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子抱憾离齐老羊倌因羊施教(3)
  孟夫子指向亭子:“插在亭顶!”
  众人看向亭子,约百二十步,无不咂舌。
  军卒拿着靶子跑到较近的亭子前,还没有插,听到孟夫子的叫声:“不是这个亭子,是另一个!”
  众人震惊。
  另一个亭子位于荷池对面,荷池少说也有五十步,也就是靶距至少也在一百八十步之外。这个距离,莫说是寻常弓手,即使力冠三军的匡章,也无射中把握。
  由于距离远,靶子小,待插好时,靶子在众人眼里已是很小的一个点了。
  孟夫子瞄一眼,微微点头,看向匡章:“拿弓矢来!”
  早已有备的军尉亲手呈上弓矢。
  孟夫子略略一瞄:“换大号!”
  军尉连换几张弓,最后拿出一只特别大的弓。
  孟夫子没有表态。
  军尉看向宣王,小声禀道:“这只是五石弓,也是最强的弓了!”
  宣王看向孟夫子:“此弓如何?”
  “回禀君上,”孟夫子拱手,“此为力士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场人物张口结舌。
  匡章使人快马至其府,取来他自己的劲弓,呈给孟夫子。
  孟夫子审视一眼,道:“此为将军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场众人皆震,所有目光投向齐宣王。
  “既非力士之弓,亦非将军之弓,”齐宣王敛神问道,“敢问夫子所用何弓?”
  “力士之弓可杀人射马,将军之弓可破军立家,孟轲所用,乃取天下之弓!”孟轲字字铿锵。
  这简直是在狡辩了。
  田婴语气讥讽:“夫子是大儒,不是力士,拉不起弓并不丢人,大可不必弄此玄虚呀!”
  除匡章之外,场上诸人尽出揶揄之声,七嘴八舌:“是啊,拉不动就是拉不动嘛,何必呢?”“嘿,有这么说话的?”“早就晓得是这结局,果然!”……
  孟夫子睁眼看向宣王,嘴角撇出一声冷笑:“看来齐国是无取天下之弓了,孟轲告辞!”略略拱手,转身就走。
  “哈哈哈哈,”田婴爆出几声长笑,“原来夫子是这么天下无敌的哟!”
  众人皆笑出声,场面尴尬。
  匡章急了,小声:“夫子?”
  孟夫子一个转头,看向齐宣王,语气悲怆,声音高亢:“国无王器,群小环伺,这就是想王天下的齐国吗?这就是想王天下的齐君吗?”
  孟夫子的质问如当头棒喝,所有哂笑尽皆僵住。
  齐宣王尴尬。
  “王上,臣有奏!”御史趋前,在宣王耳边小声嘀咕几句。
  宣王立时来了精神,冷笑一声,转对内臣:“请王弓!”
  内臣显然不晓得王弓,看向御史。
  “臣受命!”御史转身,带着两个军卒碎步退去。
  约半炷香过后,御史在前,两个军卒抬着一只长弓在后,走向现场。
  “夫子可识此弓?”宣王盯住孟夫子,一脸得意。
  “果是取天下之弓也!”孟夫子抚弓,审视良久,转对宣王,“此弓乃昔年武王所用,赐给太公望。”又摸箭矢,“此矢为王弓专用,由上等青铜所铸,可百步穿甲!”
  “夫子果然识宝!”宣王不由赞道,“不瞒夫子,此弓乃齐室镇宫之物,就寡人所知,近百年中,没有人动过它,今日夫子来了,当可一试!”
  孟轲却将长弓双手奉还宣王。
  “咦,”宣王惊讶,“王天下的弓箭有了,夫子怎么不射呢?”
  “回禀王上,”孟夫子改回称呼,“既为王弓,轲为一介士子,不敢开之。”
  “孟轲,”田婴震怒,“你号称天下第一射手,非王天下之弓不开,王天下之弓来了,你却说不敢开之,这是成心调戏齐国吗?”
