来的‘日下生日’还要难。”
  “天行有常,天命自有它的道理。”
  老头一板一眼,西旻只听得头大:“成,天命之说以后再谈,况俊大人一把年纪冒死扶助我的恩情,西旻不敢忘,在此先谢过。”
  毕竟是天衍定国柱石般的人物,她到底不好真的轻慢太过,说着西旻端端正正地站起身,不折不扣地给老大人行了礼,一躬到底,“但咱们能先看看眼前嚒?老大人若不实干,您这个天命之女就要被勒令回宫生孩子去了。”说着她直接把手中请柬摊给他看,迅速进入任事状态,“哈灵斯传信回来说没能探出陈留王之深浅,没法确定现在陈留王杀那五人只是为了争一口意气,还是另有所图,我怕那小子脓包,最后真的雷声大雨点小直接把这件事抹平了。”
  况俊嘉祥:“渝都之败对陈留王的实力损耗并不是致命的,有这三年休养生息,他早晚会蓄力发起一战。”
  西旻:“可他等得一年两年三年,我却等不得。”
  况俊:“那殿下打算……?”
  西旻:“亲自去三川郡一趟,把雪瓴比武搅浑。”
  此话一出,整个大帐似乎都被搅动了,门口石头般沉默的年轻男人忽地抬起头来,与西旻的目光撞了正着,西旻没有避开,直接吩咐,“樊邯,到时候你与乞戈尔家的白狼部和我走一趟,况俊大人,北地这段时间,您帮忙多费心。”
  “太子妃殿下!”樊邯紧皱起眉头,第一次对她的决策生出不认同,“雪瓴比武陛下、章华太子都会莅临,您不怕陛下直接下令让您回京嚒?”
  西旻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奇景,偏了下头,笑意盈盈,“将军是舍不得这北方的日子嚒?”
  声音婉转动听。
  樊邯没料到会被她打趣,一时间胸膛用力地起伏了一下,笨嘴拙舌地着正思索要如何答话,却又忽然被西旻抬手阻止:“我意已决,将军不必再劝。”
  少女倏地转过身去,挺直的背脊有不容置疑的强硬:“这北方的日子我也不舍,只是今日不冒险,来日回京也不过早晚,我的勇士啊,我也不想做那笼中鸟,”她的声音如梦似幻,似喟似叹,“所以只能先自投罗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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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川郡,四月,翡翠湾。
  金鞍锦鞯,满目博带高冠,磷光铠甲,满耳马嘶车喧。四月二十日当天,自辰时起,三川郡通都城外就已经是热闹非凡。
  通都大邑,翡翠长洲,传说中的白绿相间的情思之岛;鹤汀凫渚,雪瓴旧宫,水泽栖精灵,白鹤、天鹅、孔雀点缀其中,皆是忠贞且优美的文禽。
  原本的中境一分为三,内史郡依西境之山势,还有些鬼斧神工之雄伟景象,这三川郡尤其是通城所在,则是一片大肥沃的草泽平原,若有人俯瞰,便是青茸茸水域上托出一片五光十色的湖面,其形酷似崩腾的骏马,奔腾矫矢,白浪飞溅。
  今日比武之所乃翡翠湾上一座冲沙岛屿,岛上有宫殿,名雪瓴,临川一片辽阔宽敞的看台,光照朱华,时辰尚早,各路官员已经列班排位的站得满满登登,中地尚白,一大半官员皆高冠白服,其余官僚有东地红衣郡尉、南郡黑衣郡尉、间或交杂着黄色与绿色的官服。
  天炀帝未至,各地的官员能来的都已汇聚于此,丹口孔雀与辛鸾列位在前,顶着明媚的阳光,漫不经心地数着时辰,“孔郡尉为比武操劳多日,本王还未言谢。”
  水泽温柔,辛鸾深吸一口气来,慢慢开口。
  孔南心充耳琇莹,白裳绿绦,闻言露出温和的笑来:“王爷客气了,雪瓴宫有此盛会,我亦求之不得,何必言谢。”
  “本王非是为此道谢。”
  一展流光倏地自辛鸾眼底荡过,“是三年前,渝城夏日瘟疫、白骨堆叠。中境孔郡尉大义援手,谴使派发三大船只捐助,此等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丹口孔雀怔了一下,“……陈留王好记忆。”说罢他展颜一笑,一身名士风骨,“不过家国有难,山野匹夫也不会坐视,当年扶手之助,王爷不必如此挂怀。”
  “孔郡尉眼中小事一桩,辛鸾不敢小视。”辛鸾言辞恳切,一双眼就要看进人的心底,“只盼将来孔郡尉也有我可以效劳之处,到时候还望不吝告知。”
  孔南心眉心微蹙,细细思索了一瞬,“殿下如此坦白,那请恕臣冒昧敢问一言。”
  辛鸾:“请说。”
  孔南心:“西南五侯宝月楼之意外,可是西南有人动了东出之心?”
