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顾铭还记得上一次梦到的魇的时间,大概是三天前。自从他得知风雪患有肺癌起,魇的侵蚀频率便呈几何倍数增长。对他而言,和魇做斗争已是生活中的家常便饭。但三天里梦到两次魇,他还是头一回,非常吃不消,无孔不入的恐惧感弥漫他的全身,直到他被惊醒时,全身还附着一层深度的麻木感。
  窗外有了曙色,金色阳光划破黑夜,再一次照亮人间。天光渗透窗帘的缝隙,照到顾铭的手上,他的双手熠熠生辉。但他感觉不到温暖,只有入骨的寒意。
  ——韩贞,小雪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你怎么还能跟着犯傻啊?
  顾铭捏住胸口,心头强烈的绞痛几乎令他窒息。他知道不能再等,咬着牙摸出手机,立刻拨通韩贞的电话。
  现在是上午八点,以韩贞的生活作息,早该苏醒。但这个电话响铃一分多钟,依旧无人接听。
  顾铭连续拨打数次,结果依旧。他只能颤抖着打字发送短信。他只打了简短的一句话“韩贞,你在哪里”,六个字,一个标点,前后几秒钟时间,却仿佛耗时一个世纪之久。
  兴许身在未知的远方的韩贞冥冥中感觉到了,顾铭发送这条短信几乎用尽了全部力量,所以她不忍心,终于回复了。她回:你忽然问这个干什么?
  顾铭:我想见你。
  韩贞:为什么?
  顾铭:我想见你,不需要原因。
  很长一阵沉默之后,韩贞回:我在沙坪坝。
  顾铭:沙坪坝的哪里?
  韩贞:大学城。
  顾铭问:哪所大学?
  韩贞:重庆科技学院。
  顾铭:等我。
  顾铭发出最后一条短信,当即穿衣起床,急匆匆往外走。然而他一出门就被绊住了。
  木缘沂居然一整晚都守在顾铭的房门外,她背靠门框蹲坐着睡着了。
  顾铭踢到了她的大腿,一个趔趄,向前扑倒。
  两个人以非常滑稽的姿势交缠在地上。
  木缘沂被这一脚踢醒了。她揉了揉睡眼,迷迷糊糊说道:“顾铭,你要走了吗?”
  顾铭站起身来,沉声道:“是的。”
  木缘沂道:“我等你回来。”
  顾铭道:“你昨晚已经说过了。”
  木缘沂道:“你没回答,我就不确定你有没有听到。我怕我一觉睡醒,你就不见了。所以一直守在你的门外。”——她一直守在门外,竟真的是为了再说一次“我等你回来”。
  顾铭道:“我看得出来。”
  说话这会,木缘沂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她咬着嘴,欲言又止。眼见着顾铭已走到大门玄关前,她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道:“顾铭!其实我一直有话想和你说!”
  顾铭的脚步顿了一下,却不回头。他漠然应了一句“我知道”。
  木缘沂问:“那你愿意听吗?”
  顾铭道:“有的话,不说出来比说出来好。”
  顾铭一直没有回头看,他看不到她脸上的悲伤,现在的他也已无力再去管她是否悲伤。
  顾铭出门便打车赶往汽车站。他排队买票,发现距眼下最早的一班车也在一个小时之后。他等不了这么久,便直接打车去沙坪坝。
  打车的确比乘汽车快很多,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被缩短了四分之一,但车费高出八倍。
  顾铭到沙坪坝大学城,再一次拨打韩贞的电话。她还是不接。
  顾铭便发短信,问:韩贞,我到大学城了,你在哪里?
  韩贞:你去科技学院的校门口等我。
  顾铭此刻才发现自己傻了,刚进大学城就急着下车,却忘了直接叫司机载他去科技学院。
  大学城很大,周遭好几所大学,道路更是四通八达。
  顾铭找不到路,只好再打一次车。他上车时,司机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一样。
  顾铭皱着眉如实道:“我第一次来,不认识路。你别绕圈子收计时费,我赶时间,直接把我载到科技学院,我给二十。”
  司机保持古怪的眼神点了点头,然后车子往前驶了不到一公里,停下了。
  顾铭看到路边扎眼的“重庆科技学院”六个大字,嘴角接连抽搐近十次。
  他感觉自己真的变成傻子了。他本来就在温江大学城里读过书,曾经找他问路的外地人不少,他也悉心指过路。
  ——会给人指路的人却不懂得问路?
