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狼
  顾铭被他的表情吓到了,睁大眼睛不再说话,生怕这个长相乖巧的瓷娃娃忽然原形毕露,化作一头猛兽撕咬过来。
  诡异的宁静中,陶杳杳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当她看到顾铭的惊疑与卿欢的冰冷时,明亮的眸子里泛出一抹讶色,一闪而逝,旋即装作漠不关心,懒洋洋地说道:“欢欢叫你陪他去玩,是看得起你。如果你不愿意,那现在就可以下车了。”
  顾铭心头冷笑,偏头往车窗外看去。前往县城的行程已经过半,这一路段两侧均是险阻山脉,层峦叠翠的林木里潜藏着危机,常有山石因自然风化而滚落下来,造成道路阻塞或车辆、人员损失,是事故高发路段。
  他觉得,独自一人走在这样一条仿佛阴间鬼路的大道上,的确不是多舒服的事情。若一个运气不好,某一路段的山峦崩塌了,自己恰好被埋在里面,便成了冤魂。
  但是,从小镇前往县城的车辆很频繁,半小时一班。罗不遇开车很快,在这样危险的路段里,时速却不下于40,比一般的客车快得多。可他开了这么久,超车不少,却没看到半辆驶往县城的客车。也就是说,上一班客车很早以前就已经发车了,就算现在下车,站路边静等一会,下一辆客车便会经过此地。
  顾铭掂量清楚了,觉得自己下车也不是多大的事,便说:“好的,我也觉得请你们两个王八蛋帮忙太过不现实,以前就算我自己瞎了眼,吃多了找不到事情做,非得帮你们的忙。现在可以停车了,我要下去。”
  陶杳杳闻言,紧蹙秀眉不语。罗不遇却笑了,是怒极而笑,他凶道:“顾铭啊,你以为你搬出以前那么一丁点事情,老子就会对你感激涕零吗?你要下车是吧,没问题!”
  说着,他看了一眼后视镜,瞧见一辆小车就在后面紧跟着。若此时突兀刹车,必定促成追尾事件,便先放缓车速,想等后车超过去再刹车。
  然而,后面的小车车主很有耐心,罗不遇减速,他也跟着减速,慢悠悠跑动着,压根没有超车的打算。
  罗不遇不耐了,恶狠狠地啐一口粗话,猛地一打方向盘,直接占了左边车道。眼看着后车都超过去了,他却不回车道,而是就地刹车,对着顾铭骂道:“现在就滚,老子不想看到你!”
  顾铭明知这三人是一丘之貉,懒得跟他们废话,抬手拉开车门便欲下去,身后衣服却被一只手很用力地扯住,行动被阻止了。
  “你想干什么?”
  顾铭回头,见卿欢扯着自己不让走,心头也是怒火忽起,冷冰冰地问道。
  卿欢脸色依旧冰凉,但眸子抖动着委屈,好似顾铭做了非常对不起他的事情一般。他咬咬嘴,宛如撒娇一般说道:“陪我。”
  顾铭不想搭理他,身子猛地一抽,摆脱开他的手。不待下车,身后响起急促的鸣笛声,却是一辆货车迎面而来。
  这条路段本就崎岖,前面山峦曲折,遮挡了很大部分路段。也因此,当货车出现时在视野范围时,离他们只有五六十米远。
  货车的车速很快,目测时速超过50公里,它若一口气冲过来,只需几秒钟。
  罗不遇自知占了人家车道,就算被货车给碾死在车轮下,也是罪有应得。便不敢再顿留,当即挂挡,大幅度打方向盘,急匆匆往自家车道挪过去。
  而罗不遇挪车时,压根没想过后排的车门开着,顾铭的身子半悬在空中。当向心力把他往外面一甩,他铁定无法控制身体重心,直接坠出去。
  幸亏货车司机有基本的人性道德,他看到前方有小车占道,第一时间便踩了离合器,把车速最大限度地放缓了,并未碾到小车。
  “哪来的小王八犊子!驾证不好好考,只知道吸爸妈的血,买个小车就往车道上跑,迟早被人撞死!”
  两车错身时,货车司机从车窗里探出一张异常凶恶的脸,指着罗不遇大骂。
  罗不遇额上黑线遍布,正想鼻孔朝天地回骂几句,大货车却隆隆开走了。
  “罗不遇!你他妈的,真以为老子没脾气!?”
