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缘孙膑归隐说仁政孟轲游齐(1)
  先锋匡章出征之后,田忌对与楚之战心里无底,直驱甄邑,软磨硬缠,将孙膑生生抱进他的专用辎车。
  大军刚过大野泽,匡章快马急报,楚师全线撤军,包括越地水师,缘由未知。
  田忌蒙了,急问孙膑,孙膑只说两个字:“班师。”
  田忌担心楚人行诈,传令退军至大野泽,依泽屯扎,又令匡章坚守薛城,密切观望楚军动向。
  次日近午,苏秦的辎车由宋境驰来,直入大营。原来,与陈轸别后,苏秦仍旧放心不下,吩咐飞刀邹择道拐向宋境,守在楚国中军必由之道,眼睁睁地看着昭阳大军向东征伐,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原道回返,这才往回赶,中途截到田忌。
  待苏秦述完昭阳撤军因由,田忌大是唏嘘。一番口舌竟就省去一场刀兵,于一向恃力说话的田忌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尽管退师的功劳不是自己的,田忌仍很高兴。说实在的,田忌不想与楚开战。前番奔楚,楚人待他颇好,尤其是昭阳。虽说田忌没有投他,景氏对他也颇多微词,但昭阳并未计较,仍旧举荐他为庸地守丞,脱他于寄人篱下之苦。单是这份情义,田忌就不忍心与他兵锋相见。
  战事没了,下面该是大军何去何从的事。
  “田将军,”苏秦看向田忌,“三军将士奔波数月,也该回家看看了。在下建议奏报王上,就地解散五都之军,我们三人赶回临淄,一则复命,二则为先王守灵。”
  田忌咬紧牙齿,看向帐外,半晌没有吱声。
  “孙兄意下如何?”苏秦转向孙膑。
  “三军出征,唯主将之命是从!”孙膑笑笑,将皮球轻松踢回。
  “田将军?”苏秦也笑了。
  “国事没了,该是在下的家事了!”田忌收回目光,盯住苏秦与孙膑。
  显然,成侯邹忌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
  苏秦笑道:“田将军,如果邹相国认错了呢?”
  “认错?”田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如此阴毒之人,揑造罪名,陷害忠良,网络党徒,营私舞弊,堪称国之囊肿,田忌与他不共戴天!”
  “敢问将军,相国杀你父亲了吗?”
  “你……”
  “儒者说,只有杀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呀!”
  “我不听他花言巧语,我只认一事,有他无我!”
  “唉,你呀!”苏秦长叹一声,“我且问你,如果有人事事与你作对,杀了你的儿子你该如何?”
  “我……”田忌顿了一下,恨道,“不一样,他的儿子该杀!”
  “是该杀,但你不能杀。”
  “我是主将,凭什么不能杀?”
  “就凭你是主将。”苏秦咬上了,慢条斯理,指着孙膑,“如果你与孙兄演出一戏,孙兄依法令杀,你帮他公子说情,孙兄依法再杀,你假意震怒,与孙兄争吵,孙兄讲出一番必杀之理,你无言以对,挥泪斩之……”
  孙膑扑哧笑了。
  “我……”田忌眨巴眼睛,气显然消下去了。
  “田将军,”苏秦敛笑,“就在下所知,邹相国不完全是小人。将军是公族王亲,邹相国是客卿,凭才华入相。齐有今日之荣,邹相国功不可没。至于邹相国存私,这是人性之弱。敢问将军不存私吗?将军与邹相国,一为将,一为相。将相若和,则利家国;将相不和,则弱家国。将军家小皆在齐地,产业、抱负亦在齐地,国若不强,家若失和,于将军何利?”
  “好吧,”田忌长叹一声,“我可让他一步。不过,他若不肯讲和呢?”
  “这个包在苏秦身上。”苏秦抱拳,“在下歇过一夜,明日即赴临淄,与邹相国促膝深谈。以相国之明,断不会用强的!”
  “在下谢过了!”田忌拱手还过礼,转向孙膑,“孙兄,如果苏兄未能成功,如果姓邹的执意不肯,在下又该如何?”
  “将军可有上中下三策,”孙膑发话了,“上策是,暂不解散三军,向三军公开前事真相,讲清将军与成侯的恩怨是非,打出清君侧、除成侯的旗号,困住临淄,留出大道,逼走成侯。”
  “中策呢?”
  “散五都之兵,只身入宫,向王上诉说冤情。王上做殿下时,对前事知情,想他听得进去。王上新立,正欲树正抑邪,定有公允处置!”
  “那……下策呢?”
  “率三军勇士,冲雍门,擒成侯!”
  田忌沉思有顷,转对苏秦:“有劳苏兄!”转对亲信军尉,“来人,摆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田忌的心房打开,与苏秦、孙膑开怀畅饮之时,田婴到了。
  田忌眼尖,起身迎住他,将他扯到席前,不由分说就要灌酒。
  田婴苦涩一笑,盯住田忌:“田将军,在下不是来喝酒的。”
  “咦?”田忌回视他,吸一口气,“我说田婴,我们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把你的薛地解围,你不好好敬我们几杯,反倒如此阴阳怪气,是何道理?”
