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丞相夫人请帖
  李枢瑾神情淡漠空洞得站在东院的院中, 他目光落在院中的海棠树上瞳仁有几分颤动。
  海棠树郁郁葱葱, 上面硕果累累, 挂着拳头大小青涩的海棠果, 这是八年前他父亲大将军亲手所植之树, 如今海棠繁盛, 大将军却英魂早逝。
  李枢瑾蓦得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掌下眉睫颤动,他紧紧闭上了眼眸,眸中的潮热顺着指缝溢了出来。
  他最最敬重的父亲一心保护的人, 他自小敬爱的母亲,没想到,终有一日, 他与她还是决裂了。
  “世, 世子。”院里的小丫鬟听着寝殿内大将军夫人时不时毛骨悚然得惊叫,吓得身子发颤, 她小碎步朝着李枢瑾身边凑了凑, 小声唤了一声。
  李枢瑾深吸一口气, 放下了搭在眼睛上的手掌, 眸色清淡无波, 面容矜贵清冷,盯着小丫鬟轻轻回了声:“嗯?”
  小丫鬟垂头不敢看李枢瑾, 她双手拧了拧,小声得禀报道:“世子, 夫人这是怎么了?”
  李枢瑾抬眼望了一下寝殿去, 寝殿里还时不时传来撕心裂肺“啊啊啊!”的惊叫和“大将军救我,大将军救我!”一些呜咽的声,声音仓皇不安,能够想到大将军夫人整个人定然亦是惶恐不安和惊惶痛苦。
  李枢瑾眸色暗沉,淡淡收回了目光,对小丫鬟道:“夫人思念大将军,情绪不稳,莫要打扰夫人。”
  “是。”小丫鬟躬身而立,连胜应道,心中却是长长舒了口气,觉得大将军夫人与大将军情投意合,思念大将军也是在所难免。
  李枢瑾又抬眸望了一下寝殿,静静转了一刻钟,方抬脚出了东院,此生他也有他珍视之人,他差不多要去接唐媱了。
  “茶憩”茶馆。
  唐媱下了马车,拎着裙角轻快得朝茶憩走去,刚踏入便看到了苏苏,杏眸一下子灿如星辰,娇软软轻快得唤道:“苏苏。”
  “唐姐姐。”苏苏听见声音,起身眉开眼笑得迎着唐媱,脸颊的梨涡浅浅像是掬了一汪水。
  她上前挽着唐媱的手腕,亲昵道:“好久不见唐姐姐,好想你。”
  “我也是。”她刚说完,唐媱便歪头笑盈盈应道,烈日炎炎让人不想出门,昨日下了一场雷雨,今日多云,唐媱和苏苏两人才起了相约结伴的想法。
  两人手挽着刚走两步,苏苏停住脚步轻声建议道:“唐姐姐,我刚来时见天特别好,彩彻区明,云霞明灭,可漂亮了,要不要咱们出去走走?”
  “当然可以。”唐媱爽然应允,刚才她下马车时也见到了天边漂亮的云霞,着急和苏苏相见没有细细驻足观望。
  两人携手收到茶憩门口,抬眼便见到天边的金橘色、紫粉色、湛蓝色的云霞和绵白色的云朵交汇,云蒸霞蔚,煞是缤纷夺目、灿烂绚丽。
  “真好看!”唐媱怔怔得望着绚丽的云霞,心中烦愁皆数散尽,她闭着眼睛细细感受风中的清凉,眉眼弯成弯弯的月牙轻轻得赞叹。
  苏苏亦是同她一样,两人看了一会儿云霞,便在难得的清凉风中徒步朝着荷花渡口走去。
  此时恰是荷花盛开的时节,荷花渡口所在的清刹海十里荷花正当时。
  “唐姐姐,你收到几日后太后圣诞的帖子了吗?”苏苏边走边和唐媱唠嗑,她期待了好久的帖子这两日终于到了。
  唐媱看了一眼她亮晶晶的大眼睛,也含笑点点头:“收到了,到时我们可以一起看戏阁演出了。”
  “是的啊。”苏苏水润润的眸子亮如星辰,重重点头,两人丝毫没有觉得接到太后生辰宴邀请只期待戏阁演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荷花渡口距离茶憩的距离不是很远,两人慢悠悠走了几步便走到了清刹海的前海段,迎面是红色、粉色、白色、黄色等五彩缤纷的荷花,亭亭玉立,或含苞欲放,或摇曳盛放,或清秀、或雅致、或妩媚、或纯洁,十里飘香。
  “唐姐姐,听说大将军夫人回来了。”苏苏歪头托腮俏生生望着唐媱,眉眼里都是期待,追问道:“大将军夫人是怎么样的人,是不是特别端庄贤淑,清贵高华?”
