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枫若犹红
  舒畅的决心没有坚持两天,就告夭折。首先是她的奇瑞宣告罢工,早晨起来发动了半天,吭都不吭一声。汽修店的师傅检查一番,说道:你真把它当牛使唤呀,用得也太狠了,这车得大修,没个十天半月好不了。没有了车,舒畅去哪都不方便。幸好这阵的采访都在市区,打打车,坐坐地铁、公交先凑合着。可是,天气不作美。九月刚开始,便是漫天的细雨,不紧不慢,缠缠绵绵,从早到晚,打伞嫌多事,不打伞转一圈,湿得透心凉。
  早晨,舒畅就感到鼻子有点堵,连喝了两大杯热水,情况也没好转。下午,三季度记者例会,顺便上报下季度的标题。舒畅现在属于资深记者,座位安排在前几列。
  会议室里坐得比较满,就连谈小可也来了,整个人收拾得很光鲜,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但眼角和嘴角还是不知觉流露出疲态来,为人母还是很辛苦的。
  新闻部的首席记者先发言,舒畅低下头看资料。南京一家老字号的糕点店前天被爆光,把隔年上了霉的月饼馅放在今年的月饼里,并卖出不菲的价格。再往前,石家庄一家乳制品企业传出婴幼儿奶粉中含有有毒成份,这家企业是国内很著名的上市公司。这些事其实每年都陈出不穷,但好像都没今年出得大。舒畅想着做一个有关食品质量案件的系列报道,她已经收集了许多资料和案例,也采访了相关部门和专家,只等总编审核通过,便开始着笔。
  坐在她身边的崔健碰了下她的胳膊,凑过头低声说,“咱们又换总编了。”
  舒畅大吃一惊,“还没到一年呢,高升了?”
  崔健耸肩,他上个月刚添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精神头和以前都不同,特别爱笑。“充军发配去了。六月份的半年奖你拿了没?这个季度的季度奖你看到了?还有现在出去采访的各项补贴减的减、免的免,一个月拿到手的能有几个钱。这样下去,大家可要想方设法走歪门邪道赚钱,传出去,《华东晚报》这牌子可就砸了。社长一慌,向新闻总局要求换总编。唉,想想以前裴迪文任总编的日子,真是幸福呀!人呢,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
  “是不是家里多了两口,手头紧张了?”舒畅挪揄地看着崔健。
  崔健呵呵笑:“那当然,以前是一人吃饭全家不饿,现在可是四口之家,大家庭呢!其实,也不仅仅是奖金和补贴的事,裴迪文的管理和这位总编不同,让人容易接受。”
  舒畅没有附和,陪着崔健叹了叹气。
  与裴迪文接触过后,人总会情不自禁留恋着他的好,她也不能幸免。只是??????她摇摇头,命令自己集中心力看稿。
  会议结束,在办公室又修改了下明天的稿件,出来就晚了,舒畅摸摸额头,烫到不烫,就是头重脚轻。这个时点,公车差不多一小时一趟,只能打车。正张看着,一下就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欧陆飞驰。舒畅视线立马闪过,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宁致为了北城竞标,变成了空中飞人,北京、滨江飞来飞去,这人怎么这样闲?
  奇怪,出租车们都去哪里躲雨了吗,好半天,都没看见一辆,舒畅决定往前走走。走了没几步,悄悄回下头,昏黄的灯光下,欧陆飞驰黑漆漆一团。她又走了几步,戛然停下,闭上眼,用力深呼吸,腾地转身。
  路灯被一天的秋雨打湿了,光线湿湿的,她把窗玻璃擦了又擦,才看到歪在驾驶座上睡沉的裴迪文。一瞬间,满腔的怒焰烟消云散,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听到拍窗的声音,裴迪文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舒畅,笑了,眼中有着不掩饰的疲倦与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又加班了吧?”他伸手欲接她的包,“妈妈气管炎犯了,欣儿一直在发烧,我把她们送回香港,又去了趟法国,下午刚回,时差还没调回来。”
  那回家调去呀,来这里干吗?舒畅没好气地避开他的手:“你坐那边去。”
  裴迪文笑笑,深深看了几眼舒畅,移到副驾驶座,把椅背往后调了调。“那麻烦你了。”语气又温和,又客气。
  舒畅沉着脸,正视着前方,刚过了一个路口,就听得身边人浅浅的鼾声。瞟了眼过去,放松的神情,自在的姿态,裴迪文再次任自己沉入了深眠之中。心,默默地潮湿了,他竟然把自己累成这样!
  听裴乐乐说,裴迪文似乎现在长住在华兴酒店,没回憩园。“憩园是由我二哥投资,迟灵瞳负责设计。施工时,他俩正相爱,那儿等于是两人的爱情结晶。可惜,二哥早早走了,迟灵瞳失踪了几年。那儿也是一块伤心地呀!”
  裴乐乐真是一个投弹高手,说完后,她一脸无辜地玩着手指,舒畅就差粉身碎骨。裴家到底还有多少故事,她不敢去猜测。古人说候门深如海,豪门会是浅滩么?不,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三十码的车速,小心翼翼地将欧陆飞驰驶进华兴酒店。帅气阳光的门僮打开车门,舒畅做了个“嘘”的手势,轻手轻脚地下车,把钥匙交给门僮。她没有叮嘱,没有停留,没有回头,仿佛这样就代表她真的心如止水。只有她知道,这有多假。
  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舒畅忐忑的心缓缓宁静,说服自己那只不过是个小插曲时,她又看见欧陆飞驰了。这天,没有雨,温度很适宜。迷人的秋色渲染着滨江的每个角角落落,轻轻一嗅,鼻息间都是收获的味道。
  欧陆飞驰里亮着灯,灯下,裴迪文埋首于一堆卷宗中,边看边揉着额头。舒畅很想视而不见,但是这个时刻正是下班高峰,几分钟后,同事们将会络绎不绝地从大楼里出来,看到这一幕,她明天必然是话题的主角。
  情绪还没管理好,裴迪文抢先开了口:“一个小时后,我在滨江大学要和设计师们开个研讨会,还有几个数据我要核对下。”他移到副驾驶座,把位置让给了舒畅。然后,他就没有再抬起头。
  不过是僵硬了五秒,舒畅发动了车。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水笔在纸上勾勾划划的轻响,再有,就是两人浅浅的呼吸,这样的氛围很奇妙,却又无法具体描绘。
  滨江大学扩招后,在郊区兴建了新校区。舒畅不太熟悉路,开开看看,到达时离一小时还差五分钟。裴迪文的电话响个不停,他走得急匆匆的。没说一会我们一块吃个晚饭,没说等会我送你回家,没说??????舒畅凝望着深远的星空,幽幽叹了口气。她走了一刻钟,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大概是快午夜时,裴迪文给她发来一条短信:会议结束了。累!
