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养心殿内, 唯有陛下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放在桌上的手攥紧,骨节高高冒起, 纵横在手背上。灰白的胡须因为气急而鼓动着,沾染了些许唾沫星子。阴鸷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殿下的周显恩,脊背佝偻, 像是随时要折断一般。
  周显恩巍然不动, 门外投进来的光影从他肩头上的护甲下移, 只照亮了身侧的赤色披风。
  陛下眯了眯眼, 周显恩打得什么算盘, 他怎么可能不清楚。那个妖孽早些年间在军营中就颇有威名, 如今若是放他出来, 再加上周显恩一心的扶持,这两人一定是他最大的威胁。
  一个是被他屠了满门的大将军,一个是被他关押两年的儿子。这两个人恐怕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找他报仇,可惜, 他绝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
  良久, 陛下沉了沉眉眼,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只是扯出了一个冷冷的笑,手指轻敲着桌面:“周大将军, 你可知你刚刚在说什么?顾重华欺君罔上, 天生妖孽, 祸乱朝纲。朕已然将他关押,绝不可能放出来!朕念你识人不清, 今日就不与你追究。此话不必再提, 副将人选朕会为你安排妥当, 你只管随军出征便是。”
  周显恩抬起眼, 冷冷地重复:“陛下,臣说了,副将只要重华太子。太子殿下的谋略,陛下应该比谁都清楚。离国与北戎结盟,势如破竹,如果臣记得不错,恐怕再过不久,就会直逼兆京了,陛下是愿意守住一个重华太子,还是要守住大盛的疆土?”
  “你!”陛下睁大了眼,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冒了起来。却又寻不出辩驳的话,只能气得浑身发抖。
  周显恩没有管他,复又往前了一步,整个人都站到了阴影中:“臣说了,有太子,便有臣。太子不往,此战必败!”
  他说罢,便直直地看着陛下,银甲重靴踩在地上,如金玉碰撞。跃动的烛火顺着他的眉骨往下,唯有他眼中的决然和冷意分外明了。
  “你以为朕不会杀了你么!”陛下只觉得头昏脑胀,看到周显恩的眼神,一时分不清是害怕还是气恼。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眼神也在一瞬间变得狠厉了起来。
  周显恩没有回话,眼神微动,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还没等陛下想清楚,就听得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老身倒要看看,谁要在这儿斩杀忠臣良将!”
  话音刚落,陛下就愣住了一瞬,大殿外的小火者忽地高喊了一声:“太皇太后驾到!”
  陛下抬起眼,就正好见到急急而来的太皇太后。他顺了顺呼吸,瞧着太皇太后,还是恭敬地喊了一声:“皇祖母。”
  太皇太后往前一步,银白的发丝尽数盘起,虽年事已高,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绝代。她面有愠色,却还是沉着嗓子开口:“陛下当真如此糊涂?便是要放任大盛疆土为贼子所破,也要为一己私欲,杀了周大将军么?”
  陛下见她也是来为周显恩和重华太子求情的,心下不悦,也压低了声音道:“皇祖母年事已高,还是应当在宫中颐养天年,这等朝堂政事,就不劳您忧心了。”
  太皇太后听到他的话,怒急反笑,直直地看着他:“这些年,陛下一心求仙问道,丢给老身管的还少么?如今国难当头,危机四伏,那离国与北戎狼子野心,前线那些酒囊饭袋,城池丢了一座又一座。朝中重臣尸位素餐,克扣粮饷,指靠他们,老身还颐养什么天年?不若现在陛下就赐老身鸠酒一杯,也好保住我皇室气节,免得他日为贼人所辱,也不教老身瞧见这大好河山拱手送人!”
  她说罢,决然拂袖,面上没有一丝畏惧。大盛能有今日,周家军功不可没,她绝不可能放任陛下一时糊涂,而毁了大盛国的基业,寒了忠诚良将的心。况且如今形势危急,想要击退敌军,定是少不了周显恩。她今日便是以死明志,也要骂醒这个糊涂的孙儿。
  陛下被太皇太后这一番言语说得整个人都愣住了,唇瓣微动,额头隐隐有了些冷汗。回过神后,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了:“皇祖母莫要危言耸听,我大盛岂是轻易可破?过不了多久,自然会平定叛乱,剿灭贼子。”
  太皇太后没回言,只是望着陛下笑了笑,笑容隐隐有些冷。如今这种局势,还能说出这种话,只怕是他自己都不相信。便是京中垂髫小儿,都知道兆京危矣,也只有他们这天真的陛下,还在自欺欺人。
  他无非是在忌惮周显恩和重华,怕他们重兵在握,转头便来寻他报仇。思及此,太皇太后眼中闪过一丝阴翳。真是糊涂,大盛都没了,他这皇位还有谁来抢?
  陛下重重地喘着气,如今的局势他心中自然也有数,可让他放了那个妖孽是绝不甘心的。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周显恩:“周显恩,朕命令你立刻出兵,不得有误,否则,朕便对你军法处置!”
