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
  约摸二十分钟后,顾铭见出租司机停车,知道已经抵达目的地,轻轻推醒风雪,说:“小雪,到了。”
  风雪揉了揉眼,给钱,下车,觉得很乏,撒娇一般说:“顾铭,把你的大书包给我背,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顾铭点头,解下书包递过去,然后将她整个人背起来,左右扫视,找不到方向,就问:“往哪边走?”
  “就往前面走,有一个叫听风水岸的小区,大门很显眼。”风雪打着呵欠,往正前方向指了指,又说:“我感觉好困,先睡了,你找到小区之后再叫我。还有,你背稳一点,别把我摔了。”
  ——这种情况下也能睡着吗?
  顾铭惊愕,因为风雪话音刚落,搭在自己肩头的双手就已自然垂下,睡着了。顺风雪指的方向往前找,五分钟后,已经走出两百多米,感觉手臂有些发麻,但还没找到她所说的小区。顾铭觉得不对,应该是走错方向了,不忍叫醒风雪,便在路边询问一个路人阿姨。
  “听风水岸啊,就在恐龙广场旁边啊。”路人阿姨指了指顾铭过来的方向,然后匆匆走了。
  顾铭往回看,忍不住苦笑,又慢慢走回去。这过程中,手臂早已脱力,但还是硬撑着到了。
  “小雪,我找到了,听风水岸。”站在小区大门口,顾铭用肩膀轻轻顶了风雪一下,把她叫醒。
  “就在我的包里,有进出门禁和房子钥匙。你找出来,进大门往左边走,再进顺路的第二栋大楼,门牌号1302。”风雪迷迷糊糊说着,觉得已经说清楚了,又睡了过去。
  ——这说的真够简洁明了,可是我两只手都腾不出来啊。
  顾铭强忍着,见风雪的提包跨在手肘处,搭在自己胸口,就低头,用牙咬住拉链,慢慢把它拉开。瞅了一小会,找到钥匙,门禁也绑在钥匙链上,这倒挺方便的。
  经过这一系列艰难过程,顾铭终于把风雪背回了家。好在,这次她没有说错大楼与门牌号,否则顾铭真撑不住了。
  “小雪,到家了,洗洗再睡。”进门后,一片漆黑,顾铭找不到灯的开关,就把风雪叫醒。
  风雪下来,往旁边的壁头上轻轻一拍,灯亮了,然后背着大书包进了旁边的卧室,房门“砰”地一关,再无动静。
  顾铭扫视房间布置,是公寓式住宅,粗摸估计一百五平米,镶的白色板砖。正前方是大客厅,有专门的茶桌与饭桌,左右两边摆着咖啡色沙发,近一点的位置整齐放着一列小茶几,上面有电视机和影碟机,粉白的两壁挂着壁画,分别是飞流直下的黄果树瀑布以及古香古色的钓鱼古城。更往里一点,能看到采光与遮光的银灰色窗帘,被遮住的里边应该是晒太阳与晾衣服的阳台。客厅两角有盆栽,都是绿植,叫不出名字。
  房子左边的两个房间分别是厨房和洗浴室,右边是三个卧室。居中的卧室门上头有挂历,最里边的卧室门上头是挂钟。至于风雪刚刚进去那个卧室上头,挂着几个毛茸茸的娃娃。
  顾铭在旁边鞋架看了一下,有专门换穿的拖鞋,迟疑一小会,换鞋进房。往里边走,看了一眼挂钟,此刻已是两点。回忆之前出校的时间,应该是九点半左右,也就是说,俩人从学校到家,一共用了四个半小时,的确是一段漫长的行程。
  顾铭想洗澡,可刚才风雪把自己的大书包背进了她的卧室,换穿的衣服都在里面,此刻她多半已经睡着,如果贸然进去拿书包,发生某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不太好。
  沉思一小会,顾铭还是决定洗个澡,大不了不换衣服。这一路走下来,已是风尘仆仆,不洗不舒服。
  洗完澡,顾铭进了居中的卧室,里边的布置挺简单,床铺,床头柜,工作桌,小转椅,然后没了。
  此刻顾铭也累了,上床裹着被子安静睡觉。
  临睡前,脑中总会浮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会想到初到学校时,自己明目张胆偷看女生宿舍那边的妹子,第一眼看到陆思时的欣喜;又想到,那天下晚自习时,路段转角处的一次意外暧昧;还会想到,晚间操场散步时,月下惊世美丽的陆思;还有,就在昨天,自己和风雪合唱《心愿》后下台时,陆思那短促扫过的冷漠眼神……
  ——既已做了选择,为什么还要去想她。这等作法,对小雪而言,又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顾铭如此想着,努力将脑中浮出的关于陆思的一切画面,尽数搅碎。
  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此类完全没有时间概念的睡眠,最为安稳。
  当意识再度清晰时,隐约听到风雪的声音,好像是说太阳晒屁股了,快点起床吃早饭。
  顾铭翻了个身,继续睡。