  舒畅没有回,但后半夜,差不多就没睡。翻出宁致送的戒指,呆呆地看着。第二天起床,脸色就不太好。涂了点BB霜,才敢出门。
  报社要出国庆特刊,每个部门都非常忙。舒畅在资料室呆了半天,记录做了半本,感觉手像没知觉了。下午时,接到4S店打来的电话,让明天去取车。下一刻,心情一松,再下一刻,不知是失望,还是失落,整个人萎萎的。
  下班前半小时,心就不太平静,像是被某种诡异的预感左右着。走出电梯,暮色中,站在欧陆飞驰旁的裴迪文朝她微笑着。不讶异,不激动,不气愤,舒畅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夜风送来浓重的酒气,呛鼻得很。
  “你喝酒了?”舒畅脱口问道。
  裴迪文接过她的电脑包,放进后座。“设计图纸初稿出来,大家中午一块庆祝了下。”
  中午?那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酒味还这么重,他到底喝了多少?“那你还开车?”舒畅气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裴迪文忙摆手:“我找人开车送我过来的。”
  舒畅愤怒的神情僵在半空中,好一会脑子无法自如地运转,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舒畅?”裴迪文像是察觉了什么,担忧地唤了一声。
  舒畅抿紧唇,沉默地坐上驾驶座。裴迪文从另一侧上了车。不需要刻意,车内的气氛凝重得谁都不能好好呼吸。
  傍晚时分的堵车,像是城市四季外的另一景,没什么大惊小怪。车如蜗牛般爬行,停下来时,木然地打量着街景。故事就是这样走入转折的,闹市口新开了一家大品牌的童装店,找了十多个周岁大小的孩子来捧场。那些如天使般的小模样,或哭,或笑,无不萌化了路人的心。围观的人很多,车经过,都情不自禁又慢了几拍。
  舒畅也在看,双眼发直。裴迪文神情倏地紧绷,他握住舒畅的手,五指冰凉,指尖颤栗。他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紧紧握着,轻抚她僵直的后背。
  这一次,舒畅把车开到了华兴酒店的停车场。她没有立刻下车。
  “我们??????”
  “都是你。”舒畅终于发作了,她愤怒地打断裴迪文,一开口,泪如泉涌。“不然,他也会有这么大??????那么乖,那么可爱,会喊妈妈,会咬指头,会逗我笑??????可是,什么都没了。你是杀人犯,你是刽子手,你是恶霸,你是??????”她先是捶打他的胸膛,然后用头撞,最后哭倒在他的怀里。“在最后一刻,我后悔了,我想留下他。有他陪伴,我的人生不会孤单。但他还是走了?????”那些日子,走到哪儿,天空都像在下雨。下雨的天空那么清亮,清亮到让她看清自己凄怆的面容。
  裴迪文何尝不难受,他不能说“对不起”,那太轻薄,太苍白。是的,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似乎都能感觉到孩子离开舒畅那一刻时巨大的痛楚。他只能紧紧抱着舒畅,抱着他挚爱的女子,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可以弥补这一切。
  好不容易,舒畅平息下来了。
  “不要逼我。”哭过之后,鼻音很重。“我早过了冲动年纪,早忘了任性、无理取闹是什么样子。可是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随便把自己给嫁了。我是个守旧传统的人,一旦结婚,不管爱与不爱,只要他没有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我都会认真地和他到老。”
  她不是刘胡兰,心中没有坚定的信念,没办法做到威武不屈,宠辱不惊。她会动摇,会叛变,会投降,她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这不是拉锯战,她也不是输不起,她只是想珍爱自己、呵护自己。
  “那个人不能是我吗?”裴迪文哑声问,他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除了你,谁都可以。”因为她爱他,而爱,太疼,疼得她不得不舍弃。
  “好!”许久,裴迪文简短地回了个字。他和她一块下车,陪着她走到酒店外,拦了辆出租车,把她送到北城区。
  “我不下车了。”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努力笑了笑,“其实世界没那么黑暗,开心点。”
  舒畅低下眼帘,遮住里面夺眶的泪。
  不知为何,两个人都没说再见,只悲痛地对视了一眼。
  “两口子吵架了?”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裴迪文沉郁的面容,忍不住问了一句。
  裴迪文没有答话。挫败的感觉像高山般,快把他压垮了。做任何事,他总是有方向,有目标,有计划,谈不上胜券在握,至少可以掌控局面。这一次,他不得不承认,除了恳求上天的仁慈,他不知还能做什么。
  酒店大堂里,宋颖已经等他多时。
  “我们谈一谈。”
  裴迪文沉吟了下,“好!”他领先朝酒吧走去。
  宋颖笑:“你现在完全不当我是个女人了。”裴迪文接受的是法式教育,为人处事很是绅士。他从来不带女伴去夜店、酒吧之类的地方,那是他的尊重和周到。自从正式对外公布了离婚消息之后,两个人仅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在恒宇和荣发协商贷款的会议上,没有憎恨,也没有排斥,纯粹是应酬式的礼貌,公事公办的疏离。
  裴迪文嘴角一挑:“这很奇怪吗?你喝什么?”
  宋颖挨着他坐下:“想不到你这么健忘。算了,不谈这些。你不好奇我怎么会在滨江?”
  “我这个人向来没有好奇心。”裴迪文要了杯黑啤。
  宋颖讥诮道:“别讲得那么绝情,我们有过婚姻,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要在我面前提婚姻这两个字。”裴迪文声音一下彻寒如冰。
  宋颖冷哼一声:“你没资格说我的。这份婚姻的失败,你没有责任吗?我们结婚的两年,你总是把我独自扔在香港,去开发欧洲市场,一走就是一年,想想,你陪过我几次?送过我几件礼物?我的生日在哪一天,你记得吗?就是你回香港来,我们又有几次同床共枕过?你总是在忙,总是在开会,我给你打电话,有一大半是你特助接的。你这样的老公,不要也罢。”
  裴迪文冷漠地扬扬眉梢,眉宇间闪过一点儿不耐:“有些真相都已尘封,你一定要掀开回看吗?”