  大将军和大将军夫人缠绵的爱情故事一度传为京都城的佳话,亦被整个大旭传为佳话。
  大将军英勇神武、俊逸倜傥一生只恋大将军夫人,而大将军夫人正值芳华,在大将军逝去时毅然决然不恋红尘,皈依佛门,引多少儿女泪湿前襟。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吧。”唐媱眉眼低垂,神色犹豫了下低声回复,大将军夫人回来后就生病卧床了,她与大将军夫人的交集并不多。
  苏苏对大将军夫人很是好奇,被传为一代佳话的大将军夫人是否如传说中风华绝代,听了唐媱半肯定的话,她水润润的大眼睛流光溢彩,整个人愈发神采奕奕。
  她双手比划着,她瞪大眼睛又问:“我年少在蜀郡时就听说了大将军和夫人的佳话,一生一世一双人,大将军真得深情少有,大将军夫人为夫守灵甘愿忍受佛门的孤独和寂寞亦是圣贤!”
  “我这两天想去你们府中拜见大将军夫人,又觉得太冒昧便作罢了。”苏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头,又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脸颊泛起了丝丝红晕,纤长的眉睫低垂扑闪。
  唐媱歪了歪头,想起大将军夫人刚回来那日见到的大将军夫人,话里机锋总觉得和苏苏心中的大将军夫人有些差距,可毕竟是自己的公婆,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蹙着眉心抿唇想了半响,小声道:“苏苏,可,可能传说、期待和现实会稍稍有出……”
  “对了,唐姐姐。”唐媱用词闪烁,吞吞吐吐还未说话,苏苏神情一闪亮了几分,凑近唐媱道:“我听说王丞相的夫人想办宴会,不知道能不能办得起来。”
  “没准她可以请来大将军夫人,此外,我也可以在太后生辰宴上偷偷观望。”苏苏抬着腮,眼睛又亮了起来,眉眼里俱是期待。
  说罢,她转过头笑吟吟望着唐媱道:“唐姐姐,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唐媱看她神色甚是期许,有些不忍心打击她,她杏眸轻动,摇了摇头笑着回复道。
  “唐姐姐,你看那边荷花甚是娇艳,我们去那边看看。”苏苏一时兴起,唐媱说没什么她便没往心里去,指了指后海段映日红的荷花惊喜道。
  两人抬步还没走,便听到一阵惊惶的脚步声和喊声:“唐媱!”
  唐媱略略转身,猝然被满怀抱住,李枢瑾胸脯剧烈起伏紧紧搂住她,声音惊惶低哑带着颤抖道:“终于找到你了!”
  唐媱被他紧紧一抱脸颊瞬间绯红,伸从说轻轻推他的胸脯,又抬眸朝着苏苏的方向望了望,神色有些不好意思。
  苏苏正捂着唇浅笑,含笑望着紧紧拥抱的两人,望着唐媱有些羞涩酡红的脸颊,她酒窝浅浅朝着唐媱明快得眨了眨右眼,作了手势先行告退了。
  “真好,多么令人羡慕的爱情。”苏苏快步走了一段路,才悄悄回首看了看相拥的两人,神色钦羡又怅惘,低低叹了一声。
  唐媱伸出手又推了推李枢瑾,嗔目瞪着他,嘟着樱唇不满道:“快放我,大庭广众之下的你羞不羞!”
