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问
  “阿姊!”
  “笙儿!”
  父亲和弟弟同时叫喊,齐刷刷地看向阿笙。
  她没有理会他们惊异的目光,而是平静地望着笑得得意忘形的张邈,语气镇定自若,云淡风轻:“小女如今答应太守,还望太守能放过我们一家。”
  “这是自然,吾自会挑个良辰吉日迎姑娘入府,到时你一家都将得到本太守的庇佑。”
  张邈示意身边几个随从,志得意满间又笑得阴险:“你们就在这附近住下,看好我未来的美妾,莫让他们走出你们的视线。”
  说着他眯起双眼注视阿笙,赘肉堆砌在脸颊上 显得异常油腻恶心:“姑娘你可别跑了,否则后果——”
  “小女自是明白,太守大可放心。”阿笙丝毫未被他的威胁所恐吓,反而泰然自若地回道。
  张邈满意地上马,趁随从也四散离开,小秉这才回过神来,拼命地摇着阿笙的手臂,语气带着强烈的不甘和悲愤:
  “阿姊,张邈此贼是个虐待成性的恶魔!他原先打我骂我,逼我做他的僮仆,我早晨去给爹爹寻郎中时碰见了他,他居然直接找到家里来。你怎么能就这样答应他了呢!”
  他越说越激动,索性叫道:“大不了我和那几个侍卫拼个你死我活,也要保你和爹爹逃出谯县。”
  阿笙赶紧捂住他的嘴,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四下周围,悄悄道:“你自己也清楚打不过这些膀大腰圆的壮汉,阿姊自有办法,你先不要着急。”
  “你能有什么办法?”爹爹痛心地低声道,拐杖在土地上狠狠地印出深刻的痕迹。
  让我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阿笙在心里默念,但不敢在心急如焚的爹爹面前有丝毫表露。
  她如今虽是纤纤弱质女子,却已然是全家人唯一的希望。她之所以答应张邈,是因为她知道后者已经拿她一家人做胁迫,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当务之急是安慰父亲和弟弟,让他们不必为自己担忧,才好想办法让他们赶紧脱身,她自有应对张邈的办法。
  正在沉思之间,爹爹沉闷的咳嗽声打断了她。他回身进了屋子,平静地唤他们:
  “做饭吧,今天吃刚从地里割的韭菜,昨天还剩了几块鸡,在甑子里温一温继续吃。”
  姐弟两个听见爹爹难得地吩咐他们做饭,虽是心里千般沉重,但还是赶紧遵照他的嘱咐准备好了饭菜。
  热气腾腾地出了锅,阿笙把碗筷小心端到桌上去。
  往常食量最大的小秉今日也没什么胃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吃得心不在焉味同嚼蜡,很快就放下竹箸出去干活。
  爹爹因为身体的缘故,向来吃得极少。他轻轻夹了一块鸡肉放在阿笙的碗里,沧桑的脸上绽出了难得的微笑:“多吃点,保重身体才是本钱啊。”
  “爹,您也吃。”阿笙把盛放鸡肉的碗摆在父亲面前,劝道。
  爹爹摇摇头推阻,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我不用。你们姐弟俩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有肉要共食。”
  他这话令阿笙听得不太明白,她不解地望着眼眸深沉的父亲,一头雾水:“爹,这是自然,小秉就是我唯一的亲弟弟,女儿一定会看顾好他。”
  爹爹低头吃了口米饭,浑浊的眼睛里有抹光一闪而过,语调严肃:“笙儿,爹纵然落魄了半辈子,但从前也读过几本书懂得一些道理,爹有一句话要告诉你,话粗理不粗,你也莫嫌弃。”
  阿笙见他神色诚恳,不由得停住手中的箸认真听爹爹继续说下去。
  “生于此茫茫乱世,你即使无能力反抗,却依旧须抱有坚韧与隐忍,那等黑暗混沌便永无压倒你的时日。”爹爹努力抑制咳嗽声,一字一句清晰道,随即语气又转为平淡宁和,“凡事看得通透些,让自己活得不那么艰难。”
  阿笙虽然不知爹爹突然说起这些是何意,但她仍然重重地点头,恭谨回答道:“女儿切记父亲的叮嘱。”
  傍晚时分斜阳欲沉,云霭渐收,灰黑的轮廓一点点蔓延至天边,逐渐掩盖最后的半分明亮。
  乌鸦倏而突兀地啼鸣,夜虫凄切地叫晚。
  小秉拿着木铲拍了拍已经坚实粗壮的葡萄藤,浇了瓢水,对一旁也在专心观察藤蔓的阿笙道:“爹爹原先最想吃葡萄可一直没吃到,等这夏天葡萄长出来,我们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阿笙点头,细心地把几只爬来爬去的虫子赶走,向小秉问了句:“我们要不要给它再施一波除虫药?”
  小秉也拿不定主意,他转身道:“那我去问一声爹爹。”
  他推开摇摇晃晃的门,发出吱呀沙哑的声响。阿笙拿起他掉落一侧的木铲也给葡萄藤根上的泥土拍坚实些,正当她全神贯注干活时,屋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爹!”