  宋颖突然瞪大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结婚后,爷爷让我去欧州开发市场,二弟去大陆。就在出发的前几天,二弟找我喝酒,他醉了,哭着对我说,我抢了他的女人。隔天早晨,我头晕晕的去恒宇上班,到了办公室,才忘记带上公文包,那里面有一份重要的合约,我回家去拿,刚踏进花园的前门,就看到你和二弟在花房的角落中相拥着亲吻,我转身走开。后来,我去了欧洲,我一直都在等待你主动向我开口,要求结束婚姻关系。”
  宋颖的脸立时火烧火燎般发烫,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这个词来形容了。
  “你??????就没有试图挽回过我?”她也觉得这句问话有些恬不知耻,可是她就是想知道个答案。其实裴迪声与她之间的那个吻,只不过是一个告别之吻。后来裴迪声就严格和她划清了界限。而裴迪文一踏上欧洲,就好像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
  裴迪文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嘴角浮出一丝讥诮,“本来就是商业联姻,得到也不惊喜,失去也不失落。”
  宋颖心中一阵惶惑烦乱,她强作冷笑:“你到处之泰然,潇洒得很,骨子里根本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冷血商人,所以你当个宝似的舒记者不也弃你而去,欲投入别人的怀抱。”
  “宋女士,我无意与你打嘴仗,现在我们只是工作上的合作关系,谈私事已经不适合。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要回房间了!”
  裴迪文声音平和,可是宋颖听出了决绝的意味。
  “裴迪文,你可能不知道,这次荣发不只是与恒宇有合作,我们另外还看好另一家地产公司,你不要以为你胜券在握。你能对我做得如此冷情,那么我宋颖在此发誓,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助另一家地产公司竞得滨江北城区的地标。”
  裴迪文微微一笑:“那我先说恭喜。既然你如此坦承,那我不妨也和你说说从商之道。一个成功的商人,在做重大投资时,首先不会带进私人情绪,他要为全局考虑,其次,他不会把掌控权旁落他人之手。不止是荣发会双重选择,恒宇同样也有双重选择。我之所以对荣发侧重,是看在多年的合作关系上,其实我内心里更倾心于中华银行。宋女士现在这样一说,那我就不勉强了,我会电告宋董事长,有机会我们以后再合作。”
  宋颖惊得眼瞪出了眼眶。中华银行是香港最大的集港资与外资双重并发的综合性银行,裴迪文居然说服了他们同意贷款?“你是不是早有预谋,不过在等我这句话罢了。”她突然醒悟过来。
  “宋女士真是健忘,刚刚是你先声明,要竭尽全力帮助另一家地产公司击倒恒宇,我不喜欢束手就擒。”
  “你真是奸诈,把荣发利用完了,就一脚踢开。”宋颖恼羞成怒。
  裴迪文叹息,抬起头,凛然地看着她,“你有什么资格来说别人奸诈!如果你当初选择爱情,你会得到二弟一生的深爱,你放弃了他,选择了联姻,这不能指责于你,因为我们有时候是没得选择的。你做出了承诺,却又不能信守。你太贪心,太自私,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要以为你只是丢失了裴迪文太太的身份,很早之前,你也早已失去了二弟的爱。”
  “你错了,迪声他一直都爱我。”宋颖大叫。
  “不,二弟心里面已经爱上了另一个美好的女子,他曾向爷爷提到婚事。可是你却毁了他??????”裴迪文突然仰起头,俊容痛苦的扭曲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没有说过??????欣儿不是二弟的骨肉,对不对?”
  宋颖脸刷地一下失去血色。
  “所以你在生下欣儿时,拼命要送去福利院。当裴家留下她时,你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你可能会讶异我是怎么知道的,有次欣儿生病,是我带她去医院,需要验血,我和二弟是一个血型,可是欣儿的血型有点古怪,非常罕见??????”
  “不要说了。”宋颖像疯了一样大叫,“你这是在诬蔑我,你有什么证据吗?”
  裴迪文笑:“我们兄妹三个,从小到大,家里都为我们建了一套健康档案,我想二弟的应该还保存得好好的。宋颖,舒畅在去年年底一下子对我的身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没有猜错的话,是你的功劳。你心里面一定很庆幸,怎么那样巧,宁致会是舒畅的初恋男友,而且他的车正好撞上了她的哥哥。当宁致和你说起时,你没往心里去。可是你听说我要开发北城区,又在我办公室遇到了舒畅时,你一下子把什么都联系上了。于是,宁致开始追求舒畅,然后不经意地说起了我。”
  宋颖慢慢地对视上漆黑如子夜般的眼眸,苦涩地弯起嘴角,“原来真的什么也瞒不了你。是又怎样,事实你就是撒谎了。”那时,为了在世人面前保持两人恩爱的形象,两人开始出双入对。她以为他凝冻的心开始融化,她不能让两人之间出现任何一个障碍物。
  “不怎么样。宋颖,我也在这里告诉你一声。舒畅,是我的,北城区的开发,也是我的。”
  他的语调不高,讲得又很慢,宋颖直听得脊梁后,凉嗖嗖的,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与他做夫妻不长,可是却深知他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失陪!”裴迪文神情平静地站起身,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
  ***
  新主编又走马上任了,是个精练的女子,清瘦,短发,面容青白,戴黑框眼镜,有点像建国初期的第一夫人江青。上任第一天,便是轰轰烈烈的召开全社大会,她作就职演讲。
  主席台上,她又是挥臂,又是拍桌,神情亢奋、激昂。她给自已定了N个目标,给报社喴了N个口号,对职工下达了N个要求,报社里的人许久没看到这么可爱的领导,一个个兴致勃勃,关于演讲内容,早当耳边风,一吹而过。
  会后,新领导实施上任来的第一项福利。她让人从黄岩拉来了几车蜜桔,每个职工一人二十斤。听完人事处长的宣布,大伙儿面面相觑,有些忍俊不禁。报社好像有好些日子不发东西了,逢年过节,都是发些大超市或大商场的消费券。几千元,握在手中就薄薄的几张。黄岩蜜桔,现在街上卖二元钱一斤,二十斤,没几个钱,可是捧在手中一大堆,看着挺有架势。
  大伙儿悄悄议论:到底是女人,只会做这些哄哄小孩的事,以后估计也没指望了。
  下班时,叶聪把舒畅的桔子也一并提下去。舒畅接了个电话,有人举报国庆前夕,车站职工与黄牛勾结倒卖车票。搁下电话,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舒畅忙锁门往电梯走去。
  电梯停在总编室的楼层,过了一会,才缓缓下行。电梯门一开,舒畅看到只有莫笑一个人站在里面,手里托着个纸箱子。
  “桔子很重吧,莫秘书,我帮你。”舒畅好心地接过箱子,一托到手,才发现箱子很轻,她低头,只是一些个人用品和几本织毛线的书,不是桔子。她讶然地抬起眼。
  莫笑微微一笑:“我今天辞职了。”
  舒畅呆住,莫笑再有几年就到退休年龄了。“总编不好相处?”她有点路见不平地问道。
  “不是,是我主动辞职的。”
  不会吧,现在一辞职,那大把大把的退休金不就全没了,前几十年辛苦工作为的是什么呢?
