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四)
  霍集占又道:你穿这衣服真好看,他对你好不好?容妃现在穿着宫妃的衣服,梳着宫妃的头型,外披鹅黄色的斗篷,蹬着花盆底,霍集占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话虽简短,毫无悲音,众人又听不懂,但在箭拔驽张,众目睽睽之下,觉得他还是好像日常和自己的爱人二人对话一般。容妃泪流满面,哽咽地道:好,你放心。璎珞鼻子发酸,眼里隐有泪光。傅恒远远看着她,眼睛里满是鼓励。
  霍集占道:法蒂玛,你不要难过。我爱你,你来世可以爱我吗?译官感到很为难,觉得当众翻译这句会让皇帝大怒,于是看着皇帝,却见皇帝紧紧盯着霍集占和璎珞,似乎充耳不闻。于是用不高的声音翻译了这句。人群里立刻起了一些骚动,皇帝眼里闪着阴陟的光,还是充耳不闻。
  容妃闭上了眼睛,将左手放在心口,说道:「你不要为某事而说:明天我一定做那件事。天地的主权,只是真主的,真主是唯一的归宿。」她说的是古兰经里的句子,语音缓慢而温柔,脸色郑重而虔诚,然后嘴角似乎微笑了一下,对面的人都没有注意,但霍集占和璎珞都看见了。译官觉得容妃的回答没头没脑,但这两句并无大碍,于是直译无误。
  璎珞心想:这应该是她的承诺,霍集占自然明白。正想着,只觉得霍集占手一松,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她恢复了自由,她知道那是他的感谢,但头也不回,立刻走下台阶,走到皇帝前面,跪下行礼,道:纳兰氏拜见皇上。皇帝见她无恙,心中十分欢喜宽慰,见她一身回装,虽然蒙面,却明艳照人,想上前去扶她,手动了动,终于忍住。道:夫人平身。
  璎珞于是站起身来,但忽然跌坐在地上,眼中神情十分痛苦。珍珠惊呼一声:主子!傅恒已经抢步上前,跪在地上,把她抱在怀里,大声叫道:太医!皇帝慢了一步,也已经迈出了步子,被傅恒的大喊提醒,立刻停了脚步,焦急地看着他二人。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惊呼,有人交头接耳。
  霍集占早已被人押解跪在在地上,看此情景,也大吃一惊,说了几句回语,好在周围嘈杂,没有人注意他说了什么。
  随驾的刘太医已经上来给璎珞诊脉。容妃也上前跪在地上看着璎珞,听见霍集占说话,立刻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霍集占点点头。刘太医对皇帝道:忠勇公夫人脉象还好,胎儿无恙。容妃一怔。突听璎珞道:我腹痛。然后众人看见一缕红色的血流出了她的斗篷,染红了地下。
  众人都惊呼起来,傅恒搂紧了璎珞,眼泪夺眶而出,皇帝心中惊痛,脱口而出:璎珞!他声音不高,旁人都没有听见,但容妃却听见了,她如遭雷击,看着璎珞和傅恒。傅恒已抱起璎珞,急步向后送入室内,血顺着她的绿袍子和白斗篷流下来,一路滴在地上,触目惊心,珍珠和刘太医也忙跟了进去。
  容妃面色苍白,跌坐在地上,霍集占在远处怔怔地看着她。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将霍集占带下去。雅尔哈善立刻扑通跪在皇帝面前,不停地颤抖,说不出话来,他万没想到纳兰氏竟然怀有身孕。皇帝看着他,冷笑了一声:你的功劳可真大啊!正在此时,大门开了,兵勇向两边避让,外面匆匆进来一个人,皇帝看见他,立刻扔了雅尔哈善,焦急地说:快去后面看忠勇公夫人!来人是叶天士,听了此话,也顾不得向皇帝行礼,匆匆往里便跑。
  皇帝吁了口气,又看着雅尔哈善,道:你据实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雅尔哈善将事情说了一遍。皇帝一直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他心中不禁怦怦直跳,说话也结结巴巴。说完又叩头不起。皇帝才缓缓地道:既然你知道是忠勇公夫人被劫持,你就应该放了霍集占,你让忠勇公夫人以身犯险,是何居心?!雅尔哈善道:奴才……奴才……奴才是想着霍集占久抓不获,机会难得……