  是小秉的声音。
  她心下急速坠落,一块巨石瞬间吊住喉咙,她慌张地把木铲往旁边一扔,直接往里面冲去。
  在看见床上的景象时,她顿时呆住了。
  一只小瓷瓶在地上滚动,爹爹无力地倚着墙,唇角鲜血肆无忌惮地涌出来,红得触目惊心。一双手毫无生气地垂在身体两侧,呼吸微弱而缥缈。
  他的神色却很平静,淡淡地看着哭得肝胆俱裂的小秉,轻轻抚了抚他的头。
  阿笙良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踉踉跄跄地奔到爹爹身边,浑身颤抖。
  “爹,您这是为何——”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簌簌而下,她已是痛苦地吐不出一个字。
  爹爹努力地扯起浸染鲜血的嘴角,朝他们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好像在宽慰两个孩子,平和的目光注视着阿笙:“你的苦衷爹都知道,是爹拖累你了,你才逼不得已答应要嫁给那个张邈。爹这辈子一直对不起你,故此服毒自尽已是我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事了。”
  “您又是何必!”阿笙越觉心如刀绞,放声大哭,手心被自己狠狠攥着的手指抠得生疼。
  爹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已是微弱地几不可闻。阿笙和小秉见他嘴唇嗫嚅,哭着凑上去听,却听见爹说:“趁给我下葬,你们就赶紧逃出去,没了我这个累赘,你们一定能跑——”
  随即声音骤断,戛然而止,他们再也听不见爹爹的呼吸声。
  耳畔乌鸦凄厉鸣叫,趁着黑漆漆的夜色盘旋于梧桐树上。
  ***
  “依某愚见,主公应在此地安营扎寨,一鼓作气方可将贼兵一网打尽。”荀攸细心地指着眼前的地图,向正在思索的曹操建议道,“如此亦可断贼兵粮道,逼其不战而降。”
  曹操闻言,眼里绽放出豁然开朗的光芒,他连连点头赞赏:“荀公达果然才谋惊绝,孤着实佩服。”
  荀攸谦逊抱拳,笑道:“主公说笑了,某不过是在班门弄斧罢了。”
  曹□□朗地拍荀攸的肩膀,主公谋臣两人就如相知多年的旧友般亲密,他提议道:“待孤将青州残余黄巾军斩草除根,孤请你回兖州喝好酒,醉上三天三夜不愿醒!”
  “多谢主公美意,某岂敢不从?”荀攸向来也是好酒之人,一听此言立刻答应。
  这时帐外兵士掀开门帘,前来奏报:“主公,有一白衣儒士前来拜谒您。”
  “白衣儒士?”曹操好奇地回忆以往的好友有谁符合这个特征,一旁的荀攸不禁猜测道:“莫非是我的小叔?”
  “文若!”曹操立刻反应过来,内心刹那间掀起了激动的风浪,慌忙整理衣冠出去亲自迎接。
  果然,一身纯白色锦绸长袍的荀彧静静地站立门口,风采翩然,像是从诗经走出来的世家公子,如玉般的气度华彩得让人挪不开眼。
  见到曹操,荀彧也是眼睛一亮,倾身作礼道:“曹将军别来无恙,在下已安顿好族人,特来投奔您以共扶汉室,匡救天下。”
  “哎,文若风尘仆仆而来,你我何必如此拘礼。”曹操挽着荀彧的手臂把他迎进帐里,拉他坐在一边。
  “我就知是叔叔您。”荀攸与荀彧自小一起相交,彼此熟悉得很,对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叔叔既是尊敬也不失亲近。
  曹操亲自给两人分别倒了杯茶,热气腾腾的清茶泛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在透明的水里不断上下浮沉翻滚,像纷飞起舞的蝶。
  “想我曹孟德何德何能,竟能得两位荀门天下名士相佐。”曹操感慨地看着两人。
  荀彧起身一礼,语气郑重:“将军兴义兵而讨董卓,不辞艰辛为汉室殄灭乱党,此等义举在下早已倾慕不已,又岂敢推却此身坐视百姓于水火?”
  曹操慌忙站起身扶他重新坐下,腰间的双鱼佩发出沉闷喑哑的声响。
  “孤知文若乃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贤士,孤不敢辜负文若之期望。”
  荀彧忽地抬眼瞥见他腰间那枚澄澈的白玉,心下顿时一沉。
  阿笙竟把他亲手送给她的双鱼佩给了曹操。
  他心里五味杂陈,自己也不知作何感想,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笑容:“卞笙姑娘如今还好吧?”
  他一想到那个傻得勇敢的女孩,心里不由得溢出强烈的关切,一敛袍角又道:
  “当初将军在离开洛阳的第二天,她便义无反顾地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去谯县追寻将军,还望将军珍视笙儿姑娘那颗真心,保护她不再受伤害。”
  “你说什么?”曹操一听此语,霎时惊住了。“她那时是一个人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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