  辛鸾眼波一动:“郡尉高看我了。西南无力东出,更无心觊觎,五侯之死本王也惶惶不可终日,不然也不会力促今日雪瓴之会。”
  孔南心点点头,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温和道:“殿下远从西南之地而来,一路见中境草甸沼泽,可否见森林树木?”
  辛鸾眉心微蹙,不知他是何意,只老实答:“不曾。”
  孔南心:“这便对了,二十年前征战杀伐改变了此处地貌,战火将岩石烤裂,森林被砍伐一清,先帝推开了西与南的两侧高峰,便露出了中境这片荒地。如今天子在上,分中境为三郡邑,然三郡邑原为一家,除内史郡毗邻西境山脉还有些险要山隘,大幅中原腹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偏此处又是四战之地,殿下当知,一旦战事爆发,此处养了二十年的美景,会受到何等蹂躏。”
  孔南心说起话来像水,抑扬顿挫,不疾不徐,让人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再留意不到人喧马嘶,水间鸟啼,辛鸾的喉结轻轻地滑动了一下,忽然感受到某种压力:“翡翠湾里捞翡翠,三川郡物华天宝,谁欲破坏,皆是罪过。”
  “正是!”
  丹口孔雀眼中有光,仿佛就等他这一句,紧接着,秀雅的男人轻轻一笑,诚恳道:“臣希望王爷能一直记得,今日所言。”
  忽然间,一声悠扬漫长的笛哨声翻飞而起,越过水泽,渺渺而清晰——
  辛鸾一怔,像是脱开一朵宁和的梦,倏地抬头。
  只见翡翠湾对岸一道拉长的哨声之后,忽然间旗帜招展,鼓号齐响,白鹤与天鹅受到惊吓,忽然间抿翅而飞,芦苇莎草被风重叠拂开,自三川汇流处始,忽地便廓清那由远至近的天子仪仗。
  丹口孔雀于雪瓴看台上前一步,低低道,“贵客们,到了。”
  第208章 问世(3)
  河岸边百余座观景台已经搭起来了,辛鸾翘首而望,只见沙洲路上旗帜昭彰,从通城墙垣始一直蔓延到了眼前,远处千余禁军队伍压阵,各色的仪仗洋洋洒洒,乱花迷眼。
  距离尚远,足在两百步外,辛鸾眯起眼睛,努力地去分辨其中青色的重名鸟旗帜,正当他费力寻找时,忽有一马一骑当先,越众而出,直向雪瓴宫冲过来。
  那身影过于熟悉了,辛鸾心头一跳:是辛襄。
  堂堂国之储副,这般家国大典,没有乘坐金辂,而是我行我素地纵马而来。丹口孔雀在旁边说话,亏他还能夸出好听的:“都说当今太子殿下干练,不爱繁文缛节,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千万人拥挤的大场面不会让辛鸾感觉不自在,但是看到这样一个人飞驰而来,辛鸾却还是忍不住轻轻屏住呼吸:三年未见,辛远声明显比之前更显成熟傲岸,太子成年后行冠礼,紧接着便是行辅政监国之权,如此这般位高权重的浸润,辛鸾数十步之外便能觉察他的煞气逼人。
  辛襄紫衣大绶,身手矫捷,不过几息,已至雪瓴宫阶梯下,礼官见他孤身纵马,不确定他是否想听宣号,便知趣地只上前牵马行礼。
  丹口孔雀引班站在雪瓴宫上,见状不由先恭谨行礼。
  “太子殿下。”
  “嗯。”
  辛襄神色冷峻,抬了下眼皮瞭过众人,没有半丝想上来的意思,只硬邦邦哼了一个字。
  辛鸾脸上浮出笑容来,本想开口寒暄,谁知辛襄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立刻转过身去,好像他特意快马飞驰到此,不是为了要跟他说话,而是要等什么别的人。辛鸾的脸色刹那间僵了一下,心头还没梳理出个七八,很快,他便知道辛襄要等的是谁了。
  “北境总督、太子妃驾——”
  礼官远眺,响亮宣号。站在后面的文官们听到这声音不由窃窃私语起来,更有好奇着往前挤了挤,抻长脖子想往外看。北地的仪仗并不招摇,随之护卫的儿郎也都入乡随俗穿着中原衣裳,可那薄薄的士子服遮不住一清水的虎臂蜂腰,有眼尖者还看见领头的护卫畏热一般袒露着半边手臂,端的是肌隆如铁,黑亮如油。