  皇帝冷笑一声:久抓不获?机会,哼,是谁让他逃了?不是你吗?雅尔哈善忙磕头如捣蒜:是是是……是奴才的失职。皇帝又语气平缓地道:然后你就来了这么一出,你据实说来,你到底是何居心?雅尔哈善道:奴……才……只想只想报效朝廷!皇帝轻哼了一声,道:是吗?雅尔哈善道:是……是……是……只觉得上下牙齿不停的打颤。
  刘太医匆匆从后面走了出来,跪在皇帝面前,皇帝脸上一跳,闭了下眼睛,道:讲!刘太医道:回皇上,叶太医来了以后,忠勇公夫人就让微臣赶紧来回皇上,她说她没事,请皇上不要为难雅尔哈善大人,大人为皇上鞠躬尽瘁,功在社稷,孩子就是没了,她也绝不怪罪雅尔哈善大人。她说这是当时她和雅尔哈善大人说好的。皇帝狠狠地看着雅尔哈善,眼中要喷出火来,雅尔哈善瘫在地上,吓得昏了过去。
  容妃站在皇帝身旁,问道:刘太医,你出来时,忠勇公夫人怎么样了?刘太医道:夫人还在流血,后面的事微臣就不知道了,希望夫人吉人天相。
  正说话间,傅恒也出来了,皇帝见他满脸焦灼,忙问:怎么样了?傅恒道:回皇上,她很虚弱,流血少了,但叶太医说动了胎气,今晚不能挪动地方,叶大夫还说今晚要在这里值夜观察。您回宫吧,霍集占的事还要您发落,奴才会随时差人报上这里的消息给养心殿。请恕奴才不能去协助处理霍集占一事了。
  皇帝手抚在他肩膀上,重重一压,道:一切小心。傅恒低头道:是,您放心。容妃对傅恒道:傅恒大人,沉璧向您请罪,这都是因为我。傅恒忙道:娘娘言重了,内子也说让娘娘放心,不要多想,她……是为了皇上。说着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眼中忽然涌上了热泪,立刻别过脸去,不教人看见。
  皇帝和容妃一起坐在大车里回宫。皇帝怔怔不语,容妃见此情景,伸出手去,握着皇帝的手。皇帝一惊,道:朕没事。你吓坏了吧?容妃一笑:皇上,谢谢您带沉璧来和他诀别。皇帝道:你不怪朕吗?
  容妃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沉壁本担心您不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现在我知足了。说着流下泪来。皇帝低声道:对不起。容妃摇摇头,道:您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傅恒大人。说着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闭着眼睛,开始祈祷。
  皇帝又想流泪,强自忍住,艰难地说:傅恒的夫人不会有事的,有叶天士在,她不会有事。容妃声音颤抖地说:那孩子呢?傅恒大人的孩子呢?皇帝终于流下泪来,喃喃地说道:璎珞,璎珞。他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容妃在另一边失声痛哭。
  承乾宫也立刻得了消息。袁春望听说魏璎珞怀孕了,脸都扭了。皇后那拉氏也大吃一惊,心想:雅尔哈善这个蠢货,就算皇上不追究,傅恒也绝不会放过他,傅恒一定要让皇上给一个说法,皇上只能弃了雅尔哈善。今天早上,雅尔哈善还送信来叫自己放心,说霍集占已经找到,他走不掉了,雅尔哈善立刻就可以将功赎罪,而且这功劳也绝不是傅恒和富察家的了。
  想到此处,她对珍儿道:一会儿本宫写封信,你亲自去送给和亲王福晋。珍儿道:是,娘娘。您说这魏璎珞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小产有时是会死人的。那拉氏听得心里愈发心惊,突听袁春望道:祸害遗千年,她一定不会死!那拉氏听了这话,竟然心里觉得十分安慰。
  玉京园里人来人往,十分忙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切归于平静。屋里只剩了傅恒和璎珞。傅恒坐在床边,璎珞穿着睡衣,半躺在床上,靠在他怀里。傅恒道:你吓死我了!璎珞噗哧一笑,道:如果你没被吓到,这戏还怎么演下去!傅恒道:下午,珍珠说你故意让她站在霍集占身边,叫霍集占劫持你的时候,我是觉得那是戏。但后来,血流出来的时候,那怎么能是戏!