  宣王的脸色阴沉下去:“夫子不会是有意戏弄寡人吧?”
  “孟轲不敢!”孟夫子拱手,“王弓当由王者开之,轲为一介士子,不敢逾礼!”
  “姜尚不是王者,不是也开了吗?”宣王道。
  “姜尚开之,是拜武王所赐!若无王上所赐,轲不敢开!”
  “若此,寡人赐夫子今日开之!”
  “轲遵王命!”孟夫子跪地,拜过王弓,拿起它,略略一拉,慨叹,“大哉此弓!”
  在众目睽睽之下,孟轲运气,搭箭,目视箭靶,开弓如满月。
  嗖的一声响,插在亭顶的箭靶应声而倒。
  军卒拿过靶子,飞奔过来。
  众人视之,铜矢正中箭心。
  全场欢声雷动。
  “夫子射艺,田婴叹服!”田婴连连拱手,转对宣王,“王上,臣有奏!”
  “请讲!”
  “夫子射艺,果然名不虚传,天下无双!臣奏请王上任命夫子为三军教习,教练三军射艺!”田婴奏道。
  “哈哈哈哈!”孟夫子长笑数声,朝宣王略一揖手,转身就走。
  “夫子留步!”宣王扬手。
  孟夫子住步。
  “拟旨,”宣王转对内臣,“封邹人孟轲为客卿,早晚陪侍寡人,享上卿之爵,食禄万钟!”
  “谢王上厚遇!”孟夫子拱手,“敢问王上,愿听轲言、愿施仁政吗?”
  “这……”宣王迟疑,看向田婴。
  “孟轲告辞!”孟轲再无问话,潇洒转身,扬长而去。
  翌日晨起,孟夫子一行整好车辆,准备远行。
  苏秦、匡章送行。
  苏秦知道,只要田婴任相,就不会容下孟轲。这且不说,在此大争灭国之世,孟夫子所倡仁政显然不合时宜,莫说是在齐国,即使在其他任何国家,也将无所施展。
  然而,苏秦更知孟夫子。一如许行,孟夫子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一切正如许行所问,他苏秦又何尝不是呢?想到随巢子,想到告子,想到稷下的其他许多士子,大家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不都是一个个怀抱理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苏秦、匡章一路送至稷门之外十数里方才住脚。
  苏秦拱手问道:“敢问夫子欲至何地?”
  孟夫子望着远远的稷门,长叹一声,黯然神伤。
  “回邹地。”公孙丑朗声接道。
  孟夫子白他一眼,再次看向稷门。
  显然,孟夫子不想走,却又不得不走。
  苏秦似已猜透,看往宋国方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夫子此去,当是往投宋国!”
  孟夫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苏秦:“苏子何以知轲欲赴宋地?”
  “揣情,摩意!”
  “既然苏子说破,”孟夫子承认,“轲就直说了。宋有地方五百里,宋王偃敢为天下先,只要推行仁政,也可王天下!”
  “若是宋偃不行仁政,”苏秦接道,“夫子可以赴梁!”
  “哦?”孟夫子看向他。
  “听闻夫子倡导天时地利人和之说,秦甚认同。魏居中国,交通天下,夫子可得地利;魏卒勇冠列国,魏王雄心不已,夫子可得人和。魏国逞兵革之利、武卒之勇,但连遭败绩,河西败于秦,马陵败于齐,魏王痛定思痛,或听仁义之教,夫子可得天时。”苏秦一连讲出三大利好。
  孟夫子眼中闪出亮光,思忖良久,拱手:“谢苏子吉言!”
  望着孟夫子一行车尘渐去渐远,匡章转对苏秦,言语感伤:“苏子有所不知,夫子是不想走啊!”
  “是的。”苏秦点头。
  “苏子,魏惠王真的能如你所言,行夫子的仁政?”匡章的目光不无疑惑。
  苏秦摇头。
  “可……”匡章急了,“方才你那么肯定?如果不成,这不是……害了夫子?”