  这会,顾铭的骂声忽然响起。他整个人阴沉得宛如严冰,看罗不遇的眼神也几欲喷出火来,立起身来便想往罗不遇的铮亮光头上敲两个暴栗,却又被一只光洁到宛如玉石的手给扼住了。
  竟是陶杳杳雷霆般出手,精准无误地制止了顾铭的举动。
  ——这女人……好可怕的指力。
  顾铭只觉手腕生疼,强行扭动手臂好几次,却都没挣脱开,便咬牙道:“放开我!”
  陶杳杳看一眼仍开着的车门,又看到卿欢死死拽着顾铭的身后衣角,便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她眸子里并没有半分汗颜或惭愧,亦无丝毫盛气与蛮横,琉璃子一般透彻的眼波里,有的只是深邃不见底的淡漠,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你可以骂罗不遇,但我不许你打他。”
  说话时,陶杳杳松开了顾铭的手,但她的目光没有移开半分,而是一直盯着他,严防他再度出手。
  顾铭捏了捏余痛久久不散的手腕,冷笑道:“蛇鼠一窝!”
  此刻罗不遇也反应了过来,刚才的情况,若非卿欢死死拽着顾铭,说不得真会闹出人命。毕竟大货车只是减速给他挪动车道的时间,并未停车。若在那个节骨眼上,顾铭忽然滚落出去,极有可能被大货车碾成肉末。
  想到这些,罗不遇心中有了愧疚,任由顾铭大骂,却不还口,只专心致志开车。
  顾铭指着罗不遇的光头大骂了一阵,觉得无趣了,便又说道:“停车,老子现在要下去!”
  卿欢微笑道:“刚刚才出了那么危险的事情,你还是等到了县城再下车吧。”
  顾铭瞧着他不知何时又变得温暖可心、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心中一阵恶心。但恶心后,又有了一分感激,若非这个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自己,说不得现在自己真在三途河里游泳了。
  “好,看在你刚才救了我的份上,我不跟你们计较了。等到了县城,我第一时间下车,以后决不再与你们有半点瓜葛!”
  顾铭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身子往靠垫上一躺,双手抱胸,却是悠然的假寐起来。
  卿欢盯着他,几次想张口,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得轻叹一声,也跟着闭目小憩。
  二十分钟后,小车进城,喧闹的十字路口前,罗不遇讪讪说道:“顾铭,我们到县城了。之前的事情的确是个意外,我没想过要害你,作为致歉的诚意,你直接说你要去县城的哪里,我把你送到。”
  顾铭都懒得与之废话,面无表情地拧开车门,大步下车时说一句:“你这王八蛋道歉的诚意还真够廉价的。”
  罗不遇摸摸铮亮的头,只能回以尴尬的一笑。
  他正要再行挂挡走人时,卿欢蹦跳着下车。
  “姐姐、姐夫,我要去广安城里玩,也在这里下车了。”
  卿欢对车上两人招手,脸上的笑意依旧温暖和煦。就是不知,这张粉嫩可爱的笑脸下,潜藏了多少冰冷杀机。
  罗不遇不说话,毕竟不是他弟弟,也不好开口。
  陶杳杳便说:“饿狼那群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跟他们玩的时候多留个心眼,别被人家卖了还帮着数钱。”
  卿欢抬手打一个响亮的响指,拍胸脯保证道:“姐姐,你放心好了,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今天我一定把他们血杀个片甲不留!”
  两人走后,卿欢大步追上顾铭,笑问:“顾铭,你现在要去哪里?”
  顾铭淡淡说道:“与你无关。”
  卿欢有些习惯顾铭的冷漠了,不再变脸,保持面上可心的笑容,再度温言邀请道:“我们怎么说也算生死之交了,你若找不到地方去,就陪我一起去广安玩几天。”
  “生死之交?”