  璎珞道:所以才能骗过你啊!骗过了你,其他人也就都骗过了!然后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瓶子来,里面还有残留的红色液体,笑道:我在市集上看这个油特别鲜艳,我觉得能配这身绿衣服,和黑丝绒背心,就当个好看的挂件,回去给你看看,所以就把它别在腰上,没想到派上了这个用场。
  傅恒道:璎珞!别再说了!璎珞笑道:好好好!少爷吓死了,是璎珞的错是璎珞的错!傅恒也笑起来。璎珞又笑道:幸好我蒙着面,穿着斗篷,叶大夫也来了。傅恒道:怪不得我抱你进来后,你不让刘太医靠近你,只喊肚子痛,我真地吓坏了,原来你就是要我配合演戏!璎珞道:是你叫叶大夫来的吗?
  傅恒点点头道:嗯。接到雅尔哈善派人送的通报时,容妃恰好在养心殿,皇上便立刻调兵出发,经过军机处叫我一起,虽然你曾救过霍集占,我觉得他应该是形势所迫才劫持了你,但很怕你有闪失,和皇上说经过太医院找叶大夫一起去,但叶大夫出去给别的娘娘看诊了,于是皇上先让刘太医一起去,并让叶天士回来后立刻赶去玉京园。在路上遇到了我们府里的守卫来给我报信,他和我们说了一些情况,皇上当时就已经非常生气。
  璎珞点点头,道:我是觉得霍集占应该是走不掉了,希望他能和容妃再见一面,如果挟持着我,见到了皇上,我就请求皇上让容妃和他见面。他当然不会挟持我,所以我专门让珍珠去示意他。然后我看雅尔哈善一心要邀功,不顾那个小官的性命,所以就想出了这个点子。然后笑着晃了晃瓶子。傅恒道:但你怎么能以身犯险?你不顾自己和孩子吗?
  璎珞笑道:霍集占怎会对我不利,还有雅尔哈善,他也不敢对我不利,我怕什么!那么一堆人包围着我和霍集占,也没人会冲撞到我,走路又慢,路又不远,孩子怎会有事?傅恒笑道:皇上和容妃可是吓坏了,霍集占估计也一样。璎珞仰起头来,摸摸傅恒的脸,道:他们谁也没有少爷受到的惊吓大!还有珍珠,后面的事她和你一样不知情。
  两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璎珞让他把手一直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笑道:他是不是好好的?傅恒道:嗯。叶太医开始也被你吓得不轻,还配合你演戏到现在,更要在这里待一晚上,你一定要好好谢他。璎珞笑道:是,少爷!皇上,还好,他没叫我失望,他终于让容妃和霍集占见了最后一面。
  傅恒摇摇头道:他更多是为了你,他怕霍集占不放你,带着容妃,如果情势不好,可以以容妃逼迫霍集占放了你。璎珞一笑,道:这世上啊,只有你最了解他。傅恒一笑,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谢谢皇上,知道吗?璎珞道:我把雅尔哈善从他身边除去,就是最好的谢!受点惊吓有什么关系!傅恒抱紧她,笑道:夫人最正确!然后叹息了一声:雅尔哈善一直兢兢业业,力求上进,好容易得了皇上的信任,入了军机,就失在一念之差。璎没说话,但心里想起傅恒前两日说他自己必须小心谨慎的话来,忽然有了更多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