  在这一群高大威猛的虎狼护卫中,太子妃的暖黄软轿就显得小巧雅致了,章华太子站在沙洲的一端,完全不似各地文臣那般少见多怪,他提步,神色如常地上前。北地打头的护卫识得他,直接避让后退,辛襄目不斜视地停于轿外,躬身,低声唤了声:
  “夫人。”
  辛鸾的手指倏地缩紧了。人群又起窃窃私语,有知情者说起太子妃一拖数年不肯回京,还以为太子夫妻早已貌合神离,没想到章华太子对这太子妃如此上心,嘈嘈切切之中,那暖黄的小轿的轿帘掀开了,一只娇小白净的手,率先伸了出来——
  刹那间千余张嘴似乎都闭住了,翡翠湾中白鹤抿翅,孔雀轻啼,辛鸾听到了一阵极清晰的琳琅响动,辛远声握住那只小手,腕上微微用力——
  紧接着,一位腰身极为纤细的少女从小轿中俯身出来,她满头北地金玉头饰,腕上、耳上、颈上皆是形状特异的手镯、耳环与项链,高耸挺翘的鼻梁在少女马奶般的肌肤上打出浅浅的阴影,薄薄的眼皮一抬,一双碧眼在阳光下立刻映出变幻莫测的琥珀光来。
  “太子妃殿下。”
  这一次,丹口孔雀甚至连下数个台阶,比照着章华太子之尊还多的礼数见礼,“北地千里迢迢,孔南心感念殿下前来赴会。”
  西旻的容貌有几分魅惑的危险,每走一步,皆是养尊处优的声音。众人只听“唰”地一声,金碧辉煌的羽扇全副展开,那小小少女掩唇而笑:“郡尉客气,雪瓴宫盛会此等壮观,能亲入其中,是本宫有幸。”
  辛襄给足了妻子颜面,旁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尊这位太子妃,辛鸾不是主人,待这三人上得雪瓴宫来,才在脸上洋溢出笑容,鞠躬行礼。西旻好奇看着他,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这传说中的高辛帝裔,辛鸾年少时曾在宴席上聘她与姐姐为妻,可惜一直缘悭一面。他好英俊,看着是个神志正常的高辛氏,西旻目露善意,不免和他多说两句。
  就在他们四人聚在一起寒暄客套之时,远远传来“天子驾临”的长呼声,一时间,所有的攀谈笑闹都停止了,众人正冠整衣,垂眸听号,辛襄引着西旻与辛鸾、孔南心并排肃立站好,恭谨等侯銮驾驾临。
  辛涧,这天下至尊至贵的帝王。大蠹、旌旗、黄扇、锦绶等卤薄仪仗纷至沓来,随后再层层叠叠地展开,一时间恢弘的雅乐排挞而起,銮驾之中一人青缘赤罗裳,容长脸,丹凤眼,气度煊赫,宛如泰山。
  天下诸王,最美济宾,这是很多年前流传的戏语了,一时间资历老的官员却都想到了,紧接着千余众齐声山呼万岁,偌大冰雕玉砌的雪瓴宫,乌压压地跪了一地。西旻紧挨着辛襄的手臂,自然是随着众人一起行礼参拜,不过她大胆,飞快地抬了眼,眼睫如钩,朝那至尊的男人勾了一记。辛鸾心情沉重,背脊沉重僵硬地弯折下去,与众人齐齐叩首的瞬间,惨白的额头抵住土地,弯着的嘴角一时不需伪装,再笑不出来——
  雪瓴宫四层之高,可容五千余人,形状呈半弯新月。如是越千余众呼啦啦跪倒,先躬身敬拜,再履三跪九叩之仪,那云端之人垂眼去看,想必是满目琳琅,充塞满黄、绿、赤、紫等诸多贵色,天边琉璃瓦上,亦映得有祥云瑞霭罢。
  许久,一双丝履深绣五文章,停在了辛鸾的面前。
  “阿鸾。”
  来人轻呼。辛鸾一怔,微风撩起青缘赤罗裳的袖袍,一只手纡尊降贵地搀住了他。
  一片繁华清贵的莫测流光,根本不容人拒绝。
  辛鸾顺势站起,抬头,应:“叔父。”
  脸上笑容,是无比的服帖恭顺。
  其乐融融的盛世之气象,众人听令起身,再抬头,只见天子拉着陈留王的手,容色温谕,朗声说了一番君臣和谐、天下太平之语,紧接着,乐奏鞭鸣。辛涧一侧是辛鸾,一侧是丹口孔雀,挽着两人入席,百官自然得体地让开一道宽敞路途,转身之际,辛鸾感知到一束目光,侧过头去,发现西旻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辛鸾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