  一直沉默着的周显恩却还是那句话:“陛下,太子不往,此战必败!”
  他说着,复又往前了一步,直直地看着陛下。银扣束起的墨发垂在身侧,混着红白两色的翎羽。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奏请陛下,放重华太子出幽庭,入东宫!”
  空荡荡的大殿,只有他的声音分外清晰。陛下还没有来得及发火,就听得殿外也响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呼声:“请陛下放重华太子出幽庭,入东宫!”
  “请陛下放了重华太子!”
  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久久未绝。
  陛下这时才抬眼望去,就见得殿外人影绰绰,不知何时跪倒了一片翰林院的学士,决然呼喊,以头抢地。
  站在一旁的太皇太后仰起下巴,沉声道:“陛下听到这些呼声了么?重华太子乃东宫正统,国之根本。陛下实不该将其囚于幽庭,如今战乱四起,为安民心,请陛下放了重华太子,入东宫,为正统!”
  门外的呼声未停,太皇太后和周显恩也直直地盯着他。陛下抬起头,呼吸有些急促了,他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捂着胸口。喊声钻进了他的耳中,搅得他头昏脑胀。他忽地身子一软,颓然地瘫坐到了榻上。
  他低着头,瘫在榻上,胸膛缓缓地起伏,良久,才咬牙切齿地道:“朕准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陛下圣明!”周显恩抬起眼,嘴角勾笑,殿外的那群翰林院学士也跟着直呼。
  唯有榻上的陛下,颓然地闭上了眼,整个人都拢在阴影里,只有胸膛还在起伏着。
  周显恩抬手作揖,道:“臣即刻就随同重华太子出征,望陛下保重龙体,待臣为陛下重整山河,永绝后患。”
  他说着,便和太皇太后一道退了出去,养心殿的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重的响声,直到将所有光亮都阻隔在外。
  周显恩对着太皇太后行了个礼:“今日之事,有劳太皇太后了,臣替重华,替大盛多谢您。”
  太皇太后拢着袖子,和蔼地笑了笑:“周大将军不必客气,老身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大盛罢了。此一战,山高路远,凶险异常,老身在兆京,恭候大将军得胜归来,还我大盛一个河晏海清。”
  说着,她也弯腰冲周显恩回了一个礼,她这一生极少对人行礼,但周显恩当得起。
  “臣必不负所托。”周显恩,眼中闪过一丝凛然。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便往寝宫而去了。而周显恩转过头,目光落在了远方,看向的就是幽庭的方向。他一步一步踏下台阶,路过那群翰林院的学士时身旁时,冲为首的谢安点头致意。
  谢安就站在台阶上,一手负在身后,压着绯色的朝服。与周显恩的目光相遇时,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随即相视一笑,便各自往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唯有他们相遇时,眼中的决心,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
  重整山河,九死不悔。
  ……
  幽庭外,一身战袍的周显恩立于正前方,随后便是朝中重臣,黑压压的排在院墙外。树上的叶子已然泛黄,被风一吹便落在地上。狭窄的夹道内,四面竹树环合,显得幽深隐秘。
  那些大臣神色各异,皆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左相严劲松低着头,眼中却是一片冰冷,重华太子要出来了,他果真是小看了这个周显恩,可事已至此,他也无力回天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摇了摇头,也便收敛了眼中的情绪。
  周显恩面容依旧清冷,唯有护甲下的手臂,细看之下,在微微的颤抖。眼中更是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喉头微动,便单膝跪地,双手握拳,声音几乎呐喊:“臣,周显恩,恭迎太子殿下!”
  夹道内,唯有他的声音一直回荡着。见他下跪,身后的大臣们也纷纷跪了下来,恭敬地喊着“重华太子”。
  脚步声慢慢传来,踩碎落叶的声音仿佛都清晰可闻。周显恩始终低着头,直到脚步声停在他面前。他眉眼微动,抬起头时,入眼便是一只有些苍白的手,手腕上还印着锁链留下的红痕。
  “显恩。”一袭白衣的重华太子将手伸到周显恩面前,嘴角噙笑,用玉簪扣住的长发铺散在身侧,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
  唯有眼底的笑意,始终温柔。
  周显恩低下头,身子一僵,片刻后,才扯开嘴角嗤笑了一声。随即抬起手,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就像当年,在战场上,他们无数次将对方拉起来一样。
  周显恩勾唇笑了笑:“走吧,殿下,沈珏还在宫外等我们。”
  重华微眯了眯眼,眼中笑意更甚:“阿珏也来了?看来我出来这一趟,是享受不了清闲了。”
  “你以为平白能让你出来?走了,晚了,我和沈珏就不等你了。”周显恩嗤笑了一声,与他相视一笑。
  无论过去多久,这一刻,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的,都是当年的他们。
  一个银甲红袍的少年将军,一个白衣胜雪的太子殿下。
  在北疆的草坡上,那四个眼有星辰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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