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妃(三)
  弘昼进来,三步两步走到太后前面,跪下去叩头。太后高兴地道:快起来!弘昼跪着说道:太后,上次见您还是三个月前在圆明园,您精神越发的好了!听说您回宫了,就想来请安,但弘昼天天在军机处忙于政务,一直不得空,来迟了,您莫怪。太后道:干正事儿要紧,快起来!然后对着皇帝说:弘昼这可真是出息了,你也算对得起先帝和裕太妃。皇帝突然触动了心事,只微微一笑,没说话。
  弘昼起来后又向皇帝和皇后见礼,然后在皇后一边的椅子上坐了,和她中间隔着一张茶桌。他见皇帝身后站着一个着装奇特的异族女子,空气里有一种极淡的芬芳气息,知道这个红衣女子就是如今正宠冠六宫的容妃,用眼角去瞥一旁的皇后,见她神情冷漠,心里一酸,暗道:罢了,我就是一厢情愿。
  只听皇帝道:沉璧,这是和亲王,朕的亲兄弟,你原来是和贵人,也是和。弘昼忙站起来,道:容妃娘娘。容妃也一福,微笑道:和亲王。然后问皇帝道:皇上,和是什么意思?皇帝笑看着弘昼,道:你说说看?弘昼道:是。和是相应的意思,不刚不柔叫做和。引申为和睦和气。皇兄,臣弟说的对不对?皇帝不答,却看着皇后,道:皇后你说呢?那拉氏笑着看了看弘昼,道:臣妾觉得和亲王说的好。而且正赶上过年,一家子和睦守岁,应景。
  弘昼觉得她那个笑容一直照到自己心里,顿时愉快起来。皇帝还未答话,上面的太后笑道:好好好!说的好!一家子就该和和气气。我已经好多年没回宫过年了,原想着清静,现在回来,又觉得还是热闹好!接着又问了问弘昼一些家里的事。
  乾清宫的除夕夜宴之后,太后身子乏了,扶刘嬷嬷回了寿康宫歇下。皇帝领着众人在殿前观看焰火。寒夜森森,火光漫天,礼炮轰鸣,花雨洒地,极为壮观,妃嫔们指指点点,兴致高昂。容妃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毛毛斗篷,站在皇帝的左边,她是第一次看这漫天烟火,十分兴奋,经常喜不自禁地拍手。皇帝看她如此高兴,也笑意盈盈。
  她的帽子被震的滑落了,头觉得冷,于是反手去撸帽子,皇帝顺手给她戴好帽子,还为她细心结好帽子下的两根带子,这样就不会再滑落,她微笑道:谢谢!水汪汪的眼睛里倒映着闪闪的火花,鹅黄色斗篷里衬着里面的火红衣衫,分外娇娆,皇帝竟看得愣住了。这本是一件小事,但众目睽睽之下,不免有失体统,又让多少人心里愁恨暗生。站在皇帝另一边的那拉氏只作不见,伸手一指,道:皇上,看,看那朵大的!皇帝回过神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解了刚才的恍惚。
  后一排的舒妃看得清清楚楚,撇撇嘴道:连这都没见过,得意什么!她身后的庆嫔立刻道:纳兰姐姐,小声些,皇上听见了!舒妃低声说道:当年的魏璎珞也没这么得意!庆嫔大惊,但“魏璎珞”这三个字已经钻入了皇帝的耳朵里,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舒妃见他神情严厉,才想起自己刚才犯了大忌,自从令妃离宫,宫里便不准再提这三个字,数年一来,上至后妃,下至太监宫女,谁也不敢说这个名字,自己刚才在气头上竟然脱口而出,但又不好明白地告罪,脸刷的红了。好在皇帝又转了回去,继续看焰火,她才在暗里长长舒了口气。
  焰火放了小半个时辰。散的时候,皇后请皇上去承乾宫歇下,皇帝说自己要回养心殿,但因刚才她给自己解了围,道:明儿朕再去和你说话。说着带着李玉走了。皇后心里失落,向自己的坐撵走去。忽然听容妃在她身后道:皇后娘娘,沉璧送您一程吧。二人久不往来,宝月楼和承乾宫更是两个方向不同路,那拉氏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笑道:也好。两人在宫中甬道上并肩走着,皇后坐撵和容妃的轿子在不远处一前一后随行。
  容妃道:皇后娘娘,沉璧知道,您不喜欢沉璧。那拉氏见她如此直接,一时没有准备,只淡淡地道:妹妹,你多心了,本宫身为六宫之主,对所有妃嫔有照拂之责。如今你正得圣宠,总是有人会看着眼红,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本宫比你年长很多,又入宫多年,这些早就看淡了。容妃道:如果您爱皇上,是永远看不淡的。那拉氏心里一窒,笑道:妹妹这么说,难道妹妹不爱皇上?容妃道:我喜欢皇上,也喜欢和皇上在一起,皇上喜欢我,也喜欢和我在一起,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那拉氏见她一派天真,直抒心意,忽然觉得自己素日全想错了她。细思她刚说的话,竟大有深意,一时没了言语。容妃又道:皇后娘娘,您不用担心,沉璧不会有孩子的。猛听此言,那拉氏大吃一惊,想起一事,停了脚步,低声说道:容妃,你不可用药,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到时候本宫也救不了你。容妃摇了摇头,道:沉璧生来带有体香,庙里的喇嘛说,因为这个,沉璧永远也不会有孩子。那拉氏十分诧异,问道:为什么?