  田婴长叹一声,从袖中摸出谕旨,递给田忌:“将军自己看吧。”
  田忌看过,一下子爆了,啪地将谕旨摔在案上,拳擂几案,将几只酒爵全部震倒。
  苏秦捡过谕旨,看过,闭目,递给孙膑。
  孙膑看完,长叹一声,亦闭目。
  “忌兄,”田婴拱手,“好好睡一觉,明晨与在下同去临淄,向陛下陈述明白!”
  “我是要去,”田忌暴跳,“但不是这般去!来人!”
  参将进来。
  “传令三军,明日晨时,拔营!”
  参将应声而去。
  苏秦三人面面相觑。
  “田兄,”苏秦抬头,对田婴拱手,“这样吧,在下与你走一趟临淄,现在就走!”转对田忌拱手,“田将军,万不可急切,在下这就面见王上,探明情由!”对孙膑拱拱手,朝田忌努嘴,抱拳,“孙兄,告辞了!”一把扯上田婴,急步出去。
  苏秦赶到临淄,与田婴觐见宣王。
  宣王也不多话,召来司刑,旨令他带苏秦前往刑狱。
  苏秦亲自提审卜者及那日排队候卜的一行人众。苏秦是一个一个提审的,从他们的供词上看不出有串供嫌疑。苏秦找到画家,让他根据他们的描绘画出求卜之人的相貌与特征。
  苏秦审毕,驱车赶到田婴府中,扼要讲过提审情况,将求卜之人的画像递给田婴。
  “这人我见过,”田婴指着画像,“是田将军府上的人。”
  “你确定吗?”苏秦不死心,“此像是我让画师根据他们的描述画出来的。”
  “相貌大体如此,我不能完全确定,但两根断指是确定的。”田婴应道,“此人原是田将军的护卫,作战勇猛,立过功,深得田将军信赖,姓名我记不清了,指头是在战场上断的。前些年过龄退役,不想种地,就到田将军府上做事了。”
  “从常理上讲,此事说不过去。”苏秦盯住田婴,“一是田将军是个直脾气的人,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不会拐弯。二是即使田将军要做大事,占天意,也不可能让下人去做。还有三,前番田将军受查,结果证实是诬陷。”
  “你是说,依旧是相国设局?”
  “是否相国设局在下不敢说,但就田将军的性格,他不会干这种事儿!”
  “这也难说,”田婴应道,“国中无人不知他与邹相国的结,忌哥眼里容不下沙子,何况受了那么多委屈。此番功成,回来复仇是自然的事。邹相在朝中有势力,忌哥是个粗人,一旦进入临淄,在朝堂上未必有胜算。前些日,忌哥确实与我谈过回师临淄的事,他要武力拿住邹相。如果回师临淄,武力拿人,这的确是大事,忌哥找人占卜也是成立。再说,是在阿邑占的卜,阿邑是忌哥的地盘。他或没想到有人会告到王上那儿。”
  “若此,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忌哥一跳三丈高,若回临淄,反倒是解释不清了。再说,王上新立,最近在起用新人,对老人手……”田婴顿住。
  “晓得了。”苏秦点头,“没有庞涓,魏国兴不起大浪,未来几年,齐国当无重大军事,用不上田将军,田将军离开齐地也是上策。只是,田将军年事已高,心更伤了,此番避难,想必不肯再回来了。田将军的家小,烦请上大夫妥善安置,愿意跟从田将军的,安排他们上路;不愿跟从的,可让他们暂避府宅,观望一下王上态度。”
  “敬受命。”田婴匆匆去了。
  苏秦回到稷下自己的馆舍,修书一封,使人捎给田忌,又将断指卜者的画像递给飞刀邹:“邹兄,追查此人,看他匿身何处!”
  齐国大军在田忌催促下浩浩荡荡地开向阿邑。
  几日之后,大军抵达甄邑,孙膑回归祖宅。
  过去甄邑就是阿邑。田忌觉得时机到了,召集三军诸将,将成侯邹忌两番设局害他的事细述一遍。众将无不义愤填膺。然而,当田忌要求大家各引所部随他围困临淄、活捉成侯时,众将无不闭口,面面相觑。
  “诸位将军,”田忌情绪激动,语气悲壮,“你们跟从本将多年,晓得本将的脾气。邹贼与本将虽为私仇,但也不完全是私人恩怨。邹贼凭借一把破琴说事,得先君之心,用事迄今。常言道,文治国,武安邦,本将与邹贼本应互不搭界,各司其职才是,可他偏就不安本分,动辄干涉军务,处处与本将作对。凭借权力,他在朝中网罗同党,渐成势力,本将奈何他不得。他处心积虑地勾结牟辛,将其子送入军中,坏我大事,本将依律斩其子,不想他竟记恨于心。本将不怕仇怨,有本事干在明处就是,可他偏不,前番害我一次,今又设局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将与他拼了。此番围攻临淄,王上未曾授权,本将也不强求诸位,凡是愿从本将者,本将感激不尽,视为终生兄弟;凡是不愿从者,本将亦不为难,大家各行各道。若是诸位皆不跟从,本将毫无怨言,明日晨起,一人一车杀回临淄,与那邹贼同归于尽!”
