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冒撞。”
  低沉的歉意。
  说完那半抬的手顺着帘边滑下去,全无灯火,一道银亮从顶盖上头缀下来,月色透过蓝布似被染过一般。
  疾奔而走的马蹄声,一晃神就听不到了。
  “溪儿!适才那阵仗吓死我了,躲着不敢出来,溪儿?”
  “嗯?”
  这一日之事,晓得的人不多,曾太太因怕府里闲话,赏了两个,又打发了两个,此事可大可小,众人皆不提起,也倒相安无事。
  这交卸诸事未停当,藩司衙门也还没收拾出来,王家依旧是借住在曾府门上。
  过了三月,菖蒲同曾家的丫鬟闲话,忽然听得了一桩秘密。
  她小丫头想着自家小姐同曾大小姐关系亲密,于是兴冲冲地跑回屋里。
  “小姐,你可知这府里头要有喜事?”
  将曾墨平日里头看的小册掩了起来,掖在寝被下头,“哦?是何喜事?”
  “尤府上来人提亲,曾老爷允准啦,听说是尤家一个掌兵的少爷,曾老爷欢喜得不得了。”
  压着小册的手松开,“恩?啊……这样啊……是要给曾姐姐道喜了……”
  第24章 接委
  皇上任命齐靳为顺天府尹的旨意到部,吏部遵旨作速办理委札,四月初十的时候就奉到了齐府上头。
  这日接委老爷和小爷都在前头候着,丁瑞带着一顶红缨帽,手中捧了一份公文,喜气洋洋的就进来。
  丁瑞先是磕头道喜,接着就很慎重地将公文交到齐靳手里。
  那委札是夹在一份绿皮面儿的护书里头,卷草纹印的花样,翻开一看,敷粉红布衬着,果不其然,是顺天府尹的委,齐靳将东西合上,先问,“人呢?”
  丁瑞明白,“在门房里头喝茶呢,老爷可要一见?”
  “见就不必,其余你自去料理。”
  “回老爷,正要请老爷的示下。”丁瑞垂手做了听吩咐的样子。
  齐靳皱了皱眉,“这等小事还要问我,你瞧着办吧。”
  “回老爷,原先都是夫人办的,夫人这一病,我们也都没了主意。”丁瑞这是话有一半是托词,银钱上的计较,他这个管事一应揽了,待出了纰漏,等闲撇不干净,所以要上头一句切实的话。
  听到“夫人”二字,齐靳垂了手,如今虽是喜庆,但终究有些不足,前些日子她妇人家的整日劳累,他这个做老爷的先就觉对她不住,于是不再吭声。
  “就按往日的办。”
  丁瑞等的就是这样一个表示,甫一称是,就预备回头料理。
  正在此时,连着内院的绿竹夹道里头斜径了几个丫头,打头的穿着一身鹦哥绿的低襟袍子,手里捧着两件大红绸布裹着的小包,恰似从疏密青翠,葱茏苍叠里头耀出的红英,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喜庆,游廊里的仆妇们都瞧见了。
  下人们虽不能多嘴,但眼风里头瞧着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院里头的丫头婆子们都聚拢过来磕头道喜。
  菖蒲她先欠了身,“夫人听说消息,这些东西是早备下的,说人人都有份,我照往日的例都包在这里头,”说着将两包叠着的东西分开嘱咐,“里头的丫头、老妈子、厨子都给丁嫂子,轿班还有小厮门房听差都要劳烦管事。”说完又从衣服里拿出一个红封套递给丁瑞,“这是给外头的,夫人听说是吏部的一个书办,这些想来合适。”
  丁瑞连连点头。
  他两手捧过银子,都是细碎的摞起来,正要再去接那封套,叠在上头的一包滑落下来,菖蒲赶忙去扶,刚推着那红绸布,却被一旁伸出的一双大手罩住,两人俱是一惊,刚要松手,那包又滑下来,两只手进退不是,最后是丁瑞仰了半截身子,把东西都捧在了怀里。
  菖蒲低着头,退开了。
  齐靳身边的秦业也挪了步子。
  “回老爷,小的这就去办。”
  齐靳虽双眼注视着丁瑞手里头的东西,思绪却不在上头。
  丁瑞见他老爷愣在那里,只得轻唤:
  “老爷,老爷。”
  齐靳没有回答,只对着菖蒲问:“她病中艰辛,如何还要操心这些?”
