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伏波笑了:“是有不少人盯着,但是我身边多一个侍女,少一个侍女,没人会在乎的。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赤旗帮的人,会把她当成一名军官,而非任人差遣的下人了。”
  黄月看着伏波唇边的微笑,眼睛不知怎地就热了。是啊,对于旁人来说,林默只是个小丫头,但是对于她来说,那可是女兵们的队率,是能献策破敌的将领,亦如面前之人。
  于是黄月点了点头,又乖巧的坐在一旁,宛如那些规规矩矩的婢女,不再言语。
  第三百一十八章
  余杭附近有不少山峦,原本都是各家世族避暑的去处,建了不知多少庄子,每到夏日就华锦为障,车流不息。然而近些年世道越来越乱,山中也渐渐有了匪寇,如此胜景自然瞧不见了。
  不过没了贵人,却还有贵人留下的犬马,譬如西山的饿虎寨便为陆氏所属,非但给钱给粮,还专门安插了精兵,只为能在乱世中捞到更多的好处。
  “大当家,有一伙肥羊往咱们这边来了,中午就能到山下。”一大早,就有心腹前来禀报。
  雷虎打了个呵欠,一把推开怀中的女子,光着膀子就出了屋,拎起桌上酒壶咕咚咚灌了几口,这才开口问道:“哪儿冒出来的?”
  他们的哨探撒的极远,大股的流民不可能到跟前了才被发现,这一问也算应有之义。
  那心腹赶忙道:“东面来的,应当是被劫过一茬了。”
  东面是顾氏的地盘,还有几家星散的势力,流民途经此处,不被分割是不可能的。这就像被人啃过的肋排,肉少骨头硬,让人难以下嘴。
  “人多吗?”雷虎随口问道。
  “不少,而且多是轻壮。”那心腹立刻道。
  难怪能一路逃出顾氏的地盘啊,雷虎笑了出来:“他们拦不住,那就换咱们上。最近总有些杂碎想跟咱们耀武扬威,得打一场硬仗才行。”
  也不知怎地了,最近总是有人想跟饿虎寨抢生意,好几次都把快到嘴的肉给叼走了。驱赶的流民不够,庄子上的管家都开始抱怨了,犒赏的猪羊也减了量,这样下去,饿虎寨说不定会被王麻子那伙人兼并。这大当家的位子,雷虎可不打算送给旁人,现在突然来这么一票大买卖,可不是发威的好机会吗?
  有了头目的吩咐,整个饿虎寨都动了起来,连带那些陆氏的精兵也都伺候好了酒肉,充作中军。雷虎可是准备拼上全力了,怎么也要立个大功。唯有现在站得稳,等到江东乱起的时候,他才能脱颖而出,搏个出路。
  等日头升到了天顶,山脚下,饿虎寨的人马已经守在了路边,雷虎双眼微眯,看着那队缓缓转过山坳的流民。只见那群人分成了三部分,前面是拿着木矛的高大汉子,中间是挤成一团,背着各种箩筐、包袱的老弱,后面还跟着几辆大车,拱卫着后路。虽然瞧着一个个都衣衫褴褛,风尘仆仆,但是精气的确没散。
  “这怕是哪儿的村落迁徙吧?”雷虎摸了摸下巴,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唯有这种乡下的大族,才能有如此完备的布置。最近的战乱地是在哪儿来着?这逃难的恐怕也走了几百里了,还能有个囫囵样儿,当真是了不起。
  不过越是这样的队伍,油水也就越足,一路从顾氏那边逃过来,恐怕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可不就落在他手里了。
  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雷虎露出了凶残的笑容来,越发紧盯着排头的矛手,如何尽快击溃这伙人才是关键。
  没有提前催动人马,他就静静坐在马上,看着那群流民由远及近,直到距离只剩下四五百步,都快到眼皮子底下了,他才吹了声长长的呼哨。随着这一声,埋伏在两侧的山贼齐齐怒喝,冲杀出来。
  百十个举着刀枪,凶神恶煞的贼寇突然杀出,让那队流民的阵型顷刻乱了起来,有示警的锣声响起,站在前面的槍矛手也乱了分寸,慌张的往后退去。
  这一退,原本整齐划一的阵列就分开了,后面那些背着行李的更是乱的不成样子,还有人放下了背篓,似乎想要从里面摸出防身的武器。可是山贼们哪肯给他们机会,一个个目露凶光,叫喊着扑了上去。
  雷虎也纵马冲了出去,身边跟着的都是陆氏的精锐,足够护住身周了。这种时候就要展现出大头目的威风,才能让手下的弟兄心服口服。
  按照以往,下来就该是切瓜砍菜大杀一通,所有胆敢反抗的,都要提起清理掉,杀死老弱,抢走妇孺,等到整队流民彻底溃散,就只能顺着他们空出的方向拼命逃窜。前面的路正对着陆氏庄园,等身无分文,又累又饿的流民逃到庄园附近,自然会有人出面收拢,变成了人家的奴仆。这一套流程,雷虎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今日可要好好露异手才行!