  “将军有所不知,夫子一如苏秦,路不走绝,是不会回头的!”苏秦给他一个苦笑,“再说,多走一处,就会多一些见识。夫子在邹地待得太久了,他需要了解天下!”看向匡章,“哦,对了,在下有一事欲问将军。”
  “苏子请讲。”
  “将军是想碌碌无为一生呢,还是想做一番人生大业?”苏秦盯住他的眼睛。
  “这个不用说呀,”匡章摊开手,“人生在世,没有哪个男儿想无为一生!”
  “若是此说,将军可随我来!”
  苏秦带匡章回到府邸,安排他沐浴,更衣,引他来到一道香案前面,指着供在案上的两个锦盒:“将军,请行大礼!”
  匡章不知所以,恭恭敬敬地施以三拜九叩大礼。
  “请将军拆封!”
  匡章拆开锦盒,现出一卷竹简,没有翻看,转望苏秦,目光征询。
  “将军可以拆看了!”
  匡章拆开。
  天哪,为首一简,赫然写着《孙子兵法》。
  匡章倒吸一口气,看向苏秦。
  “将军可知是何人所写?”
  “军师!”
  “正是。”苏秦指点其中一卷,“这一册,是军师根据记忆抄录的孙武子兵法,”指向另一册,“这一册是军师自己的用兵体悟。从今日起,它们全部归属将军,望将军细细研读,不负军师所托!”
  “军师所托?”匡章眼睛睁大。
  苏秦另外摸出一片竹简:“这是军师留给将军的,也请将军收下!”
  匡章跪地,双手接过孙膑的亲笔竹简,上写一行小字:“匡章将军,请收下两卷兵书,体悟兵道,辅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安定天下!膑人拜托。”
  “军师——”匡章连连叩首,泣下如雨。
  “章子,”待匡章哭过一阵,苏秦盯住他,“军师走了,田忌将军也不会再回来了,齐国三军不能没有统帅,将军责无旁贷呀!”
  “苏子,”匡章朝苏秦叩首,“军师既将兵书授章,章就是军师弟子。苏子乃军师同门师兄,亦为章之师尊。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匡章欲行拜师大礼,被苏秦扯住。
  “章子不可!”苏秦按他坐下,盯住他笑道,“还是叫我苏子吧,你比我还年长呢!再说,我从未当过师父,一听这称谓,不自在呀!”
  “好吧,苏子,”匡章也笑起来,继而敛神,一脸严肃地凝视苏秦,“苏子,章在此承诺,自今日始,谨遵师嘱,研读兵书,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苏子但有驱使,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章子大义!”苏秦拱手。
  得知孟夫子走了,田文不敢怠慢,入宫禀报。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夫子让人头大,走了也好!”
  “好倒是好,”田文应道,“只有一点,就是夫子之事在稷下闹得太大了,多少学子都在看着这事儿。夫子走人倒是爽快,但对王上今后取贤怕就——”顿住话头。
  “嗯,”宣王捋须,“你说得是!”沉思有顷,抬头看向田文,“爱卿有何良策?”
  “臣之意,王上最好派个近臣追寻一程,诚意挽留。若是夫子回来,皆大欢喜;若是夫子仍然要走,就怨不得大王了。”
  “甚好!”宣王朝他竖起拇指,“依爱卿之见,使何人为好?”