  这话听上去有些埋怨,却也不好回答,菖蒲只好笑着不声响。
  “大哥,进去给母亲道喜,”是齐斯拍了拍他的背,“她老人家定在念叨了。”
  齐靳点头,他朝丁瑞挥了挥手,又转身对着秦业吩咐,“过了晌午你先别回值房,同丁祥一道拟一份拜客的名单,我夜里头看看有什么要添补。”
  这一交待,两位爷就往内院去,这后头的也管各自行事。
  齐母屋里头是早有人来告诉,秦业他娘拿了齐母的私蓄赏了众人,也算是老夫人屋里头的另赏。
  见两人进来,齐母叹道,“就是迟了些日子,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祖宗听了也高兴。”
  “这喜事总要一桩接一桩的好,恁忘了二爷的好信?”秦业他娘一边发赏,一边笑着劝慰。
  齐敏和齐玫两个陪在齐母身旁,齐母还未有话,齐敏就先开口,她很是兴奋,拉住她母亲的袍袖,凑着问道,“这么一来,我们可是要搬到东街上头?听说那里可气派着,僚属就在前头,还有大狱,多的是新鲜趣事。”她拉过齐玫,“我们如今可真是‘府小姐’了。”
  齐玫未答应,掩着嘴笑笑算是附和。
  “睿儿妹妹真是多虑了,大哥说了,顺天府的内宅只做燕息之所,你就消了这个念头。”齐斯说完笑着对她摆摆手。
  齐敏撅了嘴,甩了手上的帕子,嘟囔一句,“好没意思。”
  “那里前院虽大,内宅却不及这里疏朗,虽堂院之间各自出入,却有不便。”
  原本还在使性子撒气,齐靳的话一出,齐敏忙把模样收了起来,诺诺地应了一声。
  齐母是有见识的,先就想到这里头的牵扯,“这样就得三处地方,各要有人,外头要说我们靡费。”
  “母亲虑得是,行台铺张,遭人口舌,大可不必,且圣上曾有‘狡兔三窟’之语,由人及己,不可重蹈覆辙。儿子思量将冬苑诸人挪至衙署内院,那里原本就是竹如兄所置,儿子代为照看,宅子未过红契,如今物归原主,倒也方便。”
  话到一半,齐母突然面色一暗,末了语调一转,“哦?你倒是想得周到,竟都安排妥当。”
  这话里有棱角,众人都听出来了,齐靳忙说,“尚未接印,不敢先拿琐事细禀。”
  见秦业他娘发赏已毕,齐母挥了挥手,众人知他母子有话,也便都退了出去。
  合扉人静,室中悄然。
  齐母面色不豫,“媳妇的病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祸触风寒,如今有肺逆之象,寿方已来瞧过,春半之疾,稍歇歇也就无碍了。”
  “既然如此,我如今精神还不算短,那些事都别去烦她,让她好好养着罢。”
  “儿子不孝。”
  “秦业他娘也是照看过的,如今我看媳妇料理,各事都有定规,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想着你弟弟若是屋里头也有人,两个媳妇一道帮衬,也免得她太劳累。”齐母挪了挪藏青地妆花缎的正方小垫,“那日通政孙家的太太过来,恰巧媳妇正病着,我听她家的妹子人品倒是不错,你也在外头留意着些。”
  齐靳对孙家原就心存芥蒂,于是开口,“他家仆从仗势,出门必求煊赫,想门风如此,恐女儿也染此习,蹇修之事,还需慎重。”
  “哼,”齐母冷笑一声,愀然改容,“你对弟妹倒都严切,就怕你这个做兄长的自己言行不一。”
  齐母话里有申饬的意思,齐靳一愣,不知其意,“儿子有何不当之处,还望母亲教训。”
  “你这个年纪,又是做官的老爷,教训的话我也不敢当。你平日里要做出个管教弟妹的样子,当着他们,我也从不拂你面子。”齐母低头就了一口茶,不再说下去。
  “母亲体谅儿子,儿子如何不知?无论是何品阶,在母亲跟前都是一样的,儿子不敢拿大。”
  “我这个岁数,孙儿原都应该大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耳朵里还要听些闲话,这外头的新鲜花样是多,如今做官的每到一处有什么‘徽州夫人’,‘湖州夫人’,开口闭口什么‘如夫人’,我原都是听不惯的,但笑笑也就过去,那些人做了事,自己不检点,平白让人在背后笑话,也怨不得人。只是今儿个这笑话出在府里,”老夫人一抬眼,“别人家置个外头的,好歹也出了省城,□□,你竟公然做这等事,想我齐家为这等事让人背后戳脊梁骨,你居然还同我谈什么‘门风’,我看你连这两个字如何写的也忘了。”
  这一番话说得不急不缓,只是慢慢逼上来,却让人有些禁不住。
  齐靳见母亲动了怒,躬身歉道,“儿子不孝,原本应一早来禀,但因此种关节颇多,迟迟未来告诉。儿子绝未在那府上访置外室,如今在那府上仍旧是婢女从事。”
  “婢女?”老夫人语气不善,“你同我说,哪家的婢女住一间院子,有丫头婆子一应伺候?”
