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采石跟林森的脑袋凑在一起, 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盯着手上这封“信”。
  这是一张很平常的信纸,却成了白参将跟何勇的催命书。
  信上只有寥寥地这几行字:
  十七日未时三刻正
  河防道口
  射杀兵马司东城副指挥使冯
  “这、”林森先出声:“这个是……”
  他看向蔡采石。
  蔡采石也倒吸冷气的:“这、难道是……”
  他看向无奇。
  无奇却转头看向了两人身后的妇人:“这封信,还有那五十两的银子, 都是凶手给何勇的, 所以这该是、买/凶/杀/人。”
  妇人隐忍着闭上了双眼,泪从眼中扑簌簌地滚落。
  她的双唇依旧紧闭,像是怕自己不小心说出什么来。
  正在这时,炕上老妇人发出微弱的哼唧:“勇儿、勇儿……”
  妇人赶紧低头, 撩起腰间的围裙擦擦泪。
  无奇跟蔡采石林森使了个眼色,三人鱼贯地先出了里屋。
  才出门, 还没来得及商议, 就听见啪塔啪塔的脚步声, 一道小小的身影在门口出现,赫然正是何勇的儿子何兵。
  小孩子灰头土脸而鼻青脸肿, 像是才跟人打过架, 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在屋内,他立刻止步露出警惕防备的表情。
  当看清楚是蔡采石跟林森后, 才有些意外的:“是你们?”
  蔡采石忙招呼:“兵兵,你去哪里了?”
  何兵抬起衣袖擦擦脸:“我出去玩了。”
  林森道:“怎么看你像是被人打了?”
  何兵跑到桌边上, 捧着个缺口碗要喝水,闻言回头叫道:“我才没有,我也打了他们!”
  说话间妇人已经闻声出来了:“你、你又出去打架?”她气恼地拉过何兵就往他身上乱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非要再惹事!”
  何兵叫道:“不是我惹事,他们骂爹是杀人犯!”
  妇人的手颤抖着,终于没有再落下去。
  林森赶紧上前把小孩拉到身后:“大嫂, 别生气嘛, 他还小呢。”
  何兵气鼓鼓的, 眼睛里已经含了泪。
  无奇摸摸腰间,她的荷包里常年不断的是蜜饯果子,赶紧又翻出一包:“你看我这里有什么?你要不要吃?”
  何兵一反手,竟把她手中的蜜饯打翻:“我才不要!你们都是坏人!”
  妇人一愣,怒道:“你这是干什么?我看你是真学坏了!你给我过来!”她顺手从墙角提起一个秃了的笤帚便要抡过去。
  无奇道:“没事没事!”
  林森忙拉住小孩的手,拽着他先跑了出去,妇人赶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
  略站片刻,她手中的笤帚颓然落地,妇人缓缓转身走回来,把地上洒落的蜜饯一颗颗捡了起来:“真对不住,他不知好歹,这么好的东西……”
  无奇道:“大嫂,没事的,小孩子嘛。”
  妇人攥着那一把的蜜饯,蜜饯的甜香她也闻见了,对她而言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了,她并不嫌蜜饯上沾了泥土,忍不住送了一颗进嘴里,那股久违的酸甜在舌尖上漾开,就像是在无止尽的苦日子里得到了一点慰藉。
  她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地滚落,把泥地都打湿了,像是天上的雨落到了屋内。
  无奇想要安慰,却又没有话说,跟蔡采石对看了眼,便都沉默地站在原地。
  沉默中,却听到外头林森跟何兵的对话。
  林森道:“你跑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别这么耍性子,我倒是可以教你几招拳脚功夫,以后跟人打架保管吃不了亏!”
  何兵到底是个小孩:“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
  林森道:“昨儿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人对兵马司那一群人,还不是照样打倒了几个?”
  “那、那你教我呀!”何兵开始迫不及待:“我保证好好学!”
