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他……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听到顾曦开口。
  “他在找你。”他说,“官兵将全城翻了个遍,似乎是定要将你搜寻出来,才肯罢休。”
  柳凝低下头,顾曦叹了一声:“你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人。”
  他虽知她与景溯有一段渊源,却只当是那南陈太子的一时新鲜,万万未曾想到两人竟纠缠至斯。
  顾曦又叹了口气,见柳凝迟迟未言语,神色亦是难以捉摸,心下一惊,握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对他……?”
  柳凝抬起眼,眸中浮着些许怔忡,半晌,摇了摇头。
  “哥哥,我没有。”她轻声说,“也许……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
  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过,这一切也不重要了。
  二月初,冰雪消融,全城缉捕的风头渐渐过去。
  也到了顾曦返回北梁之时。
  拜别了南陈皇帝,车辆人马的队伍沿着御街缓缓而行,顾曦骑马走在前头,而柳凝和阿嫣则坐在后面的青帐车里。
  车轮缓缓转过,随后忽然停了下来,柳凝透过车帘缝隙,看到顾曦面前,停着一匹青骢宝驹。
  玉鞍上是年轻俊朗的太子殿下。
  她只瞧了一眼,便没有再看,却已让能在青帐车里,听见他的声音。
  “顾兄。”景溯语气平和,“此去北梁,万望珍重,也莫忘了代孤向北梁圣上问好。”
  “这个自然,”顾曦说,“也望殿下保重玉体,福寿安康。”
  两人客气疏离地客套了几句,随后安静了一会儿,柳凝听到景溯问:“这青车帐里是……?”
  “是臣在南陈的家眷。”顾曦说,“此行返梁,便将她们也一同带上。”
  “哦?”
  “殿下对车帐内的人感兴趣?”顾曦笑道,“可要掀开帘子,一瞧究竟。”
  一阵沉默,车帘外,传来景溯一声轻笑。
  “在顾兄眼里,孤就是这等孟浪之人?”景溯声音淡淡,“罢了,东宫尚有要务,孤不便相送,便遥祝顾兄北上平安,一路顺遂罢。”
  顾曦谢恩,然后马蹄声嗒嗒扬起,青骢驹从车帐边经过,带起一阵风,掀开了车帘的一角。
  “是表——”
  阿嫣刚想叫表哥,柳凝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唇上。
  “别出声。”她附在阿嫣耳边,“我们……不能让太子殿下看见。”
  阿嫣眼睛里满是疑惑,但还是很乖顺地点了点头,柳凝松了手,垂落在膝头,余光往车帘外瞥了一眼。
  景溯骑着马,与她擦身而过。
  他像是忽有所感,回过头。
  只是先前被掀起的帘已平稳落下,遮挡住了车帐内的女子,车驾越驶越远,最后消失在汴京城的拐角处。
  第82章 景溯番外·镜中人……
  御书房里的地面由玉砖铺就, 两边的立着半人高的狻猊兽金炉,静静吞吐着龙涎香。
  “太子。”皇帝合上奏折,淡淡道, “如此大费周章, 为的是什么人?”
  景溯沉默片刻,弯唇笑了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只是儿臣宫内的一名逃妾。”
  “女人?”皇帝皱了皱眉, “你何时竟也被女色所惑……简直胡闹。”
  皇帝话里带着轻斥的意味,但双眼却审视着立在面前的太子, 似乎在辨别他话里的真伪。
  “难得遇见一个中意的, 不过……罢了, 是儿臣一时鲁莽, 叫陛下忧心了。”
  景溯轻轻一哂,躬身请罪, 皇帝瞧了他半晌,挥了挥手。
  “也罢,你知道错了便好。”皇帝说, “朕不降罚,只待你回了东宫, 好生反省便是。”
  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里头有不少皆是弹劾太子耽于美色、在城中大肆搜捕的折子, 不过皇帝却并未提起, 也未施以什么惩戒, 似乎对太子颇为纵容。
  这自然不是出于什么父子亲情……景溯心里清楚得很。
  明面上是优待, 实为“捧杀”。
  这天下还是皇帝的天下, 然而鲜有人知,内宫和朝政的大半势力,实则悄悄掌握在太子景溯的手里。
  内监恭恭敬敬地将景溯送出御书房, 此人亦是他所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暗桩之一,内监将袖中的纸条悄悄递交给景溯后,便躬身离去。
  景溯表面上也是毫无异样,只是绕道往宫里的西北面去,立在春池边,将手里的字条匆匆一览,随后撕碎,如雪般纷纷扬扬地洒落进水里。
  皇帝竟是与北梁暗中定协,借由北梁的势力,来对付太子与外戚沈家。
  有趣。
  他心中冷冷,然而脸上却仍挂着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有宫婢抱着梅花枝经过,见到景溯急忙弯身施礼,景溯和气地抬了抬手,免去她们的礼节,两名宫婢皆脸色微红,走远了可以听见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似乎是对偶遇太子而兴奋。
  杏袍青冠,正当绮年玉貌,举手投足间又是那般的温柔谦和、高贵风雅,很难不让女子心折。
  不过无人能窥见他心底的冰冷与躁郁。
  景溯看着两名宫婢往宫池对面的小楼走去,眸色微微泛凉,那里是摘星楼,宸贵妃所居的地方。
  宸贵妃宠冠六宫十数年,她最喜爱的梅花也因此遍布宫墙内各个角落,如今正是二月初,正是冰雪初融、梅花盛放的景象,暗香疏影横斜交错,清凌凌地开放于枝头,尤其以摘星楼的四周为盛。
  景溯不喜梅花,这花开得再好,也只是乱纷纷惹他不虞。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忽见角落里有几株杏树,枝头上没开花,只有新叶里夹杂着几枚花骨朵,粉嫩嫩的,尚未开放。