  老夫人眼看是知道情形,齐靳只好不辩。
  她老人家在气头上,接着又问,“听闻荆寿方常去那里,说是什么时疫,我问他他又避而不答,我心里本就存了嫌疑,你说你是不是做下了什么孽事?”
  这有些荒唐了,齐靳断然答道,“绝无此事,母亲多虑。”
  “没有最好,有也容不下的。她也是……罢了,念在她父亲当年对你有恩,我也不苛责人家女儿,我只同你说话,今儿要么打发出去,要么送回去,总之不能再如此放着。”
  “回母亲的话,待儿子接了顺天府的印,便将冬苑仍旧交给竹如兄,既然怕外头闲话,就先接回府里,还是做丫头,将来若事有变化,再定不迟。”
  齐母冷笑,“你原早就有筹算,可知都是白操这份闲心,”她心思一转,继而开口问道,“我再问你一句,媳妇可已晓得了?”
  齐靳点点头。
  “哪里是什么风寒,我瞧媳妇的病就是从这上头来的!祖宗积德,这样的媳妇,行事大方,自己又尊重,你是如何待人家的?”
  齐靳听了这话,低下头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同你说,真叫媳妇柔和,你若得了一个会撒泼生事的,看你如何安生?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外头传你一个治家不严,批评极坏,我看你如何做得上这个官!”
  话到这上头有些重了,见儿子在下头不出声,齐母叹了口气,“罢,你要抬举个丫头我也不能管着,我今儿的意思也到了,你自个儿思量思量,既到了这府上,就要照这里的规矩,驱奴使婢这样的事,我见不惯的。”
  老夫人的话不客气,但显然是退了一步,不再多言,齐靳回道,“儿子明白。”
  齐母申饬一顿,齐靳也有些吃不消,四月里的啨日照得脖子里头发燥,闷闷地走出来,背着手,低着头,却是慢慢踱回院里。
  王溪因自己的病,执意要迁出房来,还未商议定规,就收拾出侧屋挪了进去。
  刚转过廊子,不想那侧屋的门里头出来一个人,正往外头走,可巧撞了个满怀。
  那人撞得往后一个趄趔,齐靳忙伸手拽住。
  待后头一个面生的丫头上来将扶,齐靳放开手,各自站定,抬头相看。
  日头从廊檐上斜照下来,那直挺的鼻梁在颊上打了一重黑影,好在是姑娘,颧上有肉,不显得突兀。
  “老,老爷。”
  阿兰先是被唬了一跳,继而又显得很惊慌,她握着刚刚被抓住的腕,一颗心七上八下,连见了老爷要施礼这一桩都抛却了,她不敢抬头,只盯着他身上一袭挺括的长袍,不知如何是好。
  阿兰这样的肤色,羞怯不易上脸,他大老爷们自然瞧不出来,只觉得她形态怪异,一时也有些尴尬。
  “是你?”
  “嗯。”
  “怎会在这里?”
  “夫人病了,来给夫人请安,看到菖蒲姑娘不在一会儿子,就想搭把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