  蔡采石小声跟无奇道:“你瞧瞧木头,跟个大孩子一样。”
  无奇目光转动看向地上的妇人,正要过去扶起她,妇人却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她兜着手中的蜜饯,低着头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们。”
  妇人终于说出了实情。
  那张信上写的什么,妇人不认识,因为她不识字。
  这信是何勇带回来的。
  自从何勇给放出来,总算是一家子母子夫妻的团圆了。
  起初,从老到少,因为这次难得的团聚而一概的高兴异常,但很快何勇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烂摊子。
  老母亲因为思念他,又加上年老体弱操劳过度,已经病了好久。
  他不在的时候,自己的妻子勉强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常年的缺衣少食担惊受怕,也几乎弄垮了她。
  还有他的儿子,起初不认得他,只管躲着,慢慢地才熟悉了,肯叫“爹”了。
  他是个男人,本来不该让自己的母亲跟妻子受这份苦的,如今他终于出来了,当然想要弥补她们所经受的。
  但是这又谈何容易。
  他是坐过牢的,一般的商铺都不敢要,每天早出晚归地寻了近一个月,才总算在粮铺找到个搬运的苦力活,薪酬也微薄的很。
  就算这样,何勇仍旧很珍惜这份活计,一天有三四个铜板,就可以买些米面,菜市场上捡点菜叶等,至少能够让家里的老老小小吃饱肚子。
  他们过了一段虽然依旧贫苦,却还算温馨平淡的日子,对他们而言那已经是好日子了。
  起初东家对他不错,毕竟他肯卖力气从不偷懒,时不时地还接济他些米面之类,让何勇极为感激。
  谁知有一天,毫无预兆的,东家突然就说不要他了。
  何勇以为自己做错了,百般哀求,东家只是面有难色,偷偷地塞给他两个钱,支吾说道:“不是我狠心,实在是……没有法子。”
  何勇离开了粮店,陆陆续续又找了几家,可就算是得了活,也总是干不了两天就给找各种理由辞退了。
  到最后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老母亲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有个大夫说再不用药仔细调治,只怕挨不过两个月。妻子跟儿子也是要吃饭的,这几天妻子已经看出来他出了事,只是不敢追问他,生怕再添了他的为难。
  直到那天,何勇回来了,他破天荒地带了一大包的肉包子,还请了个大夫。
  妻子吓的不轻,但何兵已经数年不知肉味,比过年还要高兴,捧了肉包子便先送给祖母吃,老婆婆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妻子见老幼都如此高兴,便也慢慢放宽了心。
  大夫给老母亲看诊之后就离开了,何勇跟着去拿了药回来。
  当天晚上,何勇把一包银子给了妻子,悄悄地说道:“我得了个差事,虽不是好的,但有了这些银子,你仔细些花销,总能够支撑十年八年,等小兵长大了,自然有他养你。”
  妻子听着这话不对,忙问怎么回事。何勇沉默了半天道:“我是个没用的人,带累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他简略告诉了妻子,原来他今天在护城河边遇到一个人,那人交代他做一件事,先给他五十两,事成后可以再给他一百两,只要他按照信上所说的去做。
  何勇已经走到绝路,便接了信,那人道:“你既然接了就不能回头,若是反悔,我自然有法子要你一家老小的命!”
  何勇打开信,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当然,何勇没把信上所写告诉妇人,因为知道她必然会阻拦。
  他已经箭在弦上,不能再后退了。
  那天晚上,他把信塞到墙缝内。
  院子里,林森正在教导何兵习武。
  小家伙扎着不熟练的马步,挥动小拳头,口中呼呼有声。
  看见母亲陪着无奇蔡采石出来,何兵跳起来跑到跟前,小脸通红的:“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妇人看着小孩认真的表情,俯身将他抱入怀中。
  走出大院门口的时候,背后传来妇人的呼唤声。
  三人止步,却见何大嫂捧着一个包裹跑了出来,到了跟前,她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无奇。
  无奇知道那是什么,略一迟疑,抬手接了过来。
  何大嫂刚要转身,却给无奇叫住了。
  无奇说道:“这银子对何家来说是救命之物,你本该好生藏起的,对一般人而言,这么多的钱当然要藏得极隐秘,多半是好生收藏在床榻之间,我想,应该是因为知道这是何勇拿命博来的,而且是杀人的脏钱,所以你不想放在身边,所以只是简单地放在抽屉之中。”
  所以在看到无奇找到钱的时候,何大嫂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是一脸如释重负。
  何大嫂抬头,含泪道:“我原本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既然知道了,这些钱实在是烫手的很……它是买命的钱,何勇的命,还有那个什么将军……总之你们、拿回去吧。”
  回程路上,三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林森已经把经过也问了一遍,听说有人买凶,怒道:“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处心积虑的!”