  容妃道:喇嘛说他也不知道,但他在我们那里的一本古老的书上看到过,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女子,她就一直不能怀孕生子。那拉氏还是不解,道:你不是以前嫁过人?你的丈夫不知道吗?容妃道:他知道,但他还有很多别的女人。那拉氏不觉叹息了一声,道:可惜了。心道:怪不得她经常和皇帝在一起,这么久了都没动静。容妃微笑道:我不可惜。我听别人说生孩子很痛苦,我不想生孩子。
  那拉氏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道:入了宫,还是有孩子的好。皇上不知道吧?容妃道:皇上早就知道了,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他了,他不准我告诉别人。皇后心里雪亮,口中却道:那是皇上疼你。容妃道:嗯,他是一个好人。那拉氏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本宫呢?容妃道:我觉得您很爱皇上,您还有两位阿哥,所以您很担心皇上宠着沉璧。沉璧才来的时候,是在您身边学规矩,您虽然板着脸很严格,其实对我是很好的,我不应该让您伤心。
  那拉氏心里起了感动,完全没想到,她早已一步登天,现在是大清后宫第一人,居然还记着初来时那短短的两个月,但还是淡淡地道:你想错了。本宫是皇后,皇上把你托付给本宫教导,本宫责无旁贷。诞育皇嗣,更是宫里最大的事,不管是谁有了孩子,本宫都要为皇上好好照顾她。
  容妃又摇头道:皇后娘娘,您是皇后,但您也是一个女人。以前有很多女人嫉恨沉璧,但等她们知道沉璧不能生子之后,便再不嫉恨,而是嘲笑沉璧了。那拉氏道:嗯,孩子,对一个女人很重要。容妃道:皇上说没关系。那拉氏道:那也是皇上疼你。你听他的话,不要再告诉任何人。本宫也会保密这件事,你也不要让皇上知道你告诉了我。
  说着便想和她分手,突听她又问道:皇后娘娘,先皇后娘娘是一个怎样的人?那拉氏见她提起富察容音,心知这是皇帝经常在她面前提及,十分气恼,但温言说道:先皇后娘娘,人美性子好,是皇上的结发妻子,皇上是很爱重的,可惜早逝。容妃道:嗯,傅恒大人生得英俊,性子也好,他是不是长得和先皇后很像?
  那拉氏也知道她认识傅恒,不禁莞尔,道:沉璧,你真可爱。傅恒大人虽然年轻,却是皇上和大清的重臣,你身为皇上的妃嫔,在皇上面前说别的男人长得俊,议论别的男人,都是御前失仪,更何况傅恒大人是皇上的内弟,不合适的。容妃脸上有一个了然的表情,在月光下,那拉氏看得很清楚,知道她定是在皇帝面前说起过傅恒,皇帝不高兴了,心里暗笑。
  容妃又道:和亲王很喜欢您吧?那拉氏心里吃了一惊,想知道她都知道些什么。故作诧异道:什么?容妃道:刚才和亲王一直不看沉璧,但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他经常在看您。他和我以前见过的男人不一样。那拉氏放下心来,道:你看,你又胡说了。和亲王和福晋成婚多年,今天王妃无旨不能入宫,所以没有来,以后你见了她就知道了。本宫是皇后,是和亲王的皇嫂。
  容妃道:有妻子也一样可以喜欢别的人。和亲王是皇上的亲弟弟,傅恒大人是先皇后的弟弟,也是皇上的弟弟,皇上更喜欢哪位大人?那拉氏觉得这个问题更难回答,想了想,说:皇上和两位大人一起在前朝议事,公事和家里的事是不一样的。
  容妃点了点头,又问:刚才舒妃姐姐说的魏璎珞,是不是令妃的名字?原来她是汉人。那拉氏见她心细聪敏,又喜欢刨根问底,严肃地说:沉璧,这宫里的事儿,你要少问,也要少言,今天我们说的这些事儿,你决不能告诉第三个人,皇上也不行,也不要再去问任何人,不然你会落很多的不是,重则性命不保。你好意送本宫,本宫便和你多说了几句,下不为例,你也再不要“你我他”地称呼皇上,本宫这都是为了你着想,本宫身为皇后,有督导六宫的责任。沉璧矮身一福,道:谢皇后娘娘提点,沉璧都记下了。说着话,已到了承乾门,容妃便告辞。
  等皇后进了承乾门,才想起来,珍儿已经一早被自己打发回来了,于是她一个人慢慢穿过院子,向正屋走去。穿过荷塘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在荷塘那边说话,声音很低,但能听出是一男一女。她心中极为不满,刚要冷哼一声,又想这定是太监和宫女,三十晚上,还是算了。于是直接进了屋。珍儿不在屋里,于是她自己脱下斗篷,卸下所有的头饰,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忽然想起容妃说的话,“我不可惜“,”皇上说没关系”,不觉怔仲起来。