  景溯凝眸瞧着,神色有些怔忡。
  杏花开得如此遮掩,十多年前却不是这样……那是他母后最喜爱的花。
  沈皇后还在时,每逢初春,阖宫上下便满是粉白色的杏花,蘸水而开,杏花虽无香气,但枝条花叶映入水中,却也能勾勒出一番别样的温柔意味。
  后来皇后崩,十余年来宫中亭台草木几经整改,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旧影不再,人人只知道摘星楼里的贵妃,却少有人还记得昔年那位温婉端庄、笑意盈盈的皇后。
  景溯当然还记得,他低下头,水里映出自己的倒影——他容貌肖母,尤其是一双眼睛。
  他在宫池边静静立了一会儿,随后离开了宫廷,却没回东宫,而是乘着车驾往隐香寺去。
  隐香寺是沈皇后在时捐资所建,寺内的香火菩萨与皇后眉眼颇有相似之处,住持亦是沈家旧交。景溯穿过烟火缭绕的前院,登上了后山,那里有一间竹禅房,是他的私人居处。
  房内供台上,摆着一尊玉像,是以沈皇后的容貌所刻,云鬓素挽,低眉慈目,双手托着一只净瓶,瓶中所插却不是寻常的观音柳,而是一枝芙蓉玉雕成的杏花。
  景溯点了三支清香,插在玉像跟前的香坛中,拜了拜。
  祭奠完母后的玉像,他从后门出去,禅房后院立着木碑,是沈皇后的衣冠冢。
  景溯立于冢前,他已有一段时间没来此处祭拜。
  先前本是要等出了元月,带上那女子同来祭拜,让母后也看一看他瞧中的人——但她走了,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为什么要离开?
  景溯想不通,但好像又隐隐有一些明白。
  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景溯抬起眼,望向不远处的一片杏花林,他所在的这个地方隐蔽,被山石遮挡,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花林里发生的一切,而别人无法看到他在这里。
  约摸一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时候,他来隐香寺小住一段时日,某日在花林中,无意听见女子的谈话声。
  循声看过去,本以为只是恶奴欺主的戏码,谁知那柔柔弱弱的女子却伸出手,将刁钻害主的婢女推下了山崖。
  那女子即便是披着厚厚的斗篷,也难掩病态,纤弱得就像是初春岸边的柳枝条儿。她杀了人,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杏眼里无辜而温良,时不时低低地咳两声……景溯几乎要以为,适才所看到的,只是他的错觉。
  但她还是不小心遗落下了一枚玉佩,上刻寒梅雪月,一瞧便不是凡品。
  那似乎是她很重要的东西,不一会儿又见她匆匆上山来找寻,这回,她的表情丰富了不少。
  景溯隐在花林里,一边摩挲着刚捡来的玉佩,一边欣赏着女子,她找寻了半天,最终却一无所获,温柔镇定的脸上出现了挫败、焦虑的情绪。
  他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弯唇,心里隐隐起了些兴奋,与其说是一见钟情,倒更像是见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迫不及待地想到拿在手里把玩。
  待那女子走后,他便也下了山,向寺中僧人打听了一圈,得知了她的身份。
  是忠毅侯次子卫临修的夫人柳氏,闺名为“凝”,柳凝。
  是已婚妇人,不过他并不介意,左右只是当个解闷的玩意儿,待满足了兴致,他自然会放手。
  这是景溯第一次见到柳凝。
  那个时候,他并未想到,此后,她会慢慢地走进他的心里。
  毕竟他向往的,是像他母后那样温婉良善的女子,而柳凝徒有一张温柔清丽的脸,心却又狠又冷,与良善压根儿沾不上边。
  他只是抱着玩乐的心情开始,用捡到的玉佩,像逗弄猫儿一般,如愿以偿将她一步步诱到自己身边。
  春日微雨,她撑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来赴第一次邀约。他站在二楼楼阁边,瞧见她抱起一只淋湿的野猫放在屋檐下,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微微动了动。
  像她这样的人,竟也有怜弱之心。
  原本只是想玩一玩便作罢,此时却忽然脱不开手……那日景溯向她开诚布公,将她掌控在手心里,也未曾给过她拒绝的权利。
  此后便是种种纠缠,从汴京到江州,他与柳凝纠葛愈深,对她的怜惜也就愈盛。
  他心冷,从未怜惜爱护过什么人,唯独对她时,心肠总是免不了柔软几分——尤其是知晓她的身世后,她一切的漠然与决绝,也就都有了解释。
  他不知不觉地就陷了进去,开始做一些从前想也不会想的事情:他忧心她的病情,为她延请名医、叮嘱她用药忌酒;他一掷千金包下画舫,弹琵琶只为博她一笑;他与她共赏夏夜萤火、秋山红叶;他们一同分享着喜乐忧痛,互相对彼此许下承诺……
  后来,他想着要把她从卫家带出来,便精心建造了一座宅邸,命名为朝暮,取的自是朝暮共处之意。
  但她住进来后,他们之间的相处却并不多——她为了陷害卫家,对他安排了一场刺杀,本意虽不是要置他于死地,但却还是实打实地伤到了他。
  他将她囚在朝暮居,想要借此折磨于她,却更像是在折磨自己。就算下定了决心,在面对她的时候,却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破防,无法抑制住被她吸引,无法控制心里深深的怜惜。
  爱意入骨,终究还是无法自拔。
  最后他们还是和了好,他放下了过去,决定重新开始。
  可她却又在此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