  ——或者说,这是关心则乱?
  ——每个心爱的女孩出了事的男孩,都容易变成傻子?
  顾铭站在科技学院大门口,淡漠看着进进出出的时髦大学生们。
  十分钟后,韩贞到校门口了,但她不是从学校里走出来的,而是从前面的大道上走来的。
  顾铭一直盯着校门口,没看到她。直到她轻唤他的名字,他身子陡然一颤,蓦然转身,看向身前眉眼依旧的美少女。
  这一刻,他心中有万千思绪涌动。他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用什么仪态与心态去面对她。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他的视界再度清醒时。他看到了近距离的她——近到仿佛只隔着一层纸。
  他居然无意识下走近她、拥抱她、并且亲吻她。
  他们在校门口的拥吻分外滑稽,因为他比她矮小半个头。
  顾铭无视四周投来的奇怪目光。他静静盯着韩贞,仿佛要将她的颜容死死铭刻在心。
  韩贞的俏脸微红。她显然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又强作镇定,横着眉指责道:“你以为我是你女朋友吗?!想亲就可以亲吗?!而且还在校门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顾铭道:“那你应该扇我两巴掌。”
  韩贞摇头道:“我舍不得。”
  顾铭道:“我想也是。”
  这一波狗粮以撒出,校门外已是喧哗一片。进进出出的大学生里还有不少人认得韩贞,他们都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神迹,个个瞠目结舌。
  顾铭听到了,嘈杂交织的声线里有一个人在嚷嚷“石女也能谈恋爱吗”。
  顾铭忍不住问:“石女就是性格强硬得像石头的女人吗?”
  韩贞莞尔道:“不对,你说的那个叫女汉子。石女是先天没有生殖系统的女性。”
  顾铭惊愕道:“那你是石女?”
  韩贞摇头道:“我不是。”
  顾铭道:“但我听见有人说你是。”
  韩贞道:“有的男生太烦人,我总得找一个拒绝人的理由啊。”
  顾铭听着这句话好生熟悉。似乎他前段时间去北碚玩,伊耆恋就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韩贞这个理由比伊耆恋那个霸道得多。只不过,她说这样的话不怕被人嘲笑或歧视吗?
  韩贞拉着顾铭往人堆外挤。
  顾铭问:“为什么不想一个好一点的理由?”
  韩贞问:“你觉得什么理由才好?”
  顾铭道:“你可以说你有男朋友啊。”
  韩贞问:“有男朋友又能怎样?”
  顾铭道:“有男朋友的女生就不会成为别的男生的追求对象啊。”
  韩贞摇头道:“若是在中学时代,这个说法或许有些可靠度,但大学有些不一样。你也是大学生,莫非没见过有人挖墙脚?”
  顾铭想到谭红尘,史怀瑜,赵大峰,只好点头道:“见过。”
  韩贞道:“大学生都是成年人,成年男生基本上都是男人。男人嘛,脑子里想的不就床上那点事?对有些男人来说,女人有没有男朋友都一样。”
  顾铭问:“莫非你被这样的男人骚扰过?”
  韩贞道:“怪我长得好看。”
  顾铭只能苦笑。
  韩贞捏着他的手,忽然用力紧了一下,凝着眉道:“顾铭,今天我可没逼你。”
  顾铭问:“逼我什么?”
  韩贞歪着脑袋道:“大庭广众之下,你占我便宜。”
  顾铭道:“是的。”
  韩贞问:“那你是我男朋友了?”
  顾铭道:“现在还不是。”
  韩贞问:“只要风雪还活着,就不是?”
  顾铭道:“是的。”
  韩贞问:“你不觉得你很可耻吗?”
  顾铭道:“所以我觉得你该扇我两巴掌。”
  韩贞摇头道:“还是算了,我怕打疼我的手。而且在你面前,我也卑微习惯了,还有没有尊严也都无所谓了。”
  顾铭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便干笑着岔开话题,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韩贞道:“去我的住处。”
  顾铭问:“你租房住的?”