  莫笑看出了她的疑惑:“裴总让我去恒宇帮他。我做了他三年的秘书,彼此都习惯了,而且他给的薪水比《华东晚报》高许多,退休金也很高。我女儿在国外找到工作了,我也没什么事,想想就过去吧!”
  舒畅一怔:“你要去香港?”
  “不,我就在滨江分公司。香港那边,他另有秘书。”
  “我以为你对他印象不太好呢!”舒畅不太自然地挪开视线,鼻尖上渗出了密密的细汗,“你以前说,这样的男人,你不会愿意把女儿嫁他的。”
  “我现在还是会这样说呀!裴总是位称职的上司,但作女婿,我不接受,虽然他英俊、成熟,也多金。他出身豪门,普通人家的孩子嫁过去会辛苦,这个可以克服。不能克服的是,他心里面有爱的人。”莫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舒畅。
  舒畅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你还要让裴总等你多久?”莫笑问。
  “他??????干吗等我?”舒畅张口结舌。
  电梯到达底层,两人并肩往停车场走去,“我可能是报社里唯一的知情者,裴总他对你,不只是同事之间的感情。他其实完全可以早点向你挑明的,但他考虑到你的自尊、敏感,怕你乱想你所做的一切,是他罩着的,而对自已的能力产生怀疑。他压抑着自已的感情,在你面前扮演一个严厉的上司。你郁闷时爱吃的糖是他买的。你发表的每一篇稿子,他会剪贴成册,然后建议你写书,给你联系出版社。你每次出差住的酒店,不是人事处安排的,而是他上网亲自为你预订的,不然怎么你一入住他就打电话过去,时间掐得非常准,你订好归程,每次他都恰巧在报社,那也是他故意安排的,就为见见你。直到等着你有了自信,他才决定表白。现在,他每天都会打下电话问我你好不好,因为你不理他,可他想知道你的消息,只能这样找我打听。我这一辞职,他就没消息来源了。”
  “你是介意他的前妻吗?”莫笑又问。
  舒畅苦笑:“一时半时真的说不清。叶聪还在等我,我先过去啦!”
  莫笑默然,感觉这小丫头有时真执拗,裴迪文以后一定很辛苦。不过,对于相恋的人来讲,苦也是甜。
  叶聪搭舒畅的车回家,他向舒畅推荐一家新开的上海菜馆,说小菜做得特棒,舒畅没有接话,把他送到公寓,就朝江天阁开去。今晚,她和宁致约了在他公寓见面。
  电梯徐徐上升时,舒畅想起,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来宁致的公寓。
  宁致袖子挽着,衬衫敞开两粒钮扣,过来给她开门,嘴角带着点儿歉意的微笑:“正好,我刚把面煮好。”他实在没时间带她出去吃饭,只能将就地煮了两碗泡面。
  舒畅站在门口,打量着屋内。公寓不小,可是乱得就像她读书时,有次去过的男生宿舍。衣服、鞋子到处扔,一只大大的行李箱敞开在屋子中央,餐桌上蒙着一层灰,上面居然放着两双臭袜子,更可怕的是,在那袜子旁边,搁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方便面。
  “进来呀,沙发上可以坐的。呵呵,我实在太忙,钟点工又回老家秋收了,我好一阵没收拾。”
  舒畅小心翼翼地避开行李箱,来到沙发前。她在心里面叹了口气,难怪宁致那么喜欢赖在她家。单身男人的日子太可怕了。出门一幅青年俊杰的样,谁想到是睡在这狗窝里呢!
  “舒舒,我把面端到这边来吃吧!”宁致偷偷地把餐桌上的袜子扔到衣服堆里,洗下手,把两碗方便面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放心,泡面的水是我现烧的,很干净。”
  舒畅对他摇了摇头,没有接他手中的筷子,“我不太饿,你先吃。”
  “舒舒,你今晚话很少!是不是气我很久没和你联系?”宁致脸上的表情一向稀少,有变化的就是一对眼眸。
  “我哪是小女生,动不动就生气。我知道你工作忙。”舒畅站起了身,到厨房找了块抹布,洗净了,把桌子擦净,又把散落的鞋归到鞋柜里,脏衣服放进卫生间的洗衣机里,干净的,一一叠起来,放在卧室的床上,让宁致自己归位。不一会,客厅中稍微看出些眉和眼。
  宁致的目光追着舒畅的身影,渐渐地变柔、变长,“舒舒!”他突地一跃起来,从背后抱住舒畅的腰,头埋在她的发间。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亲昵的接触,舒畅一僵,身体紧绷到微微酸痛的地步。
  “等北城区开标之后,工程一上马,我们就结婚!”