  顾铭皱着眉低喃一句。仔细回想之前的一幕,卿欢的确是死死拽着自己,没有丝毫松手的迹象。如果自己不幸跌落出去,而他仍不松手的话,很可能也被带出去共赴黄泉。从这个层次上说,两人的确算是经历过生死患难了。
  想清楚了这一层,顾铭神色变得平和许多,如实道:“我现在确实无处容身,不知该去哪里。”
  卿欢很熟络地上前拉顾铭的手,把他往车站的方向带,自信说道:“走吧,我们一起去广安,我保证令你不虚此行。”
  顾铭凝着面颊思考,半晌后妥协了——既然找不到去处,索性就陪这个奇怪的家伙走一趟,说不得真会发生相当有趣的事情。
  到车站,卿欢蹦跳着去售票厅买票,顾铭便在候车厅静等他回来。
  卿欢没说车票钱的事情,顾铭却意识到了钱的问题。
  他现在的确一贫如洗了,除了兜里的几十块钱,只剩卡里的三百块了,还是某个粗心的家伙意外转过来的。
  要凭借这点钱在浩瀚的世界里自力更生,在此年代,对一个刚满16岁的少年来说,其难度之大,堪比古代秀才高中状元。
  顾铭反复思忖往后的长远生计,却又不由自主想到卡里莫名多出的三百块,忍不住往更深处想。
  想着想着,他忽然想明白了——这个世界,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给某人转钱。那种粗心到不识卡号,亦不识凭条的笨蛋,万里挑一,没可能刚刚砸中他吧。
  顾铭知道了,这三百块是许成语转过来的。因为去年9月,顾铭借给他三百块,尔后两人各奔东西了,这欠款的事情也就无期限搁置了下来。
  想来,许成语读书期间也是穷困潦倒,这会是到了过年,从长辈手上领了一些压岁钱,方才还回来。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打电话给顾铭说一声,恐怕是他想打,却找不到联系方式了。
  顾铭想起了许成语和陆思的故事,不知道这两人的“月出”,最后发展到了何种境地。
  但毫无疑问的是,许成语抓不住那一粒冉冉升起的月亮——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没有翅膀的普通人,飞不上去的。
  “等我平静下来,便主动联系他一次。叙旧的同时,也问问他和陆思的故事。”
  顾铭呢喃一句,嘴角却有了笑。
  兴许是许成语的存在成了他心里的唯一慰藉,方才忍俊不禁。毕竟,同病相怜的人,往往能最真挚的对待对方。
  没多久,卿欢捏着两张车票回来了,他眼里全是跃跃欲试的兴奋,像一个忽然捡了一篮子糖果的小孩。
  顾铭问:“你怎么这么开心?”
  “等到了广安城你就知道了。”
  卿欢神秘兮兮地回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从县城到广安城的车程只有十几分钟,看上去挺近的,实际上,两城的距离还在小镇到县城的距离之上。
  因为两城之间有高速路连接,车速最低都是时速60公里,最快的甚至可达时速120公里,其速率比之乡野小镇到县城的坎坷老路,快了不止一倍。
  另外,高速路的平坦度也相当之高,一整段路程里,几乎不见颠簸。若除去耳边的风声与汽车隆隆声,对不晕车的而言,与坐在院子里乘凉没多大区别,也算是得了个舒适。
  广安是本市的市会,却不是多繁华的城市,按全国城市等级计算,它只是一个五级城市。在人文、政治、经济等方面,远远落后于成都、乐山、泸州等大城市。
  但是,这个城市并不平凡。这小地方里,曾出现过一位令整个中国都富起来的大伟人。
  “顾铭,现在时间不是很紧,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小平故居。”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卿欢懒洋洋地伸一个懒腰,忽而转头看向顾铭,满脸和煦,如沐春风。
  顾铭淡淡说道:“我现在没心情观光。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直说就好。”
  卿欢笑着打一个响指,摸出兜里的手机,点开通讯录,迅速找到一个备注“饿狼”的电话,进而拨通——
  卿欢:“你们现在在哪里?”
  饿狼:“孤狼啊,你到了广安,直接来老据点找我们就行了,所有人都在。”
  卿欢:“好的,我知道了。”
  卿欢挂了电话,转头笑嘻嘻地对顾铭说道:“既然你急不可耐了,那我们现在就去买刀吧。”
  ——孤狼、饿狼、老据点、买刀……这些词汇代表着什么啊?
  顾铭听到了卿欢和饿狼的通话内容,一阵心惊。他忽然觉得,这个脸上人畜无害的小娃娃,内心里藏着不可想象的狠辣。
  虽然“孤狼”、“饿狼”、“老据点”三个称呼只是代词,并不能表示他们就是黑道混混,但最后一个“买刀”是什么意思啊?
  顾铭心里满是疙瘩,觉得自己忽然闯入一片不可想象的阴森世界了,转身便想走。
  却在这时,卿欢森森笑着拉住顾铭的手,笑意中的冰冷已不加掩饰。他问:“顾铭,你又想丢下我不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