  “不放,我终于找到你了。”李枢瑾定定得望着唐媱,目光一瞬不闪凝视着唐媱,声音低哑,又重重将唐媱揽在了怀里。
  他与唐媱交颈而抱,他抬手抚着唐媱顺滑的青丝,侧脸轻轻蹭了蹭唐媱的脸颊,声音低哑带着不明晰的颤抖:“刚才在茶憩看不到你,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唐媱举目望了望清刹海旁边聊聊的行人,脸颊爆红,耳尖微微发热,推李枢瑾道:“快放开,不在茶憩我也就在京都城转转,有什么可大惊小怪得。”
  李枢瑾沉默没解释,他不想让唐媱知晓他的脆弱,他真得一时一刻都不能承受知晓唐媱的行踪,这会让他想起上一世没有唐媱的暗无天地的岁月,他如同行尸走肉在世间踽踽独行,因为没有唐媱,一切都黯然失色。
  “唐媱,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找不到你。”李枢瑾放开唐媱深深凝视着她的杏瞳,目光焦灼又沉重,黑漆漆的凤眸中像是蕴含着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深情。
  唐媱对李枢瑾愈来愈粘人的性子,有一些苦恼心中又有一丝甜蜜,她杏眸波光潋滟瞪了一眼李枢瑾,软着性子曼声道:“知道了。唔。”
  她刚说完这句话,李枢瑾神色猝然深邃,黑不见底,上前一步狠狠得吻住了她,撅开她的樱唇擒住她的丁香小舌,凶狠又缠绵。
  唐媱是他两生的劫,可只需她一句愿意,他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只愿一生一世守着她,与她缠绵温存到地老天荒。
  “啪!”唐媱刷得拍了一下李枢瑾的胸口,猛地推开他,抬眸看了一眼四周,脸色绯红,双眸雾煞煞波光粼粼。
  “没有人。”李枢瑾拧着眉心低声道,神色有些委屈,他面如冠玉,这番委屈的表情看着也让人赏心悦目。
  “起开!不知道哪来的色心,天天不务正业!”唐媱可不管这会儿有没有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可是要羞死人了,她跺了跺脚,甩开李枢瑾就要朝武王府走去。
  武亲王府位于皇城里最最繁华也是风景秀丽的地方,濒临清刹海后海,晚间清风徐徐时唐媱若是不喜在后花园散步亦会沿着后海河沿走半圈。
  李枢瑾亦步亦趋跟着唐媱,眉眼含笑,他记得以前唐媱不喜他亲吻都是直接朝着他脸颊抽巴掌,现在换了胸脯抽,莫不是证明唐媱心疼他了。
  “哈哈。”李枢瑾跟在唐媱后面,痴痴得笑出声,面上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唐媱听着他痴痴的笑声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见李枢瑾像个带子一样怔怔得望着她的背影,眉眼里柔情似水,唐媱笑脸蓦然一红,转身回过了头,心口“砰砰砰”跳动。
  她扶着“砰砰砰”剧烈跳动的心口,杏眸情不自禁弯成月牙,低头嘟着粉润润的樱唇小声道:“傻子。”
  武亲王府东院里仍是间歇不断得嘶吼声,惊叫声:“大将军,大将军救我!”