  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耳边,舒畅不自在地缩了下脖子:“对不起??????”她挣开他的手臂,把带过来的包拿到腿上,打开,从里面掏出宁致送她的那只四方锦盒。
  “宁致,”她静静地说,把视线从四方盒上挪开,对视上他的眼睛,“我爸妈很喜欢你,胜男和谢霖都让我要珍惜你,我也感觉到你心底的真挚。我努力地想接受你,但是,宁致,我失败了。”
  “你不要着急,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梳理思绪。”宁致慌乱地看着她。
  “不是的,宁致,有一个男人,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和他是没有结果,但我的情感却控制不住地想着他。我的心情很混乱,而且我懒得去整理。这样的情况下,答应你的求婚,不公平。”
  “我没有要求公平。”宁致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我们毕竟错过了十年,我出现得太晚,但我有信心,我可以抹去你心中的一切。你看,我原先只是个陌生人,可是,伯父伯母现在把我当成了家人。有一天,你也会爱上我的,舒舒!如果这样让你感到有压力,我们的婚期可以延迟。”
  “真的对不起。”舒畅歉疚地看着宁致,但是神情坚决。只能说到这里了,还有些话,她不想提、不愿提、不忍提,说了干吗呢?把对方戳得血淋淋的,有什么意思。既然不会成为恋人,那就做客客气气的朋友。“爸妈那边,我去解释。以后,仍然欢迎你去我们家做客。”她尽力笑得很温婉。
  宁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面容苍白,眼中闪过剧烈的痛楚,但转瞬即逝。
  舒畅鼓起勇气:“那我??????先走了。”她放下四方锦盒。
  还没站起身,就看到宁致突然抬起手,对准玻璃茶几狠狠地砸了下去,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那块厚厚的茶几突地断裂,玻璃散了一地,方便面的汤汁洒得满地都是。
  舒畅惊吓得瞪大眼,只见他的手又红又肿,鲜血像喷泉一样从虎口处往外流着,掌心很快就一片模糊。
  她匆忙抓住一条毛巾,包住他的手,“伤口很大,快去医院。”
  宁致冷漠地推开她:“大与不大和你没有关系,你就和我那一对自私的父母一样,想走就走吧,我一个人会活得好好的。”
  “你别说气话。”舒畅看到毛巾也很快被染红了。
  “气话?”宁致冷笑,“你又不是我的谁,我和个陌生人生什么气。离开这里,不然裴迪文会误会你的。”
  舒畅凛然地看着他:“你要坚持这样和我讲话,好,我现在就离开,那么,以后,我们就真的是陌生人。”
  宁致白着脸,悲绝地闭上眼。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呢?”他痛苦地低吼,“我只是想给你更好的生活,所以才拼了命的工作。没有了你,我挣太多的钱给谁用?我没有家,没有爸妈,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你不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舒畅眼底泛出热雾,眼前慢慢模糊了,她咬着唇,拭去夺眶的泪水,“你失血太多,不要说话,我们去医院。”她上前挽着他。
  他睁开眼,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指背轻轻抚过她的脸庞,“舒舒,你把我咬伤时,也是这样看着我的。不离开我,好不好?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只是我笨,不会表达,你教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不要再说了。”舒畅大喊一声,泪水像决了堤一样,疯狂地肆流。
  “好,我不说。”宁致声音一哑,突然低下头,舔吻着她脸上的泪珠,“那你也不哭。”
  舒畅退后两步,“我们去医院。”
  “你陪我去?”宁致问。
  舒畅点点头,转过身给他拿了件外衣,披在他身上。
  宁致安静下来,由她扶着出了门。
  到了医院,急诊室的医生慢慢拉开已经像块红布的毛巾,一看宁致的伤口,眉头皱起来,“怎么会搞成这样?”
  舒畅回答:“不小心碰的。要不要输点血?”
  “最好是输点血。”医生让护士赶快拿消毒钳,准备针和棉球、药水。
  宁致躺在床上,脸白得像张没有内容的纸,一只手紧紧握着舒畅。
  “可是他的血型很特别。”舒畅担心地说。
  “有多特别?”
  “是RH阴性AB型。”舒畅知道这个也在十年前,她把他咬伤,陪他在医院缝针时,哭着问要不要输血,宁致瞪了她一眼,说一般的血,他输不了。她问为什么?他说,你个白痴,不知道世上不只是有ABO血型的,我是RH型,输别的血,会死人的。
  医生停下消毒的动作,愕然地抬起头看疼得嘴角直抽搐的宁致,“你也是RH阴性血型?”
  “还有谁是?”舒畅不经意地问。
  医生笑了,“这种血型很罕见,可是几天内我就碰到两位了。前几天有个小女孩感冒,来医院化验血,也是这血型。”
  “什么?”沉默的宁致一下子坐了起来。
  “那女孩是个香港孩子,是祖母陪着来的。”医生咂了下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血型的缘故,孩子是个弱智儿。我们几个医生这几天一直在讨论这事。”
  宁致瞪大眼,里面溢满了深不可测的恐惧。
  ***
  裴迪文言而有信,欧陆飞驰再也没有在马路对面出现过。可是,舒畅只要走出报社大楼,下意识地就朝对面看去。四季不息的车流,如固定在画框中的街景,看着,看着,就有点失魂落魄。
  天气,一天天地凉了。十月中旬,寒流一波接一波。在早晚仅有六度的日子中,胜男和安阳的感情渐入佳境,谢霖也过得不错,午休时得意地向舒畅炫耀,她有可能要随老公移民国外。奇怪的是,应该过得非常幸福的谈小可和杨帆却出现了裂缝。舒畅真不是故意,她和人约在咖啡馆采访,恰好撞见杨帆陪着一个青涩的女子在角落里轻声柔语。他看那女子的眼神是那么的熟悉。舒畅失神了两秒,连忙转身走了。那一刻,她如释重负。
  很多人信奉,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一个半圆,还有另外一个半圆,与你严丝合缝,刚好可以拼出完美的圆。杨帆是个半圆,却不是她的,这和舒晨的病无关,和谈小可的横空插入无关,原来他的周长、角度、裂口和她毫不相同。
  命运犹如硬币的正反面,你以为是不幸,恰恰却是一种幸运。
  院中的葡萄叶慢慢枯萎了,桂花也谢了。于芬早晨起床,一边扫着落叶,一边向舒畅念叨,宁致已经很久不来了。
  舒畅说他工作忙呢,她没有告诉于芬宁致手受伤的事。宁致在医院只住了一晚,舒畅开车送他回公寓。两人在附近的小吃店喝的豆浆,宁致一直沉默着。上楼前,他抱住舒畅,头埋在舒畅的颈窝间,久久不松手。当他消失在电梯间,舒畅摸了摸颈窝,那里一片潮湿。
  从那天起,宁致再没和舒畅联系。舒畅想过打电话问问他的伤势,后来一想,这算什么,藕断丝连似的。有时,同情就是一把利刃。
  北城区即将拆迁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凶,有些人家沉不住气,到处打听房价,想早早有个落脚之地。舒畅考虑到舒祖康身体不好,和于芬商量,在东城区买套公寓。“很多街坊也搬去那里,以后还会像这里一样热闹。”
  于芬说:“我也想和街坊们一起。但是离你们就远了。”
  “能有多远,滨江就这么大。”
  “宁致同意吗?”