  话音落处,几名亲随振臂相从。
  田忌挨个看过去,众将纷纷举手。
  “在下诚谢诸位!”田忌朝众将抱拳一周,“既然诸位大义相从,明日晨起,我们就起帐拔营,开往临淄,清除奸贼!”
  “开往临淄,清除奸贼!”众将齐吼。
  众将散走,田忌驱车来到孙膑祖宅,将自己召集诸将、吁请杀回临淄之事略述一遍。孙膑听毕,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翌日晨起,赶到田忌中军大帐的只有二人,分别是副将匡章和中军参将。
  田忌坐在主将大案后面,半晌没有说话。
  “主将,”匡章拱手,“大家……一宿未睡,这辰光仍在末将帐中,是末将……没让他们来……”
  田忌看向他,良久,点头:“你做得对!”
  “末将愿与主将同往临淄,向王上申诉,祈请王上伸张正义,否则,三军之心必寒!王上新立,欲为大事,必安三军,想他……”匡章再度拱手。
  “匡将军大义,”田忌苦笑一声,回礼,“田忌谢过了!”
  长长的沉默。
  “唉,”田忌终于出声,发出一声长叹,“想我田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主将,”匡章与参将跪地叩首,半是哽咽,“不是将士们不从主将,是……是他们不忍围攻临淄啊!”
  田忌正欲感叹,帐外一阵脚步声。
  “报!”守值军尉进帐禀道,“六国共相苏大人信使求见!”
  “有请!”田忌扬手。
  守值军尉引一名褐衣人进来,呈给田忌一封密函。
  田忌拆信,阅毕,仰天长笑,笑声中满是悲怆。
  匡章震惊,盯住田忌:“主将?”
  田忌将信扔给匡章,看向军尉:“备车!”
  军尉得令,匆匆走出。
  田忌起身,回到帐内卧处,拿出一只锦盒,摆在几案上。田忌再回卧处,折腾一阵,拎出一只包囊,在一声长笑中大踏步走出军帐。
  田忌将包囊扔在车上,喝叫御手下来,自己坐上,扬鞭催马,驱车径出辕门。
  匡章持书追出,目送他的战车驰出辕门,渐去渐远。
  匡章轻叹一声,返回帐中。
  参将双手捧着锦盒,呈给他。
  匡章打开,是田忌的主将印玺与虎符。
  在阿邑偏街一家不很显眼的客栈里,公孙闬与残指人对坐于席。
  公孙闬摸出五枚金块,挨个摆在几案上,朝残指人拱手。
  残指人拱手回礼,收起五块金子。
  “晓得下面该做什么了吗?”公孙闬问道。
  “晓得。”残指人应道,“小人明日即离开阿邑,回老家即墨,置地购屋,安度晚年。”
  “不是。”公孙闬摇头,“你今晚就得离开。不是回即墨,而是隐姓埋名,永远离开齐国,到楚国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最好是三晋。这五枚金块,加上前面预支的五枚,足够你置办一处小小的家业了。”
  “可……”断指人目光急切,“小人不能回故乡了。”
  公孙闬从袖中另外摸出十块金子,一字儿码在案上:“这十枚可让你忘掉故乡,娶妻纳妾,颐养天年!”
  断指人收起金子,拱手:“谢公孙兄厚赏!”大步出门,扬长而去。
  望着残指人走远,公孙闬长吁一口气,朝外叫道:“店家?”
  店家走进来。
  “我的车马备好没?”公孙闬问道。
  “备好了。”店家应道。
  “这是店钱,不必找零了。”公孙闬摸出一块金子,码在案上,大步出门,跳上辎车,扬鞭驰去。
  两日之后,天色将昏,公孙闬大步走进相国府,入见邹忌。
  邹忌表情紧绷,两眼盯住公孙闬。
  “禀主公,”公孙闬拱手,“闬受命未负,田将军已于三日前封印出走,投楚去了。”
  “你……”邹忌起身,拱手,吁出一口长气,“说吧,叫本公如何酬谢?”
  “谢主公厚意!”公孙闬没有起身,只在位上略略回一拱,从袖中摸出邹忌给他的钱袋子,搁在几案上,“闬收主公五十金,给卜者十金,今在王上那儿。给田忌的仆人酬劳并赏钱计二十金,给几个证人各一金,计七金,给告密人三金,其他花费五金,余金皆在袋中,请主公验收!”
  “这……”邹忌看向钱袋,略顿,将钱袋推回,从案底又拿出一只早已备好的袋子,也推过去,“公孙先生,此袋中有足金五十两,是本公另外赏你的!”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拱手,没看袋子,只将目光射向邹忌,“闬既入主公之门,当为主公尽力,此袋还请主公收回!”
  “公孙先生,”邹忌惊愕,“你……还要待在本公这儿?”
  “呵呵,”公孙闬淡淡一笑,“主公多虑了。”
  “这……”邹忌不解,盯住公孙闬,“先生欲去何处?”
  “天大地大,自有闬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