  韩贞道:“我只租了一个单间。你来了就只能勉为其难和我挤挤了。”
  顾铭笑道:“你若不怕几个月后顶着个大肚子去上课,我就无所谓。”
  韩贞问:“你确定?”
  顾铭反问:“什么确定?”
  韩贞问:“你要让我怀小孩?”
  顾铭道:“男孩就叫顾风,女孩就叫顾雪,你答应吗?”
  韩贞道:“当然不答应。”
  顾铭道:“所以我们还是不说这个的好。”
  两人一直往前走,走过三个路口,终于在一栋四层楼高的平房前停下。
  韩贞道:“我就住这上面。”
  顾铭问:“还有空房吗?”
  韩贞道:“有。”
  顾铭道:“那我也在这里租个房。”
  韩贞问:“你要住多久?”
  顾铭道:“不知道。”
  韩贞问:“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顾铭道:“陪你。”
  韩贞蹙眉,许久之后才颤声问:“你知道了?”
  顾铭道:“杜芳都告诉我了。”
  韩贞沉默,神色里满是忧伤。
  顾铭抬手抚她的头,柔声道:“别担心,有我在。”
  韩贞盯着顾铭认真的脸,咬着嘴重重点头。
  两个人一起上楼。韩贞住三楼,这层楼一共四个房间,有三个租出去了,还有一个空房在韩贞的房间的对面。
  顾铭没去找房东。他不打算看房,而是直接进了韩贞的房间,很随意地躺在蕴藉少女芬芳的床铺上。
  韩贞道:“这是我的床。”
  顾铭点头道:“我知道。”
  韩贞道:“知道就赶紧起来。”
  顾铭道:“我起来之前至少试一下这张床舒不舒服啊。”
  韩贞道:“舒不舒服都没你的事,你又不睡这里。”
  顾铭道:“我临时改变主意了。睡觉时能抱着一个大美女也是非常惬意的事情。而且我觉得我有必要时刻陪着你。”
  韩贞问:“你的‘陪’就是天天占我便宜,还不用负责?”
  顾铭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但你稍微考虑一下我,其实我也很辛苦的。”
  韩贞问:“我没看出你哪里辛苦了。”
  顾铭道:“首先,我必须时刻盯着你,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哪怕一秒;其次,我还必须比你晚睡,比你早起;最后,我还得时刻忍着身体的冲动。你以为我不累吗?”
  韩贞道:“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我还有很多疑问。”
  顾铭道:“你随便问。”
  韩贞问:“你的意思是,我去上课,你也去?”
  顾铭道:“大学的教室很开放,不管是不是修课的学生都可以进去听课。”
  韩贞问:“我上厕所,你也盯着?”
  顾铭道:“这一点你得相信我。我并不是想看你什么,只不过厕所是重地,我不得不防着。”
  韩贞问:“那岂不是洗浴室也一样了?”
  顾铭点头道:“好像是这个样子。”
  韩贞似笑非笑道:“那你是不是还要陪我洗一个鸳鸯浴?”
  顾铭无奈地摊摊手,漫不经心道:“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可以找一根布条把眼睛蒙住,不看你那些美丽又神秘的部位。”
  韩贞蹙眉道:“你不是要二十四小时监视我吗?”
  顾铭纠正道:“别乱说,我不是监视你,而是陪伴你。你以为我蒙住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有的时候,听觉,嗅觉,触觉都比视觉更可靠。”
  韩贞问:“如果我说,我不需要你的陪伴呢?”
  顾铭的神色变得郑重。他盯着韩贞,一字一顿说道:“如果你不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和我说,我一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韩贞怔住。此时的她百分之百肯定,顾铭这句话不是开玩笑。
  她怎可能不需要他?
  她又怎可能忍受没有他的世界?
  韩贞深吸一口气,凝声问:“我可以把你的话理解为,只要我还需要你,你就一直在这里吗?”
  顾铭点头道:“是的。”
  韩贞开眉笑道:“那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吧。”
  她说话时,居然当着顾铭的面就开始脱衣服。
  顾铭急声道:“你干什么?”
  韩贞道:“反正你迟早把我里里外外看个透,与其到时候两人都尴尬,还不如现在就趁早适应一下,让你饱饱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