  “当然是跟冯指挥使有深仇大恨的。”蔡采石答了这句,又看无奇,问道:“小奇,先前你在何家,是怎么发现何大嫂藏了银子跟信的?”
  无奇也正在思忖那封信,闻言道:“那个,简单,说穿了就不好玩了。”
  林森忙道:“不行,你快告诉我们,你教教我们,以后我们两个也可以学你啊。”
  无奇笑道:“就算我告诉了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学会。”
  “你只管说,我们能不能学会看我们个人领悟就是了。”
  无奇一笑便道:“这个很简单,何大嫂频频回看里屋,有些心虚之色,我便故意找由头进去,她果然立刻跟上,进门后她第一眼看的不是炕上的老人,而是先扫了眼那柜子,显然目标是柜子。柜子如果是藏东西,是不会放在第一第二格的,一般都会放在最底层,所以我知道那里有东西,但是当我打开抽屉的时候,我发现大嫂反而松了口气似的也不惊讶,说明这并不是她真正想瞒的。”
  蔡采石跟林森如闻天书:“你连这些个细微都注意到了?”
  无奇继续说道:“她虽然竭力抗拒,不想我知道她把那东西藏在何处,但越是抗拒她越是怀疑,她怕我真的发现了,也怕她自己藏的不仔细出了纰漏,所以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总会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方向,而我要做的,只是等她自己带我找出来罢了。”
  蔡采石拍拍林森:“算了,无奇说的对,就算你我知道了只怕也无济于事,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察觉的,考验的是洞察力跟一流的反应。”
  林森道:“听着倒是简单,下次有机会我试试看。”
  蔡采石笑道:“你试试看?到时候你两只眼睛铜铃一样盯着人家,只怕没察觉端倪,反而打草惊蛇是真的!”
  无奇说道:“我们还得去一个地方。”
  蔡采石跟林森齐声问去何处,无奇道:“你们不觉着,何勇的那些差事丢的有点奇怪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蔡采石忖度着说道:“是啊,要是何勇没有丢差事,自然不会给逼上绝路,你是想去那些店里看看?”
  这一趟走下来,等三人回到吏部,已经是过了中午。
  到了清吏司,韦炜先迎上来,笑眯眯地说:“哟,你们总算是回来了?钱代司可已经等了你们很久了,赶紧快去吧?”看他的表情,倒像是钱括留着美味肉包子给他们吃似的好事。
  目送三人去了钱括的公房,才进门,就响起钱代司的吼声:“你们三个为什么要滚去白参将家里?到底是想干什么?是不是不给我添麻烦你们就浑身不舒服?”
  原来早上无奇他们去白家,给几个兵马司的人认出来,自然就怀疑他们又是去“捣乱”的,于是东城兵马司立刻派了人来“投诉”了一番。
  韦炜听着里头的咆哮,眯着眼笑对苗可镌道:“你看看这三个,干吗跟兵马司干上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成?”
  苗可镌道:“我看他们是天生的爱捅马蜂窝,哼,也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两人擎等着听钱代司之咆哮,忽然里头钱括吼了声:“什么东西?”