  饶是兴致昂扬,雷虎的马速也没有催到最快,只是跟着前锋,恰到好处的冲入了乱作一团的人堆里,也是直到此时,他才觉出了不对。那些槍矛兵的确是溃散了,然而不知何时,竟然又结成了大大小小的阵势,有持长兵的,也有拿短兵的,竟然还有举着藤盾的拱卫阵中。
  哪里来的盾牌?
  雷虎都是一时茫然,下一刻,惨叫声响了起来。
  “他们有弩!他们有弩!”
  随着那叫声,嗖嗖的破空声也响了起来。对方阵中当真有弩,而且数量不上,能随着那些小阵一同进退。后面跟着的大车早就横列在了侧翼,射程更远的长弓已经开始连发,箭矢如雨。
  不对,这是中了埋伏!雷虎怎么说也是老手了,立刻高声叫道:“快撤!后撤整队!”
  这时候可不能溃逃,否则伤亡只会更大,重新列阵还有拼上一把的可能。然而他的话喊了出来,却没人听命,之前冲入敌阵的似乎都被那些小阵黏住了,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散兵,血勇在此刻已经没了用处,只能眼睁睁被对方砍翻在地,丢了性命。
  雷虎背上的冷汗冒了出来,这他娘的肯定不是乡下的族兵啊,不是官兵假扮的吧?余杭地界,还有如此强的官军吗?
  然而想什么都来不及了,骑在马背上猎物何其醒目,已经有箭矢往这边飞射,还有那些让人胆寒的小阵夹包而来。
  雷虎的嘴唇哆嗦了起来,终于还是叫道:“撤,快撤!”
  他可不愿平白送了性命。
  一场寻常无比的“买卖”,最后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羊入虎口,经过半日的拼杀,还真有人逃了出来,狼狈不堪的向山寨方向狂奔。至少他们还有营寨,只要躲进去就能逃过一劫了,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凶人,难道不知饿虎寨和陆氏的关系吗?
  然而真到了营寨前,这群死里逃生的山贼才发现闯进了另一重陷阱。只是短短半日光景,营寨已经被强人夺下,逃回来的反倒是自投罗网,连最后的生路也没能留下。等到天色渐晚,战斗彻底结束,只留了些人打扫战场,剩下的人马全都进入了饿虎寨。
  在鸠占鹊巢后,一部分人换上了山贼的衣衫,另一部分则保持了流民模样,兵分两路,趁着暮色往陆氏的庄子奔去。
  ※
  “雷虎这杀才,就知道偷奸耍滑。”
  庄子里,管事已经连续几天满脸阴云了。马上就要夏收夏种,还要垦荒复耕,需要的人力可不是个小数目。明明这么多流民,却没多少往这边跑,难不成姓雷的打算让他去城外招人吗?
  他就说,不该弄两个山寨,合并到一起反而更好用些。现在都什么时候,还玩制衡那一套,早晚要耽搁正事。
  正想着怎么处理这麻烦事,突然有人兴冲冲来禀报:“管事,大道上来了一波流民啊,瞧着有不少轻壮,而且看不见老弱妇孺。”
  这特征可太明显了,管事心头一喜,立刻道:“是从那边来的?”