  舒畅眼珠转了几转:“他当然同意,我和他说。”
  接下来几日,舒畅找房市版的记者问了一些消息,下了班就穿行在东城的市区,从一个楼盘跑向另一个楼盘。经过一个火热的夏天,房地产市场更加是热气腾腾了。滨江俨然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到处是新开发的楼盘,各式广告打得蛊惑人心,售楼部工作人员一个个巧舌如簧,各种规划做得天花乱坠。
  她看中了两处,有一处是二手房,主人准备移民,房子只住了半年,装修得很简洁,有电梯,很适合老人居住,但主人要求一次性付清款项。
  晚上,舒畅洗好澡,看了会书,刚上床,手机响了。她一边铺被子,一边接听:“你好。”
  “舒畅,是我。”裴迪文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背后安静得出奇。“要休息了吗?”
  “嗯!”她轻轻地往被窝里钻,把靠垫摆摆好。
  他们有一个月没见面,没通电话,没发短信。莫名地,眼眶红了,鼻子酸酸的,连呼吸也缓缓的。
  “这几天像打仗一般,总算要见曙光了,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他低低地笑了笑,像是很近。
  舒畅抿紧唇,生怕泄露自己的情绪。两人说过N次分手、绝交、再见,但谁都没有认真去执行过。那个人总在心头,抬首、俯首,满心满眼都是他,任何人都挤不走。他打电话来,她会接,他发短信,她会回,他站在路边,暖暖地笑着,她的脚步就会自觉地向他靠近。就像两株根挨着根的湖心草,根系相连,枝叶交缠,剪不断,理不清,仿佛一生一世就这么纠缠下去。
  裴迪文沉默了一会,突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爷爷病重了,真怕挨不过今年的冬天。欧洲市场、大陆市场、香港本土的市场,虽然有好几个特助,但许多事必须亲自过问,我以后可能会很忙很忙。”
  她轻轻点头。
  “有时候,不是愿扛下一片天,而是无人可依。就像你在异乡生病,又冷又热,要么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要么是硬撑起找药,或者出门去找医生。舒畅,我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了十多年,有些事就那么习惯了。你遇到我,正是你被别人刺得千疮万孔时,我想给你一份没有任何压力的感情,想让你好好地享受被爱,不是为我复杂的家事烦恼,可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他重重叹气。
  舒畅觉得被子又厚又重,闷热得难受,她掀开被子下床,拖着鞋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想看外面的夜色。
  心,一下跃到了嗓子眼。
  如水的月光下,欧陆飞驰停在她家小院的外面,车内,有烟头,一明一暗。明时,她隐隐看到裴迪文疲惫不堪的面容。
  “舒畅,我们结婚吧!”他拉开车窗,把烟头扔出来,像用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说出了这句话,“让我在这世上,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依赖一个人,因为你是我的太太。”
  裴迪文平和的语气如同他问“这次采访顺利吗”,舒畅说不出心中的感受,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转个不停。冬天,栽下一粒种子,春天,看着它发芽、长叶,夏天,看着它开花、娇艳,秋天,看着它硕果累累,然后,满地落叶,白雪中,枝干萧瑟伫立。这又如何,后面春还会回大地,夏依然炎热,秋更加风情。是的,挣扎过,徘徊过,痛则思痛,恨则还恨,一千次,一万次,却还是做不到彻底的死心。宁可伤害,宁可流泪,宁可体无完肤。这就是爱。
  “父亲最近包了位舞小姐,为她一掷千金,这已经成了香江最轰动的八卦新闻了,小妈在家吵翻了天,我妈避居法国,我这做儿子的还得回去为他处理这事。后天,北城区开标,有多少事要过问。我连求婚戒指也没准备,就在电话里和你求婚,这样子很不好。可是,舒畅,我多么需要此时你陪在我身边,你不要说也不要做,我一抬眼就能看到你,这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爱你,舒畅。来我身边,好吗?”
  低低柔柔的问话,带着哀求,透出几份不敢确定,
  舒畅的泪流得更欢了,她控制不住的哽咽出声:“我??????看到你了。”
  “嗯,现在拉开门,开灯,轻轻下楼,再走十米,乖??????”他温柔地轻哄。
  她看到他开了车门,走了出来,月光像纱一般,披在他的双肩上,他抬起眼,对着她卧室的方向。
  她默默地注视着,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迪文,我心里没有别人,只放着你一个。但是经历了太多的事,觉得结婚是一个郑重而又深远的承诺,我没有自信能不能给你想要的那些,我们之间还有不小的差距。所以,先让我这样看着你。”
  裴迪文仰起头,没有接话。她从他颤动的双肩,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情像是起伏不定。
  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她都没来得及往下再想,脚已经找到了自已的方向。她蹑手蹑脚地下楼,轻轻地开门,踏着落满露水的小院,当他低下头时,她已站在他的面前。
  她无奈地想:在爱情面前,什么自尊,什么原则,什么理智,统统都如轻烟一缕。
  他失声轻呼,俊容上盛开巨大的微笑,“舒畅,舒畅,舒畅??????”