  隐隐是蔡采石道:“这是何家找出来的重要物证,司长看过再说不迟。”
  他到底是侍郎公子,钱代司也不好如何,便没再继续喷火。
  外头苗韦听了,心里疑惑,凑到门口向内看去,却见钱括手中拿着一张纸,他看着看着,圆脸上的两只眼睛也随之滚圆:“这是……”
  韦苗彼此对视,都觉着讶异,苗可镌等不及,已经迈步走了进去:“什么物证?”
  钱括见他不请而入,本要斥责,但心中诧异,便道:“你们自己看吧。”
  韦炜抢先一步拿了过来,愕然道:“这个是……”
  他们手中拿着的,当然是何勇的那封催命信。
  苗可镌也满脸震惊:“这是什么,你说哪里来的?”
  蔡采石道:“正是从何家找到的。”
  林森道:“何家的妇人也说了,是有人威逼利诱何勇,这五十两银子就是定银。”他指了指桌上的银两。
  苗何两人心中各自震惊,半晌,韦炜先说:“就算有了此物,又能如何,兴许是何勇贼喊捉贼,他自己伪造这买凶的凭证。”
  林森反应倒快:“要是伪造的,银子从哪里弄来的?他们家穷的老鼠洞都没存粮了!”
  苗可镌的脸上闪烁着狐疑之色:“这可真奇了怪了,难道……真的有人买凶要杀冯指挥使?可没听说谁跟指挥使有深仇大恨。”
  无奇听到这里又道:“何勇之前找过几份工,可都给人无故辞退,我们先前走访了几家,倒是有几家店东说,是被人威胁才辞退何勇的。”
  苗韦的震惊越发多了一重,万想不到他们竟能做到这种地步,便问道:“是什么人?”
  林森哼道:“你们做梦也想不到!出面威逼店家不用何勇的,正是兵马司的人!”
  韦炜先是问:“兵马司的什么人?”可他的心思转的很快,心想倘若是兵马司的人……何勇又是去杀的冯珂境,那当然跟冯珂境脱不了干系。
  钱括却生恐节外生枝:“可别信口雌黄!”
  林森道:“我们正是忙着查证才这会子才回来呢,那些人起初还害怕不肯说呢,我们抬出吏部名号才镇住他们,就算他们想捏造,又岂会都捏造的一样?绝不会有错!”
  最后是蔡采石点头道:“出面的确是兵马司之人,据其中三名店家指认,那人……是平日跟随白参将的。”
  “白参将?”这次连韦炜也震惊了。这答案跟他预想的正好相反。
  苗可镌看看那信,以及银子,心中电闪雷鸣,他惊道:“如果是白参将的人叫店家辞退何勇,逼他无路可走,再加上这两样东西,难不成……是白参将想要何勇杀了冯指挥使,谁知他自己反而身受其害?”
  钱括听到这个推测,像是给人刺了一刀般:“还不住口?无凭无据的休说这些话,还觉着我不够焦头烂额?”
  公房内一片寂静。
  只听有人咳嗽了声,原来是无奇:“既然事情又回到了兵马司,不如我们再去东城兵马司仔细询问,看到底是哪个人出面威胁店家的,另外,钱大人,这封信您也看见了,摆明了是有人想暗杀冯指挥使,我们既然得到消息,没有坐视不理的,毕竟那真凶尚未落网,如今死的又是白参将,倘若真凶还想继续动手……而冯指挥使因此受伤或者如何,我们岂不是有知情不报甚至与贼同谋之责?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及时向冯指挥使言明此事,同心协力缉拿真凶,这才是正途。”
  她眨巴着眼睛,满脸无辜。
  但话锋却是步步紧逼,叫人退无可退。
  钱括目瞪口呆。
  他当然是想大事化小最好还小事化无,很不愿意再去戳兵马司的马蜂窝,但现在……显然是骑虎难下了。
  因为他派人不是,不派人更不对。
  旁边,韦炜向着苗可镌使了个眼色:“你现在还觉着这是个缺心眼的小白脸吗?”
  苗可镌也向着他回了个眼风,意思是:“他娘的,这次恐怕是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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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大人:苗啊咱们自信点,把“恐怕”两个字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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