  “应该是饿虎寨方向。”那手下立刻禀道。
  “好!”管事立刻起身,下令道,“让护院都动起来,速速收拢流民!”
  不用说,这是雷虎他们整治过的流民。刚刚遭受山贼劫掠,此刻这群人可是惊弓之鸟,一个不好就又要四散了,还得把陆氏的名号亮出来,再给些甜头,方能稳住人心,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投靠陆氏。
  害怕手下办事不利,那管事还亲自跟了出去,很快就看到了被护卫们堵在大道边的流民。果不其然,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连头都不敢抬,有些身上还有血迹,这是被打怕了啊。
  他高高仰起头,大步走了上去:“此乃陆氏庄园,你们是从哪儿逃来的?”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管事呵呵一笑:“可是刚刚遭了劫?放心,陆氏乃是江东大族,素来仁善,只要你们肯归顺陆氏,就有一口饭吃,也不会在被贼匪袭扰了。”
  也不知是“有口饭吃”、“不会被贼匪袭扰”这两句中的哪一句触动了人心,只见那群流民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叫了起来:“你们当真是陆氏的?”
  “不错,我乃是这个庄子的管事。”那管事傲然开口。这都是早就练熟的套路了,先用身份压人,随后让他们跪下清点人头,再带去喝碗热粥,基本就稳稳收拢人心了。
  然而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一声高亢的叫声响了起来。
  “是陆氏的恶贼,杀了他们!”
  什,什么……管事目瞪口呆,就见那群刚才还畏畏缩缩聚在一起的流民,竟然抽出了藏在背后的长刀短矛,恶狠狠扑了上来。
  脑中一片混沌,那位德高望重的管事最后想到的,只有“荒唐”二字。他可是亮明了身份的,这群泥腿子怎么敢动手?周围还有家兵呢,他们不要命了吗?
  然而说什么都没用了,一群人扑了上来,和陆氏的家兵斗在了一处。
  ※
  “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陆莘最近是真觉得头痛,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回事,后院竟然起了火。陆氏在城外的庄子连番遭袭,听说是饿虎寨那边出了乱子,已经调了不少精兵过去,只盼能早早解决麻烦。
  至于流民作乱的事情,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原先收拢的流民,如今都严加看管了起来,可不能继续生乱了。不过饶是如此,别家恐怕也已经看起了笑话,加上他那兄长失势,当真是屋漏偏逢雨。有时候陆莘都在猜测,这些动作是不是哪家对他们起了心思,这才试探一番?
  越是如此,就越不能放松警惕。兄长已经在回程的路上,等到了江东,应该也能镇住场面了。还有跟吴家的买卖更不能拖,必须尽快收回丝钱才行。
  想到这里,陆莘转头对手下道:“生丝收的如何了?”
  “已经运回了六船的丝,再花两日就能收完了。”下面人赶忙答道。
  “好,让他们快着些,别波及了桑园,耽搁了正事。”陆莘也是庆幸,这乱子是现在才闹出来的,若是提前几天,怕是缫丝都要受影响。
  商行的主事人都下了令,谁还敢怠慢?于是各个环节都加快了速度,越来越多的大小船只向着河岸边的库房驶来。
  陆氏的库房也在码头边上,装卸最为便利,也占了难得的好位置。一筐一筐的生丝流水一般运了下来,垒在了库中,只待凑够了一千五百石就能先给吴氏交货了。眼瞅着库里的丝约积越多,连日操劳的管事也松了口气,只吩咐家丁们好生看管,千万别走了水。
  当然,这话也就是说说,这里可是陆氏的地盘,外面的船都进不来,还能出什么乱子?
  入夜之后,两队家丁照例分了上下夜,安安分分的巡视起来。月亮越升越高,人也越来越困,有个家丁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到换班的时辰了吗?”
  “更鼓还没敲呢,估计还要再等大半个时辰吧。”另一个有气无力的答道。
  “起来走动走动吧,别睡着了。”那家丁闻言站起身,用力锤了锤大腿,正准备取了火把往外去。
  谁料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两人同时一怔,瞌睡顷刻就吓醒了,齐齐往外冲去。在推开门的瞬间,他们看到了持着利刃冲上来的人影,黑衣蒙面,唯有露在外面的眸子闪闪发光,亦如绿着眼睛的狼群。
  “有,有贼人!”