  大将军夫人像是陷入了魔障,她脑海里一直闪现大将军的容颜,大将军当年仪表堂堂、轩然霞举、才貌双绝,明明英勇非凡位列大旭第一大将军,却对她向来温柔小意,柔情蜜语。
  大将军对她宠到了骨子里,她说一即是一,大将军事事顺着她、宠着她、纵着他,让她觉得自己比公主、皇后都要高贵端庄,大旭所有的贵女都钦羡她。
  大将军在府的时候,日日为她描眉梳发,会啄吻她的眉心,柔声道:“京都无人敌我妻青丝如瀑。”
  “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大将军夫人刚才几番伏跪滚爬发髻早已散落,恰好一缕银发落到她的胸口,她抓着自己的银发神色仓皇空洞。
  “咣!”她打翻了梳妆台前的凳子连滚带爬得贴在梳妆台前,武亲王府的梳妆镜前些日子恰好换成了清晰光滑的西洋镜,毫发必现,大将军夫人望着镜子里满头银发、蓬头垢面之人如同被雷劈了,双目蓦得瞪圆,满目不可置信。
  “这不是我,不是我!”大将军夫人惊恐万状,瞳孔骤缩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断后退,眼底通红如同滴血,眼泪簌簌得滚落,面上妆容糊得更甚。
  大将军夫人正要一抬眼,便能看到西洋镜中十分清晰狼狈、不堪、惊惶的女人,她根本无法相信镜中之人是她,“砰!”她后退绊着了一个凳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那不是我,不是我!我是青丝如瀑,我是最端庄婉丽的,我是……”她跌坐在凳子旁,不断地喃喃自语,镜面反光又映出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狼狈妇人,她遽然扭开眼,大喊出声:“啊啊啊啊!”
  “不是我,不是我!”她发疯似得扭开头,碰着了凳子,她神色一动,站起身捞起凳子就朝梳妆镜砸去:“砰!”
  “砰!”得一声整个西洋镜破碎开来,镜面四散脱落,只余下一个精美的镜框,大将军夫人望着空空的镜框,愣愣得出声:“我才是最美的,大将军说我是京都城最美的女人。”
  她脑海里又闪现出大将军出征前双眸发红抿着唇看她,神情复杂,却依旧温柔得对她说:“你是我的妻,我总要护着你。”
  “我是你的妻,你总要护着我,大将军你现在在哪里,你在哪里!”大将军夫人崩溃得放声痛哭,撕心裂肺得怒喊,泪水哗哗得顺着脸颊往下流。
  她瘫坐在地上,压在四散的镜片她也一无所知,哽咽得肩头不断抽动,声声泣血:“你不在,我怎么活,我要怎么活!”
  这么多年她人不人鬼不鬼,她不敢下山,不敢享受世间繁华,不敢涉足京都城权贵名流,她蜷缩在深山孤寺吃斋念佛,她不想,她一点都不想!
  可她不敢下山,她怕……
  “佛祖不会保佑您,您心中有恶,前世今生,从不悔改,佛祖必将弃您。”“通敌卖国,佛祖护不了你,护你的从始至终只有父亲。”李枢瑾淡漠的声音像是魔咒一遍又一遍缭绕在大将军夫人的耳边,她捂着耳朵蜷缩着摇头。
  她抓着手心的木梳,用力抱在用口,这是当年大将军为她梳头的木梳,一遍又一遍得重复:“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作恶,我没有卖国,大将军,大将军护我!”
  “我没有……”寝殿中呜咽哽咽一直回荡着这句。
  院中的小丫鬟听到刚才“砰”得一声大响,吓得心中一个咯噔,她心中惴惴不安惦着脚尖朝着寝殿悄悄靠近了下,猝然又听见大将军夫人呼喊大将军的名字,她心中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又悄悄远离了寝殿。
  过了一两个时辰,寝殿内的低泣声才堪堪止住,小丫鬟泛白的神色才堪堪有些恢复。
  她捏着手里大管家慈伯刚差人送来的信笺,神色犹豫,手心急得汗湿,她犹豫几番才朝前踏了一步,垂头恭敬立在门前低声道:“夫人,王丞相夫人送来了请帖,请您赴宴。”
  大将军夫人泪湿潮红的脸颊从膝盖中抬起,愣愣得望着门口,抬手呆呆得捋了捋潮湿的鬓发,神色空洞呆滞。
  半响,她双目迸发火光,像是飞蛾扑火喃道:“王丞相夫人……”