  皇帝英明神武,正值盛年,容妃已是二十六七岁年纪,但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皮肤吹弹得破,脸上带有少女的天真,又是一位异域美人儿,她从未生育,青春不去,柔膝朱唇,和皇帝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光彩照人。皇帝如此宠爱她,很可以理解。自己是六宫之主,过去三年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平日里养尊处优,细致保养,又比皇帝小不少岁,还是如花美眷,和皇帝相敬如宾,但总是色衰爱弛,想到此处,低头瞥见满桌的花钿,更触动了心事,想起自己今日说古板时,皇上对自己那个笑,突然明白了那是讽刺和揶揄,心如刀割,竟滴下泪来。
  突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知道这是珍儿进来了,立刻拭去泪痕。只见珍儿满脸潮红,怯怯地走近前来,惶恐地说道:娘娘,珍儿不知道您回来了,伺候来迟了。她心里一动,明白了一切,微笑道:没事,大过年的,你也歇歇。珍儿还是不好意思,开始服侍她更衣。她看着珍儿,道:你也年满二十五岁了,等开了春,待我给你寻好人家,放你出去罢。珍儿听了这话,十分惶恐,立刻跪下,道:娘娘,珍儿做错了什么,您责罚便是,可不要撵珍儿出去。
  那拉氏叹了一口气,一把把她拉起来,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本是舍不得你,一度想给皇上,但他那么多漂亮有地位的女人,你占不上什么,这可是我耽误了你。珍儿见她不像动怒,心里稍安,道:娘娘,珍儿愿意一辈子服侍您,哪里也不去。再不要提把珍儿给皇上的话,珍儿知道您是多么地爱重皇上,珍儿怎能背叛您去跟皇上。那拉氏一笑,道:说吧,那个太监是谁?
  珍儿这才知道,皇后刚才在外面听见了,脸红了,半晌,嗫喏道:袁春望,奴才不过是和他说说话,并没有什么别的,娘娘不喜欢,珍儿再不敢了。那拉氏有点意外,道:选谁不好,偏选了一个最有心机的。我是怕你将来吃亏。珍儿听她话的意思,竟是允了,心里欢喜之极,道:谢娘娘体恤奴才,他的心机也是为娘娘办事,怎会用在我这么蠢笨的奴才身上。
  那拉氏道:明儿你叫他一起进来,本宫成全了你们,你们就住到一处吧。珍儿大喜,红着脸道:珍儿总是一辈子服侍皇后娘娘了!看着珍儿的喜悦,那拉氏突然想起弘昼今天看自己的眼光,虽然都转瞬即逝,心头不觉十分温暖,但在暗里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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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原型】容妃,和卓氏,维吾尔族人,传说中的香妃形象的原型。原名法蒂玛,第二十九世回部台吉(贵族首领)阿里和卓之女,图尔都和卓之妹(有说姐有说妹)。小和卓霍集占的妻子,后被休弃。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回部之乱】即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后,法蒂玛作为大小和卓家眷被解往北京,送往内务府。乾隆二十五年,封皇后那拉氏下学规矩女子和卓氏为和贵人,时年2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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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中册文中说“尔容嫔霍卓氏,端谨持躬,柔嘉表则,秉小心而有恪,久勤服事于慈闱,供内职以无违,夙协箴规于女史,兹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容妃……”容妃是乾隆的宠妃,在乾隆后宫的地位特殊而尊贵,在乾隆的秋围南巡东巡典籍中均有详细记载。当时专门为她在宫中设了回族厨师,此章第一节中提及的奶酥油野鸭子,是乾隆曾赏赐给她的名贵回肴之一。她在宫中侍奉皇帝近三十年直到去世,无子女,在乾隆裕陵妃园寝中和五阿哥永琪的生母愉妃同列第二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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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后比乾隆小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