  “太史尹士。”
  尹士二十来岁,血气方刚,且刚袭其世爵,任太史。宣王明白其意,遂传旨尹士,使他追回孟夫子。
  尹士将行,田文吩咐他如此这般。尹士会意,旗帜招摇,不急不慌,逢人就高调打问孟轲一行,讲述孟夫子如何不辞而别、齐王如何着急、如何旨令他追回贤才等等故事。尹士连行三日,于天色迎黑时分赶到齐国的边城昼邑。
  过去昼邑就是宋国地界,尹士也就完成使命了。
  然而,孟夫子此时并未出昼,滞留在昼邑的一家客栈里,显然是在刻意候他。
  尹士来到客栈,求套客房住下,沐浴更衣,入见孟夫子,以王使口气传达宣王口谕,态度倨傲。
  孟夫子在昼候有两日了,这是第三日。
  尹士以王使自居,态度倨傲,这是孟夫子所不能容忍的。孟夫子正襟危坐,待他宣完王谕,遂以肘撑地,托腮侧躺于案后席上,对尹士不理不睬。
  尹士陪坐一时,憋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起身,声音很大,半是抱怨,半是斥责:“晚辈一路追踪,沐浴斋戒,方才入见夫子,抒王之情,宣王之喻,夫子却卧而不听,叫晚辈情何以堪?晚辈之后怕是再也不敢来见夫子了。”
  “坐下吧!”孟夫子坐直身子,看向他,慢悠悠道,“既然你说出来了,夫子就给你讲明。鲁缪公时,如果缪公没有使人前往照料子思,就会觉得子思之心不安;如果缪公身边没有子思这样的大贤,泄柳、申详等臣子就会觉得己身不安。你既然代表王上,又在孟轲跟前自称晚辈,无论是王上礼贤,还是晚辈礼敬长辈,你们都远没有做到缪公、泄柳等所曾做过的。你好好想一想,是你拒了长者呢,还是长者拒了你呢?”
  尹士遭到孟夫子一顿训斥,悻悻然回其客舍。
  翌日晨起,孟夫子、尹士分别备车,各奔西东。
  孟夫子使弟子高子礼送尹士,正欲回身,尹士叫道:“高子留步,在下有两句话敬请转禀夫子!”
  “大人请讲!”高子住步,望着他。
  “不识齐王不可以成为商汤王、周武王,是谓不明;识其不可,却又赴齐,或为有所图谋,或为不智。千里见王,一言不合就走,走就走吧,这又滞留于昼,连滞三宿,分明是舍不得!面对这样的人,尹士真真有些郁闷哪!”尹士刻意吧咂几声嘴皮子,将憋了一宿的怨气悉数发出。
  高子将尹士之语逐字禀报。
  “尹士不知我矣!”孟夫子长叹一声,“千里见王,是我所欲;这般离去,岂是我欲哉?是不得已!我在此邑滞留三日,但就我心而言,三日仍旧少了。我仍旧期待,万一齐王回请我呢?我原是要再住两日的,为何今日决然离开呢?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既不知齐、也不知我、更不知天下的无知王使!王若用我,是齐民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王不用我,是齐民失福,却非天下人失福也!”看向高子,“去,将这些告诉他!”
  高子返回时,尹士仍未上车,显然在候孟夫子回话。
  俟高子述过孟夫子之言,尹士怫然变色,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尹士看低了!”纵身跳上辎车,绝尘而去。
  送走孟夫子的次日,人定时分,墨门尊者屈将子入访苏子府邸,约略讲了近期天下大事:魏国,张仪仍为相国,魏王似乎更加依赖他了,但对新立太子魏嗣颇有微词;庞涓之妻莲公主怀遗腹子,临盆在即;朱威患重病,卧榻弥留,惠王三番探望,但路也走不稳了;韩国,公孙衍出任相国,整顿吏治,恢复因庞涓伐韩而中断的兵器生产;白虎举家迁往宜阳,经营炼炉;秦国,秦王任命的蜀相陈庄杀死蜀侯,派兵把守石牛道,叛秦自立,秦惠王全力筹划平叛,无暇东顾;秦惠王正式立世子荡为太子,荡年少力大,嗜武好杀;楚国,昭阳班师回郢,陈轸驻留襄陵,襄陵郡守郑克之女郑袖被楚王宠臣靳尚带入郢都,已成怀王嫔妃;赵国,胡地闹灾,胡人攻掠代郡,赵王亲赴代郡御胡……
  屈将子言语简明,讲有小半个时辰后辞别。
  夜静更深,苏秦却了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