  家丁高声喊了出来,然而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半刻钟后,当陆氏的人马赶到时,落入眼中的只有浓烟滚滚,烈焰腾腾,连片的库房已经烧了起来,映红了夜空。
  第三百一十九章
  陆莘是被手下惊醒的,还没发出起床气,他就听到了仓库失火的消息。仿若当头浇了一盆冰水,陆莘一下清醒过来,脸色煞白,跳下床来:“怎么会失火?巡视的家丁呢?负责的管事呢?”
  怎么也是世家子,谁见过陆莘如此失态的模样?那亲随瑟瑟发抖,哆嗦着道:“是,是遭了贼。听说有一伙人冲进了库房,杀伤看守,用火油点了生丝……”
  下面的话,已经不用再说了。生丝本就是极容易烧起来的东西,再加上火油,那真是顷刻就要化为飞灰,救都来不及了。
  陆莘身形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回去。这消息简直就不像真的,好像他还没睡醒,发了噩梦。然而下一刻,他赤着眼睛抬起了头:“那可是咱们的码头,是陆氏的仓库,外围就没人示警吗?贼人如何轻轻松松就闯了进去,又为何选在今日?”
  那亲随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因为他知道对方怀疑的是什么,没有内应的话,根本不可能做得如此巧妙。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库房前,至少得摸熟附近的地形,绕过一道道关卡,甚至清楚巡哨的规律。而不早不晚选在今日,更是用心险恶,若是早两日,丝还没有入库,若是晚两日,说不定已经交割给了吴氏,不偏不倚选在今夜,肯定有人通风报信啊。
  然而话虽如此,这时谁又敢开口应答呢?这可是烧了陆氏整整一季的生丝,还是签了契,不交货就要赔上双倍的大单子。这是要把陆莘,乃至陆氏整个往死里坑啊,江东哪家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陆莘也没有等人回应的打算,他只是直勾勾,恶狠狠的盯着前方,才牙关里挤出了两个字:“吴氏!”
  这单子,是吴天明给他们的,而跟吴氏做买卖的,是番禺来客,是背后站着赤旗帮的大主顾。难不成这些都是设好的圈套,只等他往里面跳?吴天明好大的胆子,以为他们陆氏没了兄长庇佑,就成了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吗?
  见陆莘只吐出两字,就不再言语,等半天的亲随终于大着胆子道:“四爷,要去库房看看吗?”
  陆莘像是这才醒过神,又重新站了起来,在房中绕了几圈,才厉声道:“去通知各房,等会儿在正堂议事。”
  他们大宗是住在一起的,除了自己个掌管商行的,还有几房分管其他事务。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只他一人肯定是扛不住的,还得尽快找那些叔伯兄弟议一议,看要如何应对,又要如何跟族老们交代。兄长还没到家,大宗可不能先垮了!
  就在陆莘恨吴氏恨的牙痒痒时,吴天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陆氏的库房真着火了?存生丝的库房?”
  当得到手下肯定的答复后,吴天明只觉一阵头晕,伸手扶住了桌沿。现在正是收丝的时候,吴氏如此,陆氏肯定也是如此,库房着火意味着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这会是意外吗?在江东诸族里,可没人签过提前下定的契书,而他们恰恰一反常态,跟陆氏签了,还是一千五百石的大买卖。现在丝烧没了,陆莘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
  背上生出了寒意,怒意也涌上了心头,现在吴长明可算明白了,自己这是落入了旁人的算计。若非贪图那唾手可得的粮道,他怎会昏了头跟方陵签下契约,若非市面上买不到生丝,他又何必去寻陆莘?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出了,恐怕整个陆氏都不会信他了。一想到这里,以及陆氏可能做出的反击,吴天明只觉心都凉了一半。
  下一刻,他豁然骂了一声:“真当我吴氏可欺吗?!”
  也没等旁人发问,他就高声道:“备车,叫上人手,我要去鹏跃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