  他一遍遍喊她的名字,她仰起头,以为他有话要说,然而他只是俯下头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一点点深入,她被他挤压着后退,背抵到车上,身后是一片坚硬冰凉,身前是他滚烫的身体。这样奇妙的对比让她一阵战栗。她先是被动地回应着他的吻,在他的唇舌纠缠挑逗之下,她的呼吸渐渐紊乱,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因熟悉的抚摸,而一处处张开。
  终是爱他呀,连身体都自动地在他怀中找着契合点,当他的手指开始探进她的内衣,沿着她纤细的腰线一点点上行时,她连稍微的反抗都没有,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手臂擦过冰冷的车身,裴迪文捡回理智,不舍地替她拉好外衣,拉开车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鞋呢?”他突然发现她有一只脚是光着的,修长的手指一把握着冰凉的脚掌,心疼地拧眉。
  “可能刚才下楼时掉了。”她咬牙,羞窘无比,她居然一点没发觉。
  他蹲下,找条毛巾裹住她的脚掌。他抬眼看她,她回视,四目交织,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
  车子顺着小巷往前开着,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驶上去江边的林荫大道。夜晚,车少,欧陆飞驰开得很快。不一会,就停下了,舒畅看到,原来是来到了憩园。月光下,憩园中,树影摇曳,花香迷人,幢幢建筑高贵地屹立着。
  温柔的手心贴着她的腰身,她不禁想起许多个迷人的夜晚,身边这个男人大汗淋漓地紧紧拥抱她,带点灼热呼吸在她耳边说:“舒畅,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轻言放弃我,好吗?”
  当时,她点头点得很快。可是,她做到了吗?
  “迟灵瞳失踪的几年,就是住在憩园外面破旧的拆迁房中,她说迪声的灵魂就在憩园内,这样,她就能离他近些。她很后悔在他生前,她没能好好地爱他。舒畅,你是不是也想有一天我们成为遗憾,你才敢面对自己的心?”
  “不准胡说。”她捂住他的嘴巴。
  “不说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吗?”他叹气,夜晚胡渣长得很快,他用下巴摩搓着她的脸庞,“我住酒店都腻了,忙碌一天还得面对一团冷冰冰的空气。舒畅,我想搬回憩园,想吃你煎焦的鸡蛋,想吃你煮的稠粥,想??????一抬手,就能碰到你??????”
  “迪文??????”她苦笑,他再继续说下去,她很快就会束手就擒。“爱你是小事,结婚是大事。”
  他正经起来,明白她有结婚阴影,“我们分开得太久太久,你不想早点和我在一起吗?”他不疾不徐地一步步逼近。
  “我先得说服爸妈。”保垒一点点瓦解,她有一丝松动。
  “带我去见他们,我来负责说这事。”他很有自信。
  “你以为你很有魅力吗,我爸妈??????”舒畅叹气了,爸妈心里面喜欢的是宁致。“还是我来说吧!”
  “你确定你会去做?”他危险地瞪着她,“如果三天内你不给我答复,我亲自上门,告诉你,我是个狡猾的商人,有的是办法。”
  “知道啦,大坏蛋。”她翻了个白眼,五官皱成一团。
  他笑,温柔地提醒她:“女人不能生气,生气会出皱纹。”
  “出了皱纹才好,看上去和你一样老。”
  他呵呵地笑,伸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揽进怀里吻着,“这样我们就更配了。”
  她欲反驳,唇已经被他吻得实实的。
  天地间,很快安静了下来。
  一片浮云飘过来,月亮羞涩地钻进云朵里,树影随风轻轻摇曳。
  舒畅在心里幽幽地吁了口气,终于不需要再纠结了,这样真好。
  ***
  舒畅真没食言,时时把这事放在心中,准备挑个合适的机会和爸妈提下。这天,她下午请了半天假,开车带爸妈去和二手房房主签协议。于芬的小包包里放着几折存折,协议一签,立刻付款、办房产转移手续。
  房主人已经在家里等了,为了迎接他们,又特地找人把家里收拾了下。于芬和舒祖康里里外外地看,数着几个房间、几个浴室、几个空调,家具都是木质的,装饰画很典雅,虽然比不上小院宽敞,也算很不错。
  “唱唱,你陪人家去银行,我和你爸在这呆着,看看还需要添置些什么。”于芬显然很满意。
  舒畅心中一动,“我们晚上庆祝一下,去外面吃点好吃的。”
  “行。”舒祖康一口答应。
  舒畅抿嘴轻笑,想着吃饭时,可以微微提下裴迪文。
  她和房主开车去银行,把款项打进对方的银行卡里。和房主分手后,她刚准备去接爸妈,手机响了。
  法治部部长急匆匆地说:“舒畅,有条大新闻,你快去。”
  “什么新闻?”
  “致远公司正式宣布退出北城区的竞标。”
  舒畅手一抖,车钥匙掉在了车内,“这不是房市版的新闻吗,致远为什么退出?”
  部长说道:“投资的银行撤资了,没有资金来源,拿什么来竞标。”
  “然后?”舒畅嘴唇哆嗦着。
  “宁致总经理和对方银行贷款部宋颖经理争执了起来,不知怎么,那经理死了,是昨天晚上的事,他今天早晨去投的案,警方刚刚证实了宋颖经理的死亡。”
  “宋颖?”舒畅脸色突变,整个人像跌进了一个黑洞。
  “对,香港荣发银行董事长的千金小姐。宁致现在看守所,你快过去采访第一手资料。”
  她木然地挂上电话,手抖得怎么也发动不了车。
  电话又响起,是叶聪。
  “舒畅,你人在哪里?”他担心地问。
  “我在建行门口。”几个字,她说出了一头的汗。
  “你不要动,我马上过去。听话。”叶聪像个大男人。
  她点头,不动,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电话再次响起,这次是裴迪文。
  “舒畅,你好吗?”他轻柔地问,生怕吓着她似的。
  “我想说好,可是好像是在说谎。迪文,那事是真的?”她苦笑。
  “我正在找律师向司法部门询问这事,你不要着急,我会竭尽全力帮他的。”
  “谢谢你,迪文,他没有一个亲人。”泪,无声地流下。
  “舒畅??????”他叹气,透着浓浓的无力感。
  去看守所的路上,叶聪简洁地把情况说了一下。滨江北城区拆建开发,荣发银行共抛出了两枚橄榄枝。抛向致远公司的那枝有宋颖的功劳,她在董事会上尽力为致远公司游说,她说致远公司有无限的潜力,设计方案合理,利益巨大。董事会冲着这话,同意低调投资,为免失去恒宇集团这个大客户。
  谁知宋颖逞一时嘴头之快,向裴迪文挑衅,说出了投资致远的事。裴迪文隔天就给荣发银行打了电话,说为了公平竞争,恒宇将选择中华银行。
  荣发银行董事会里的董事,大部分看好恒宇集团,听此一说,着了急,为了挽回恒宇,立即撤回致远的投资。
  宋颖硬着头皮,去致远公司通知撤回投资一事。宁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晚上,不知怎么把宋颖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就在公寓里,两人为投资和其他事发生了口角,他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她身子踉跄,往前一倾,太阳穴磕在花岗岩的飘窗上,没几分钟,就一命呜乎。