  不久之后,顾铭感觉身子忽的一凉,知道被风雪掀了被子,一抹不安之感在心头迅速滋生。不待有所反应,风雪已经惊恐大叫起来。
  “啊啊……顾、顾铭……”
  顾铭沉默地盯着风雪,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说:“抱歉,你把我的书包背走了,我没换穿的衣服,所以光着膀子睡的。”
  “你的胸口……”风雪犹豫了一下,并不因看到顾铭几近赤裸的身子而羞怯,反而是异常心疼地指着顾铭胸口。
  ——那是一条狰狞伤疤,从右肋斜向上划过,蔓延到临近左肩的位子,针线的缝合痕迹与伤口交织,宛如一条蜈蚣。
  顾铭捏着被子往身上裹,勉强遮住后,低声说:“这是数年前的一场意外所致,知道这事的人不多,除了我的家人,就只有等雷爷少数几个人。”
  “对不起,我不该擅自掀你的被子。”风雪咬了咬唇,认真道歉。
  “我不是说过吗,不要轻易与人说对不起。”顾铭微笑,不作指责。
  风雪就说:“我只说过学你,不和外人说对不起,你又不是外人,为什么不能说啊。”
  “不是,小雪。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聊天很不合适。”顾铭觉得,保持这个状态聊下去,很不自在,说:“能把我的书包拿过来吗,我要起床。”
  风雪点头应了一声,赶紧去旁边卧室把书包捧过来,再红着脸出去,顺手把门带了一下。
  顾铭穿好衣服,叠好被子,出来,偏头看了一下旁边卧室上头的挂钟,此刻是九点半。再前视,看到饭桌上正冒着腾腾热气的稀饭与包子。
  “我八点多就醒了,感觉肚子饿,心想你醒了肯定也饿了,就煮了稀饭,再下去买了包子。”风雪见顾铭有些惊愕,就笑嘻嘻解释。
  ——翻译一下,这话的意思是,我也很温柔,体贴,贤惠。
  顾铭哑然失笑,并不矫情,顺着坐下,大口吃早餐。
  “顾铭,能说一下这条伤疤的来历吗。当然,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以后不问。”吃了一小会后,风雪终是压不住心头好奇,问。
  顾铭没有回避,认真说:“我的家乡是一个小镇,很落后,对小孩子而言,可娱乐的地方很少。毕竟,没有球场,没有网吧,连公园也没有。于是,一条大河成了当地小孩的游乐场,它叫玛琉岩。五年前的夏天,我只有八岁,与几个同学勾肩搭背去玛琉岩上游的大瀑布洗澡。
  大瀑布下有一片水洼,水面大概三十平米,不大不小,水很深,超过四米,是天然的游泳池。我们一个同学禁不住其他同学的怂恿与嘲笑,本不会游泳的情况下,下了水,然后溺水了。
  一行五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水性好。那时候,我在大瀑布上方,与水洼高差超过八米。
  因急着救人,我临高跳下水洼,下坠冲击力很大,我沉了很深。运气很不好,水下有一块凸起的石头,斜着向上,尖口很利。
  当时,我只知道它刮了我一下,流血了,并不是很痛,直到我把溺水之人一起救上岸,才发现这条伤口超乎想象的可怕,最深的位置已经露出胸骨。我因失血与骤然袭来的疼痛晕了过去。”
  风雪认真听完,说:“顾铭,你真的好了不起,八岁的你,就已经如此勇敢。”
  顾铭摇头,否认道:“其实,我并不勇敢,八岁的我如此,现在的我还是如此。如果要问,当时我为什么会不顾一切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我只能说,因为溺水的人是雷爷。我在医院缝合伤口时,就是如此想的。如果换作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冒险去救,唯独雷爷,我不能置之不顾。”
  “原来,你和杨雷之间还有这么深的渊源。难怪,你们的友情如此之牢固。”风雪由衷叹息,佩服顾铭。
  “你不知道,小时候的雷爷有多可怜。同学们都嘲笑他没有妈妈,是个野孩子。他总是孤单一个人,没有依靠,哪怕是想哭,都只能偷偷落泪。那天,他会下水,也是同行的几个同学嘲笑,怂恿他所致。从过去到现在,他只有一个朋友,就是我。”提到往事,顾铭感慨万千,说话之时,面上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深邃。
  风雪捏了捏小拳头,帮忙打气:“放心好了。现在的雷爷已经不孤单,不仅有你,还有万涧。而且,我多少也算他半个朋友吧。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人陪他。人生嘛,谁都会有一段孤独之旅,只要向前,总会有温暖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