  宁致坐在屋内,抽了一包烟,第二天天亮后,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去小区的派出所投案自首。警察赶到公寓,勘察了现场之后,确定宁致是失手伤人,检察院正式向宁致起诉。
  看守所所长只同意舒畅一个人进接待室,叶聪留在外面等着。
  法警领着舒畅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向锁在几重门里的接待室。这里完全与外界隔绝了,抬头一看,是高高的铁丝网,持着枪走来走去的法警。呼吸,都是轻微的。法警轻轻推开接待室沉重的大门。
  宁致坐在椅中,手上戴着手铐,身上穿着橙色的囚服,他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剪,看见舒畅,他的眼眸闪烁出如水的柔光。
  “舒舒,我知道你会来。”他用温柔的语气说。
  舒畅点了下头,在他面前坐下,两个法警持着枪站在门外。
  “你好吗?”他问。
  她又点了下头。
  宁致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接近她。舒适略一犹豫,但还是把手递给了他,是那只被击伤的手,伤口有些扯开,红色的皮肉外翻。
  “是用这只手打她的?”她轻轻问。
  他笑了:“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鬼灵精,什么也瞒不了你。”
  “你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事?”她不相信他与宋颖起争执是因为撤回投资的事,那些可以在公司里谈。宋颖跟着他去公寓,一定是谈两人之间私密的话题。他和宋颖很久之前就是认识的,他说的关于裴迪文的资料,都是来自宋颖。
  宁致扯了下嘴角:“不要知道,舒舒。你只要记得我对你的好,如果我有过的话。一个人一个命,今生,我的命运太过坎坷,我想把希望寄托在来世。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邻居,你还会喜欢我,一定要早点告诉我,那样我就会守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
  舒畅只觉着喉咙堵得难受,她咽了咽口水,说:“不要说这些沮丧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找人帮你。你只是误伤了她,不是蓄意杀人,量刑不会太重的。”
  “我累了,真的太累。我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他摇头,“什么也不要为我做。你有什么话捎给晨晨吗?”
  舒畅心痛如绞,忽一低头,有泪如倾。“这世上有谁得罪了你,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逃离?”
  “我没有想逃离。当我与你再次相遇,我已经勇敢地将自己洗涤了一遍,贪心地想和其他人一样,有一个家,有深爱的妻子,也会有一个孩子。但命运之神却和我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舒舒,没什么难过的,没有我这样的人在你身边,一点都不可惜。裴迪文是个包容度极深的男人,他对你的爱连我一个男人都会动容。不要担心不能适应豪门生活,有他呵护你,你只会比现在更幸福。前几天,我找他喝酒,我说我很羡慕他,是羡慕,不是妒忌,像你这样的好女人,就该配他那样的男人,我会远远地看着你们的。舒舒,我要去的地方,很干净,而且还有晨晨在那陪我!这次,我不会再逗弄他,我会和他做朋友,或者把他当哥哥。我们要在一起,谈你小时候的丑事。说真的,我有些向往那种日子。天堂里,没有怨也没有恨,平静、恬然。”只是,没有你。宁致黯然地低下眼帘。
  舒畅的泪打湿了他的双手,他温柔地替她拭去,“以后,再也没机会了。伯父伯母年纪大,不要把我的事说给他们听,只说我回加拿大去了。如果??????如果你可以的话,以后请善待裴欣儿。”
  “呃?”舒畅愕然地抬起头。
  宁致苦涩地眨了下眼睛,“幸好她是个弱智,永远生活在快乐之中,不然??????太残酷了。舒舒,别问,能答应我吗?”
  舒畅只是哭。
  “其实我哪需要问,你一定会做到的。”他闭上眼,把她的手举起凑到嘴边,逐一细吻,“我是多么想爱你爱得久一点,可惜太晚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向外面的法警示意,他想回监狱。
  舒畅听着脚步声慢慢地远去,哭得腰都直不起来。
  舒畅是宁致见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次媒体记者,后来,除了律师和法官必要的询问,他不肯再见任何人。
  宋颖的猝死,让宋荣发剧痛不已,请了香港最好的律师来打这个官司,再加上宁致不改供词,尽管赵凯和裴迪文的律师怎么努力,法院很快判决了他的死刑。那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滨江入冬都很久了。
  他没有亲人,舒畅为他办的后事。火化后,她将他葬在晨晨墓的旁边,在他的骨灰盒里,她将那封粉红色的情书放了进去。这些都是后话。
  从看守所回来,舒畅把一些情况说了给叶聪听,让他写报道,她实在没那份心力。胜男打电话要过来陪她,她拒绝了。
  裴迪文给她打电话。明天北城区开标,他还在公司里和特助开会。
  “我挺好的,你忙工作。”她说。
  裴迪文叹气,“我坐在这里哪有心思工作,我过去陪你。”
  “迪文,如果我接受了他的求婚,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裴迪文沉默了一会,“舒畅,心是不会撒谎的。宁致这样的归宿,是他的选择。”
  “为什么要作这样的选择,能有多大的坎迈不过去?”
  “有些过去是不能回首的。”
  “你知道他和宋颖的事?”
  “他刚来香港时,只是保险公司的一个保险员,但他有抱负,可是没有机会。这时,他遇到了宋思远,两人相谈,看中大陆蓬勃的房地产市场,想开公司,但需要启动资金。宋思远带着他去找宋荣发,他认识了宋颖。他??????做了她的情人,她给了他启动资金。”
  舒畅轻抽一口凉气,“那时,你和宋颖还没离婚?”
  “是的,我也是以后知道这件事的。”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宁致有过什么过去,可是你??????没提过??????”
  “没什么好提的。如果真爱一个人,我厌恶拿别人过去的伤疤说事,胜就胜在明处。我更想为你留住久远的一份美好回忆。”
  她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抬手拭泪,见鬼,又哭了,稀里哗啦的。
  “舒畅,你在哪里?”听不到她的回话,他紧张地喊着。
  她在哪里呢?她四下看看,泪眼朦胧,突然对这座城市感到了陌生,她说不清她现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